阿罗汉们

作者:陈又津    更新时间:2017-04-25 15:11:58

台北县三和夜市末端转角的那条路,叫做长树街。长树街某间红色大门的公寓二楼,有一群阿罗汉。他们年纪老大不小,头发花白。尽管时间已经进入21世纪,他们过的生活还是跟清帝国的罗汉脚差不多,如果存款不足,将来确实也有可能成为路边无主孤魂的有应公。

其实他们活着的时候已经像一缕孤魂,无妻无子,无人闻问,只有退辅会每个月拨下的就养津贴。等这个户头没动静了,人也差不多阿弥陀佛。只有在城市一角瞥见空着的房子贴上封条,经过的时候仔细看,才知道曾有罗汉住在这里。

父亲的朋友全是这样的角色,他们时不时来帮忙卖饼,一做就是好多年,累了就去睡厨房后面小房间的上下铺,不管我什么时候去偷看,那粉红色的四角蚊帐里总是有人在睡。我管他们叫阿伯。

阿罗汉们吃苦耐劳,全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请假,跟牛一样,挖路搬石头什么都做。相较之下,在饼店工作可以说是他们的娱乐,既能和同乡说话解闷,大伙还会轮流下厨,但他们烧出来的菜就别期待了吧。

他们不等信众来求,活着的时候就帮助别人。他们膝下无子节俭一生,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拚命在家门口堆垃圾。但也常听到这样的故事:老荣民积攒一辈子,拿出拾荒的几百万帮助清寒学生和流浪狗。

有一次,我在巷子口跟邻居玩,在车底发现了一张五百块。我捡起来向大家炫耀,小孩子手上很少拿到这么大的纸钞,大家小心地传看,经由五楼的哥哥鉴定确定是真钞。看见大家羡慕的眼神,我决定要拿回家给爸妈瞧瞧!另一个住三楼的女生说要给她阿嬷看看,抢走我手上的钱就往楼上跑,关上铁门再也不下来。我们不敢按她家的电铃,当场我就在巷子口哭了,邻居怎么安慰我都没用,回家边哭边跟妈妈讲,等爸爸回来要再跟他讲一次。好不容易吃完晚饭我忘了这件事,父亲回来,我想起被抢走的五百块,又大哭起来。爸爸说,好,我去我去。他去帮我讨回来。

父亲走出家门以后,我一直在想怎么办,那女生一定会说是她先捡到的,可是所有小朋友都看到是我先拿的,不信去问四楼五楼的就知道。我没有骗人。

五分钟后,父亲笑眯眯地回来,手上拿着我被抢走的五百块。

我隔天立刻把五百块存进邮局账户,这样就不会被别人抢走。

很多年后,母亲才说那时父亲并没有去三楼理论,他只是走到隔壁的楼梯间,从自己的钱包掏出钱来。

就这样,父亲用五百块买回了小女孩心中的公平和正义。

每天睡前父亲都要换掉吸了脓水的纱布,再用脱脂棉花和火柴棒仔细地掏挖耳朵,其实我一直想跟他说世上有种叫做棉花棒的东西,但他似乎比较喜欢这种方式。最后他在耳朵塞进些许纱布,用火柴棒一点一点地推进去。

大功告成之后,他会用同一根火柴棒点燃一根长寿烟,戴上老花眼镜,愉快地看报纸。这是他睡前的仪式,听不清楚别人说的话,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饼店工作忙碌,父亲通常在晚上十点之后回家,所以他很少见到我。上次他跟小孩说话八成是半个世纪之前,当他自己也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记忆大概已经很淡薄了。

念幼儿园的时候,我夜半起床尿尿,见到父亲刚回家,从小的教养教我一定要打招呼,店里一票的叔叔伯伯都记得问好了,见到爸爸我顺口道了晚安。

那时候他还是个生嫩的父亲,不懂得怎么跟孩子说话,只好拿出十块钱给她。

因为硬币被父亲捏在手心太久了,年纪还小的女儿有些被烫到的感觉。

母亲说,这叫做零用钱。隔天我们去杂货店买了一只“猪公”(储蓄罐)来存。

第一次拿到零用钱之后,我常常关心房门底下露出的光线。要不就是竖起耳朵,猜测父亲可能在那一头看报纸、掏挖耳朵的脓液。然后借故出去尿尿,看看父亲究竟在做些什么。

可是我除了晚安,也不知道能跟父亲说些什么。

那时,我还不知道那就是饼店奶粉罐里面脏脏的钱,不懂得什么是卫生。

但不久的未来我将知道父亲和他的朋友老而且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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