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么大个城市找不到一枚**

作者:陈仓    更新时间:2017-04-25 10:47:05

又过了几天,小老婆说单位的发票丢了,问陈元认识不认识记者,托个关系免费刊登一个遗失公告。陈元当时正对着那本小册子,慢悠悠地学着《杜十娘》第三句,听到小老婆说起公告的事,一拍脑袋说:当然有了,《春江日报》的总编不就是我同学吗?

陈元在给小老婆刊登遗失公告时,给自己也悄悄刊登了一个。为了不引起社会恐慌,不给自己惹麻烦,他是这么写的:本人有一金色盒子,内装有特殊物品,如今发现不幸遗失,或许当成礼品错送,请知情者尽快查找,不然后果非常严重,本人不排除报警可能。联系方式leiguan119@sina.com。

陈元拟定的启事很快就被总编给发出来了,不是放在广告里,而是放在副刊上。《春江日报》是这座城市发行量最大的,下到小摊小贩,上到市委机关,几乎人手一份。所以这则启事的影响力之大,是陈元万万没有预料到的。

这个社会最大的交往就是送礼,有谁这辈子没有收过礼呢?生老病死要收礼,走亲串友要收礼,领导家里的狗狗感冒了,怕也会收到一堆药片,很多的礼收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管是机关里的头头脑脑,还是拾破烂的,扫马路的,看到陈元这个莫名其妙的启事后,都是一头雾水,然后在网站的各个论坛里,作着各种各样的猜测。

有人说这盒子里可能装着一尊金佛,有人说可能装着传家宝,有人说可能是海洛因,甚至有人说可能是老婆的骨灰。也有人说,盒子里本来什么都没有,送了大领导之后,才发现送的是空气,怕大领导发现了,那就倒霉了。反正整个城市街头巷尾、白天黑夜、明里暗里,都在议论这则遗失启事。

反正大家猜测来猜测去,都没有什么结果,有人从那个电子邮箱上,看出了一丝问题,前边的拼音是什么意思不清楚,但是后边的数字是119。119是干什么的?是灭火的。像火灾一样的是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启事里也说了,不排除报警可能,有什么事情需要报警呢?不管怎么说,收到这份礼物的人,如果不还给人家的话,人家是要报警的,警察拔出萝卜带出泥,就会大难临头。

大家一边议论,一边回家做贼似的,翻箱倒柜起来,把往日别人送给自己的各种东西,统统地拿出来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觉得像,又觉得不像。在全城大搜索之中,传出了不少的小插曲:有人找到几十年前的老照片,高兴得哈哈大笑,说自己当年真是英俊潇洒;有人翻出了初恋情人的书信,被爱人看到了,大家酸溜溜地大吵一架,离婚了;有人翻出一套邮票之类的,一查如今的市价,已经可以换一部车了,当年还对人家看不上眼,如今人家已经死了,所以赶快跑到坟前又是烧香又是磕头。大家都在疑神疑鬼,翻来倒去,叮当哐啷,都不知道启事里要找的是什么东西,但是大家还是要翻着找着。

有人说:权当是系统地整理一次家务嘛。

陈元的小老婆也不例外,她指着那个遗失启事问陈元:你猜猜这里到底是什么?

陈元说:恐怕就是发在副刊上的一首打油诗吧。

小老婆说:诗再臭,能这么写吗?

陈元说:可能是个暗号吧?

小老婆说,你以为是战争年代呀。

陈元说:只有地下党才对暗号吗?说不定是哪对偷情的猫要接头呢。

小老婆说:呵,我知道,是不是你发的?你要约那只白兔子?

陈元说:你又扯远了,可能是什么危险品吧?

小老婆说:我觉得应该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然也不会这样遮遮掩掩的。你虽然官不大,但逢年过节的,剧院的人要送你,跑堂的人要送你,生末净旦丑个个都要送你。说不定这个登启事的人,就给我们送过什么东西。我们也找找吧,万一出个什么漏子,把警察引来了,你恐怕要陪老书记去提篮桥了。

于是两个人一起,又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这一次没有翻出兔子皮,却从衣柜里翻出了一件旧风衣。小老婆黑着脸说:当初你说送人了,原来还在这里藏着,看来你是对谁都念念不忘呀。

这件米色的风衣上,有一个红色的唇印,所以陈元是不会看错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年确实拿到楼下,送给了扫地的阿姨。原来阿姨是个小寡妇,就把这件风衣当成祭品,烧给了死去的男人,连钮扣也烧掉了,明明变成了一把灰,怎么现在又出现了呢?

陈元说:当时阿姨烧的时候,你不是在场吗?你还借机烤手了呀。

小老婆说:不过是你狸猫换太子的把戏罢了,不然现在看到的是什么?是鬼穿过的衣服不成?

这件风衣是陈元第一次与前妻见面的时候,特意花血本买的,好像用掉了半个月的工资。陈元当时穿着这件风衣,在春申江边出现的时候,正是春风摇曳的季节,衣角被风轻轻地吹起,加上一头卷曲的长发,显得那么风度翩翩。当他出现在前妻面前,前妻并不搭理,而是背着双手,一边笑着,一边背起了“轻轻地我走了”。背完了,突然冲上去亲了陈元一口说:我以为你是徐志摩呢。

小老婆还准备吃醋的时候,陈元从厨房里提来一桶油,往风衣上浇了一圈子,点着之后就从窗口扔出去了。看着这团火在楼下被风吹着,烧得到处乱飞的时候,陈元双手一摊说:你看清楚了,这次是不是烧掉了!

奇异之事在家里一再出现,让陈元格外觉得是个不祥的预兆,开始的担心仅仅为了一盒**,后来扩大到了所有礼物身上,总觉得有什么事情随时都会发生。每次听到警车呼啸而来,他不由自主地联系到自己,等警车从身边开走了,他才稍稍地安心一点。

陈元偷偷钻入真如老街上的一家网吧,打开报纸上公布的那个邮箱,看看有什么新情况。开始几天,只有几条试探性的邮件,都是问,你说的那个盒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后来邮箱里的邮件越来越多,每天会有几千条消息。有些人说自己找到了几件,大到锅碗瓢盆,小到针头线脑,贵到美元欧元,贱到棉球耳扒,问是不是陈元要找的东西,如果不是的话,他们接着再找。

再后来,发邮件不再是试探性的了,也不再是那些无足轻重的生活用品,而真正地谈到了礼物,基本都是金项链呀,银碗筷呀,玉观音呀。这些东西虽是平时大家送礼时惯用的,不过多数是送亲戚朋友的。到最后,终于有人问,你要找的东西,是不是房子车子的钥匙?并提醒说,做什么事情都急不得的,特别是找东西,有时候千呼万唤的,却恰恰就在自己鼻子低下,所以暂时还是不要报警为妙。

看不到陈元的任何回音,有人干脆发来邮件,明目张胆地威胁说:你想干什么?你送人家东西,人家给你办事,办事需要时间,当下是惩治腐败的风口浪尖,稍有不慎就会鸡飞蛋打。而且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你送的东西,想收回去不成?明白点说吧,不值钱的已经处理掉了,值点钱的已经送给别人了,我不是联合国秘书长,所以想在地球上混,我也要送礼啊。

有人发来的邮件让陈元更加吃惊:你不用报警了,你送的东西,我们已经还给你了。我们给你一个密码,你去银行某某寄存箱自己取吧,从此我们两不相欠,清清白白。陈元对这样的结果是万万没有料到的,也是十分恐慌的。当他哼着“杜十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一打开银行的寄存箱后,陈元几乎像是进入了一个秘密的宝库。

陈元发现人们还回来的礼物里边什么都有,有恐龙蛋化石,有清朝时期的景德镇瓷器,有和田玉制作的麻将,还有不少古时的金币,也有文物字画。最珍贵的也是陈元最喜欢的,是郑板桥首次露面的一幅《修竹鸣鸦图》,与郑板桥以往面世的作品不同,不再是几支竹子,而多了一只乌鸦,落在竹林之中,呈欲休还鸣之状。陈元平时最喜欢郑板桥了,所以一看到那随遇而安的笔法,那三片尖刀似的竹叶,就说这只乌鸦吧,也是清清瘦瘦的,透着万般风骨,带着几分傲气。陈元欣赏了半天,用手摸了摸,然后把这件爱不释手的画,悄悄地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陈元收到的每一件,都足以让陈元一夜暴富。如果卖掉一件的话,不说在中环外买一套房子了,起码可以买一部小老婆唠叨多年的小汽车,就是最最差劲的,也能卖个一万两万的。陈元又反过来想,如果每一件都算行贿受贿的话,恐怕也能判个十年八年的吧?陈元也许怕犯法,也许怕别的,所以把那只乌鸦在怀里还没有焐热呢,就颤抖着声音哼着那句“杜十娘”,唉声叹气地放回了原处。

事情好像已经出乎陈元的预料,而且越闹越大,一时不知道如何收场了。陈元知道,这都是礼尚往来惹的祸,大家之所以如此关心陈元的启事,报以如此强烈的反应,只不过是大家平时收了礼之后,像是在自己的心里埋进了一盒**,让自己不安。无论陈元要找的是什么,都给他们找到了释放不安的渠道。

已经不仅仅是一盒**的事情了,但是陈元最关心的还是那盒**,只有这盒**才关系着他,把他与几个放心不下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放心不下的几个人该问的都问过了,遗失启事也广泛传播了,但是到目前为止,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找出来了,这么大个城市唯独没有找到一盒**。陈元想,是人们根本不把**当成礼品列入查找的范围呢?还是在这座城市里,根本就没有一盒**存在着?陈元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陈元猛然醒悟,如果自己记错了,或者是罗林那天说是**,其实送了巧克力什么的,这还是极有可能的。所以,只要找到当初送**的罗林问问,也许就清清楚楚了。

陈元从文化站调到区委办当秘书后,他与罗林就生分了,几乎没有任何来往。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罗林,是自己陪着区委书记,去考察罗林所在的水泥厂。当时水泥厂已经两年发不了工资,有些女职工被迫无奈,只好去歌厅坐台,做一点无本生意。一些男职工实在没有办法,身体好的就去卖血,有肝炎的得甲亢的,血也卖不出去,就走投无路了。有个男职工,就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一把火活活地自焚了。

既然没有饭吃,大家干脆开始静坐绝食,声称要见区委领导。陈元陪着区委书记坐在主席台上的时候,罗林则坐在主席台下边,虽然一天滴水未进,罗林还是不停地朝陈元微笑,散场的时候他还等在门口,招着手喊着陈元的名字。但是陈元哪敢和绝食的群众说话呀,只是笑了笑,跟着书记一起钻进小轿车绝尘而去。

如今的水泥厂已经关门了。陈元首先找到几个老职工,都说罗林几年前就下岗了,听说去南方打工去了,在一家工厂做保安,已经好多年不联系了。陈元又找到罗林的几个朋友,朋友说哪个罗林?水泥厂的那个呀,我们也在找他,他借我们的钱一直没还呢。陈元最后找到了罗林的妹妹,妹妹罗曼说自从去广东后,有一年大年三十的晚上,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打着打着就哭了,说是想家了。自那个电话之后,罗林就失踪了,家里人还报了警,一直都没有消息。她提供了一个电话号码,陈元打了无数次,都是停机。

罗林这根线看来也断了。陈元实在很无奈,白天请假在真如老街上吊嗓子,《杜十娘》里的很多唱词,他已经背过了,但是能唱得好的,还是开始的那一句。晚上则夜夜失眠,就是眯瞪一会儿,也会从恶梦中惊醒。他怕小老婆发现什么异常,称自己在构思一部戏曲剧本,就独自躲在书房里,想过去几年里的一件件一桩桩,越想越觉得内疚,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任何人,越想越心慌意乱。

陈元最后担心的不仅仅是**了,还有自己收礼送礼的一堆子破事。哪一件事情,都跟那一盒子消失的**一样危险。

有一天,都半夜三更了,陈元依然坐在书房里,盯着房间的每一件东西,颤巍巍地唱着评弹《杜十娘》。陈元忽然被书架上的一个绿本子吸引住了,这不是自己多年前的日记吗?当初自己每天都有记日记的习惯,哪怕有一只麻雀从窗口飞过,也会在这个绿本子里留下飞翔的影子。

陈元心想,罗林送**给自己作礼物这么稀奇的事,应该也记到日记里了吧?陈元从书架上拿出日记翻着翻着,他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某年某月某日,陈元是这样写的:“天气晴,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是身处这个独孤而偏僻的小镇,实在没有办法去庆祝了。整个一天,我已经在小镇晃荡了好几圈,也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度过这个夜晚。在我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有人唱着生日歌,送来一个金色的盒子。他是罗林,一个面临倒闭的水泥厂工人,他保管的**就是他拥有的一切,难道他送了一盒子**作为我的生日礼物?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罗林确实坐在我的身边,一盒**只是我的……”

陈元翻到第二页的时候,发现这一页什么也没有,是空白的,再翻下去,就是另外一天的日记了。

一盒**只是什么呢?是臆想吗?是梦吗?还是别的什么?看完这篇没有结尾的日记,陈元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可着嗓子吼了一句: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这声音穿过了夜空,如一声撕心裂肺的爆炸,也像一个神经病人歇斯底里的呐喊,把真如这个千年古镇给吵醒了,许多人家已经膝黑的窗户,包括真如寺里的天灯,一盏盏陆续亮了起来,提前把这个夏未的夜晚给撕破了。

陈元出门了,想赶个大早,在第一抹阳光洒下来之前,最好是第一个赶到真如寺里的人。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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