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邓一光    更新时间:2017-04-21 16:03:56

梁鼎不英俊,包爱君第一眼看到他时,甚至没有记住他的相貌。但和别的男人不同,梁鼎容易害羞,笑的时候很紧张,嘴唇抿住,死也不肯露出雪白的牙齿,这在如今的男人当中实在不多见。何况,他懂得识玉,疼玉,知瑕不掩,这不能不让有过经历的女人心动。包爱君鬼迷心窍,那天竟然留下梁鼎吃工作餐,不到三个月,两个人好上了。

她和梁鼎第一次上床,两人结束生涩中的忙乱,黑暗中,梁鼎抚摸着她肩头,动作突然停下来,手指头试探着,人偶似的在她锁骨上站立起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点紧张。他抓住她的手,放在他胸前,示意她像他那样抚摸他;他带着炫耀的口气告诉她,他的皮肤两年前可没这么光滑,夏天连短袖都不敢穿。她一下子明白他的生活中过去发生了什么,汗毛竖立,立刻从他胸前抽回手。他捉住她的手,他说没什么,他说动物都这样,互相撕咬。她不想听他说这个,把他紧紧搂入怀里,希望他停下来。但他还说。他说没有人知道,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恨这个世界,连爱都要用憎恨的方式,恨不能把世界撕碎。她毛骨悚然,用嘴去堵他的嘴,他神经质地吃吃笑着,躲开她的嘴,继续说,他说周思爱十一岁就被文质彬彬的表叔奸污了,她不该长一双吊角眼,那双眼睛给她惹了多少事啊。她放弃嘴,换了乳房。他的声音被堵回嗓子眼里,像是人落入了窨井下。

等他昏天黑地睡去,她去了卫生间,在那里咬着毛巾流泪,直到柳絮在渐至的黎明中飘落窗台,她没有回到他身边。

认识梁鼎之后,包爱君就听人说起梁鼎和周思爱的事情。他俩有多爱对方。

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小城市里,同届生,不同校,俩人在一场校际演讲赛上相遇,分别是各自学校的主辩和二辩,那场辩论赛的激烈和精彩,至今为小城人记忆。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他俩分分合合,死过三次,三次都是一起赴死,闹得周边人全知道。有一次,她捅了他,捅重了,肠子流出来。她害怕他死掉,抢先服下两瓶安定。他在医院里拨不通她电话,拔掉滴管捂着肚子赶回公寓,进门用力抽她的脸,她沉睡着没醒过来,他一急,把剩下的安定倒进嘴里,心如死灰地躺到她身边。

包爱君知道,人们有问题,她自己亦如此;人们害怕失去什么,或者害怕自己什么也不是,于是就折腾,直到自己和牵连者伤痕累累。所以,在知道梁鼎和周思爱的事情以后,她想结束和梁鼎的关系。她觉得,梁鼎的过去太重了,自己的过去太重了,两个有着沉重过去的人,没有资格重新开始。

但他们没有分开。

梁鼎先是不解,每次两人交欢前,包爱君都准备好“杰士邦”,郑重其事地要他戴上。他哈哈大笑,人滑到床下。之前她告诉他,她卵巢早衰,不会再生育,要这样,他们没有必要采取措施,他和她在一起,也没有打算出示HIV唾液测试报告和精子测试报告,虽然他希望有人为他生孩子,而且为此试探过她。直到她歇斯底里发作,哭着告诉他,自打离开内地那个小县城以后,她老是梦见她失去的第一个孩子,还有第二个。她一直在梦中寻找他们,想知道他们是男孩还是女孩,要是她把他们生下来,他们蹒跚走在大街上,会不会引来无数人疼爱的眼光。她至少要骗骗自己,装作自己还有可能怀孕,不然他俩就和小区其他“夫妇”一样,只剩下盒饭式的情欲了。他坐在地上,呆呆地看她,手边是一只形状可笑的拖鞋,然后他朝她爬过去,挨了她一耳光,又一耳光,总算把她搂进怀里。

“我该死。”他说,“我该死。”他说。

那天他一直没有松开她,反反复复对她说一句话。他口气决绝地说,我们会有孩子的,我们想办法。

包爱君在冰箱里找到一根萝卜,看看萝卜还有水分,把萝卜削了,切成条,盛进盘子端进客厅。

“你有没有发现,他现在脾气越来越大了,”周思爱对包爱君说,“过去他对自己的女人从不这样,就像狗一样温存。” 

包爱君看周思爱。周思爱脚下堆着一堆纸屑,斜眼盯着不远处的窗帘,看上去她在打窗帘的主意。包爱君想不明白,她怎么才能把块麻质的窗帘布撕碎,就算能做到,她拿那堆碎片做什么?

“你想说什么?”梁鼎皱眉头。

“你知道。”周思爱说。

“闭嘴,你这样对爱君不礼貌。”

“这就是问题,”周思爱挑衅地看着梁鼎,“我不会倒卖假玉石,没钱给你买房,让你吃软饭,你觉得没有安全感。太好了,你们现在狼狈为奸,为什么不给警察打电话,说杀人犯在你们这儿,反正你们已经决定了,我给你们提供机会。”

“水果吃完了,没来得及买,吃点萝卜吧。”包爱君把盛箩卜的盘子往前推了推,推到显眼处。

“拿开,我又不是看人眼色的乞丐!”周思爱愤怒地朝包爱君喊。

“我们小时候都吃过。”梁鼎从盘子里拿了一块萝卜,用力咬一口,讨好地朝包爱君笑了笑,“萝卜很好吃,对不对?”

“你小时候还吃过屎,”周思爱从沙发扶手上站起来,眉头扭曲,“太奇怪了,世界完全颠倒了,人们一点廉耻都没有,”她身子往前倾,好像要冲过来,“我为什么到这儿来?你们很高兴看到我落到这个下场,对不对?”

“周思爱,你有病吧。”梁鼎的脸涨红了。

“别朝我伸手指头,别让我咬断它!”

包爱君看一眼无所适从的梁鼎,再看冷笑着的周思爱。她俩和同一个男人生活过,都熟悉这个男人,他不是什么出色品种,有点害羞,也许正因为这个,她们没有离开他,不想离开他,只是她们当中一个人失去了这个男人,再也回不来了。想到这个,包爱君有点替周思爱难过。

“好了,没有必要激动,我们是在帮你。”她对周思爱说。

周思爱看包爱君一眼,不说话,然后她怒气冲天地离开客厅,去了卫生间,重重地关上门,很快,马桶盖发出啪的一声巨响,然后是惊天动地冲水的声音。

吃过午饭,包爱君给店里打电话,叮嘱人,她今天不去店里,要员工把加工好的黄玉挂件送去南山科技园。然后她带周思爱去步行街买衣裳。

她们一路上没有说话。周思爱脸扭向窗外,看西乡大道两边的街景,指甲神经质地抠着座垫。包爱君猜她不会是在这一带选择可以居住下来的公寓楼,她只身逃离,一分钱也没有,根本做不到。包爱君在步行街路口把周思爱放下,给了她一张消费卡,是年前送人情没送完的,里面有五百块钱。她想够了,又不是参加聚会,她只希望对方脱下自己的牛仔裤,她不想对方长又细的腿套在自己的裤子里,她再去穿回裤子,然后脱下来,上床和梁鼎厮混。

周思爱站在街边,有点不适应。离着不远,路口的球形石墩上坐着一个蓄着脏兮兮胡子的老男人,老男人穿一件军大衣,把自己打扮成大衣叔,神思恍惚地拉着一把高胡,唱一支大概是随意胡绉的原创绕口,嗓子和琴声真是要了人的命。

包爱君把车从街口开走,去“新一佳”买菜。如果时间够,她打算绕道去“罗家臭豆腐”打包一份外卖。香港什么都有,但不会有正宗臭豆腐,她这样做,也算对得起周思爱。

车离开时,包爱君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周思爱,想知道这个在逃杀人犯会不会紧张。她看见周思爱蹲在大衣叔面前,手托着腮,然后她站起来,把什么东西塞进大衣叔手里,头也不回地离去。

包爱君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能判断出周思爱干了什么,她把消费卡当成布施送人了。

晚饭后,包爱君在厨房里洗碗,另两个人在客厅里吵架。周爱君后悔了,不想去香港,她在香港一个人都不认识,没法生存,就算进了香港监狱,刑满释放后也得被送回内地。

“你想我死在那边,你就彻底放心了,是不是?”周爱思朝梁鼎喊。

“那你想怎么样,总不能待在这里害人。”梁鼎有点口吃地说。

“我害谁了?别忘了,你也是一粒灰尘,没人在意你,包爱君迟早会把你扫地出门!”

包爱君把注意力转移开,去看窗外,她不想让自己纠缠在这些事情当中。

窗外是自作多情的城市灯火,西乡河从小区旁边静静流过,在不远处进入珠江入海口。包爱君觉得,这有点像她和客厅里的两个人——梁鼎发源于乌蒙山,周思爱和他汇聚得早,在贵州或者广西两个人就交汇了,断断续续流成一条干流,自己则晚了许多,直到失魂落魄的梁鼎流入三角洲网河区,她才与他交汇。其实,像她这样懵懵懂懂的河流,方圆数百公里内还有高明河、流溪河、沙河、雅瑶河、南岗河、增江、潭江和南坪河,它们只是没头没脑地随着珠江注入大海,根本无从知道汇入的那条干流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包爱君看着窗外夜景,突然就想到早上遇见的那只鸟儿,心里动了一下——它也许就在那儿,在黑暗中的某处河网地带看着她。她不相信它死了,不然怎么会找不到它的尸首,这说不过去。也许那只鸟儿有超能力,在迎头一撞后,去了一趟海湾,在那里梳理好被车窗玻璃弄乱的羽毛,返回城市快速道的植物带中,等待天亮后,再一次振翅而起,迎向车流。

包爱君这么一想,就有些释然,觉得那只鸟儿很像自己,或者说,它和她是一类生命,他们在迎头一撞后,仍然会死而复活,养好伤口,汇入停不下来的生命潮流中。

半夜两点左右,包爱君突然从梦中醒来。她发现梁鼎不在身边,他的枕头乱糟糟掉在床下,人不在卧室里。她起身披上衣裳出了卧室。

客厅里没有灯,有一阵,包爱君没有看清楚,有点紧张和担心,但很快她就判断出了客厅里的情况。

是周思爱,她站在客厅的黑暗中,离窗户很近,指间夹着一支烟,烟是点着的,但她没有抽,好像那支烟只是她的一个陪伴,她需要它待在那里,不然她无法对付黑暗和寂静。

“如果我知道来到这个世界上会遭遇什么,”周思爱好像长了后眼睛,知道身后站着谁,她没有回头,“我会提前把自己掐死,免得人不待见。”

包爱君没有接话,黑暗中,她看不清周思爱的脸,只知道她还穿着自己那条没换下来的牛仔裤,指间的香烟暗淡到快要看不见火头。然后她转过身来,看着包爱君:

“最好他们直接判我死刑,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他们不会。”有一阵包爱君没有明白周思爱在说什么,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包爱君明白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没有这个必要。”

“他们会,”周思爱隔着两张沙发与包爱君对峙,“他们巴心不得,而且你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但你不能往那方面想。”包爱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但她就是这么想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她们沉默了,但这个时间没有过多久。

“你想过你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吗?”周思爱在黑暗中问。

“想过。”包爱君迟疑了一下说。

她回忆在故乡那个小镇上她失去的一切。有一段时间,她渴望离开这个世界,也许这样就会找到她想要找到的那两个小生命。离开小镇时她非常决绝,以为这样自己就会带走所有的过去,包括记忆。现在她不那么想了,她比什么时候都希望活下去,活得好好的,活出新的希望来,这也是为什么她给自己买了一台保姆车的原因。

“我也想过,不止一次。”周思爱说了半句,打住话头,然后不知为什么,包爱君觉得对方在黑暗中笑了一下,“女人需要的不多,一共就两样,爱上一个人,被那个人爱。想一想,那个人是谁?他是否存在?你去哪儿找他?他会爱你吗?还是你和他永远也遇不上?”周思爱停下来,大概是在想自己究竟说了一些什么,然后像是想不明白,怆然地摇摇头,“女人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时间不早了,你最好去睡一会儿。”包爱君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她们的意见不会一致。

“知道吗,我没法和他安静地相处。”周思爱没有那么做,把手中的烟头丢在地上,这一次,包爱君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有时候我怀疑,为什么老天让我遇上他。”她腰一折,极累地靠在窗台上,好像找到了一个理由让自己彻底松弛下来,“我俩是劫数,谁也饶不过对方。”她说,突然有些拦不住,语速快起来,“总有一天我会死。谁也逃不掉。也许我会惦记这个世界,我会想我的外婆,还有小学五年级时送跳跳糖给我的那个羞涩男孩,他叫什么我忘了,但也许我谁也不会想。”

她突然打住,在黑暗中惶惑地朝两边看,好像在找什么,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她彻底泄了劲,低下头朝客房走去,半路上碰上了什么,发出一阵响动,她像是被提醒了,回过头来。

“我不喜欢你的家,”她说,“收拾得太干净,化妆品也不合我的习惯。但不得不说,你真是走了狗屎运,有一个家,家里有个男人,这太好了。”她停下来,头往下耷拉,看上去有一种放弃的样子,有一阵她没有说话,然后她开口说,“我们都爱过,对吗?”

包爱君松了一口气,她想,当然,但她没有说出来。“去睡吧,”她对黑暗中那个把自己摧毁掉的女人说,“明早还有不少事要做。”

包爱君出了门,坐电梯下楼。她想起有一次她和梁鼎开玩笑,说你的两个女人名字里都有爱这个字呀。梁鼎不喜欢她提到另一个女人,板着脸说,我只有你一个。也可能是受了刺激,也可能是故意,她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加了一句,怎么是一个,是两个,一个爱君,不爱自己,一个思爱成疾,你得永远管她,不然她病得更重。现在想起来,她觉得自己那句话有点任性,但没有错,大家都病得很重,活着活着把自己活丢了。

包爱君在小区花园里找到了梁鼎,他蹲在一棵过了气的吊钟花树下,像一只失去了判断的草鸮。她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过去挨着他坐下。有两只鸟儿在他们头顶上,也许是三只,它们在树丛中叽叽喳喳商量着什么,然后嗖嗖地一只接一只飞走。

“是夜莺,看它们的白肚皮。”她惊讶地说。

“迟早有一天它们会被撞死,不是被车,就是被云彩。”梁鼎粗声粗气地说,听口气有点赌气,见她扭头看他,越发赌气,“人们和鸟儿没两样,对什么都好奇,总和一些不相干的东西一起飞,有时候把握不住方向,一头撞在什么上面,一命呜呼,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收回目光,觉得他说得对。他还是头一次说这么严肃的话,那种话不像一个,怎么说呢,一个靠女人生活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这让她有些茫然,又有些无名的高兴。她只是有些许遗憾,他说了那么多,但他没有说她现在想的,他们曾经讨论过的,他没有说到希望。希望不是面对世界一个劲地想,或者东张西望,那两种情况都是拿不定主意。希望是你伸出手,让你面前不停旋转的那个人停下来,你们一起闭着眼往前走,在某个离开困境的地方住下来,住妥帖了,为了自己,也为了爱你的人。

“别把你爱的人送去香港。”她脱口而出。

“什么?”他回过头来惊讶地看她,然后说,“我不爱她。”

“你爱过。以前。”她固执地说,“就算现在你变了,她没变,她仍然爱你,你这么做会后悔。”

“那我拿她怎么办?我送她去哪儿?”他被说中了,过了好长时间才闷闷不乐地说,“我总不能把她送到警察手上去吧?”

她没有接话,不是没话可接,是她觉得,这种话不该她说。她挪近他,环住他的手臂。他的手臂有点发凉,但她没有表示出异样,把脸贴上去,整个身子缩进他怀里。她觉得他就像一个孩子,在这个星星稀疏的夜晚有些五内不定,有些懦弱,但没关系,他可以再想一想,或者不想,就这么坐着,借鸟儿离开的机会休息一下,然后再做决定,总之,天亮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而且,天亮之后,鸟儿会回来。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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