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邓一光    更新时间:2017-04-21 16:03:23

包爱君刚把保姆车驶上北环路,那只鸟就从路边的绿化带里冲出来,斜刺里迎向保姆车。鸟儿斑斓杂色,向前挣着小小脑袋,两翅快速翦合又打开,在撞上车头的一瞬间迅速拐了个弯,触须般粘在车头前面,与保姆车同向飞翔,把开车的包爱君吓了一跳。

北环路上车流如泄,车辆默契地保持着时速80码的匀速,那只鸟同速,夹在保姆车和一辆奥迪A6之间,像是有人派它来给保姆车引路,这让包爱君有点奇怪。

“是蜂虎!”周思爱在后座上说。她兴奋地往前探出身子,手自然地搭上坐在副驾座上的梁鼎肩头,同时下意识地捏了一下。包爱君在余光中看到了,她知道周思爱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些习惯没有改掉。

“不是蜂虎,是云雀。看见凤头没有?”梁鼎盯着鸟儿说。他个头高,坐在副驾上微微偏着头,不然看不见车头上方的鸟儿,“蜂虎喜欢几只一起,不会只有一只。”

“你什么意思?”周思爱生气了,用力拉一下梁鼎的肩膀,“你的意思,你比我懂的多,是不是?你的自以为是怎么一点也没改?”她扭头对驾驶员喊,“包爱君,你是怎么管教的,他干吗什么都抢,什么都要占上风?太不可思议了,你们为什么不离婚?”

有一阵他们没有说话,包爱君,周思爱,还有梁鼎,三个人都没有开口。他们从西乡出来,去皇岗口岸,送周思爱过境去新界。包爱君朝旁边看了一眼,梁鼎僵硬着身子坐着,一眨不眨地看前方,不知道是不是在看那只忽上忽下的鸟儿。包爱君猜,周思爱的本意并不是要她和梁鼎离婚,这个主她做不了,主要是她出了事,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

车在并入新洲路后慢了下来,密集的路口制造了车流滞缓。那只鸟儿也减了速,和保姆车保持着距离。包爱君又看了一眼梁鼎,他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动,看不出打算开口的样子。

梁鼎是包爱君和周思爱的男人。过去是周思爱的,现在轮到包爱君了。

梁鼎和周思爱相爱了十年,爱到捅刀子,差不多一两年就要酿成一次血案。三年前,周思爱用一把折叠刀再度伤了梁鼎,在他小腹戳出一个三公分长的口子,不是特别严重,但血流了很多。他苍白着脸拦住人不让报警,说谁要报警他就把谁的脑袋砸碎。但这也没拦住什么,他伤口痊愈后,俩人还是分了手。

包爱君和梁鼎没有结婚。在西乡那个居民来源复杂的社区里,像包爱君和梁鼎这样不是夫妻,但以夫妻名义一起生活的,不止他俩一对。据说,这个城市有超过三成的家庭法律关系缺失。有时候人们觉得前景迷茫,不知道能走多远,于是就凑合着过。

“按喇叭,吓吓它,让它离开车。”周思爱拍驾驶座椅背,大声指挥包爱君,好像车头前飞翔着的不是鸟儿,而是她妈妈,包爱君正开着车去撞她。

包爱君有稳定收入,合法交纳营业税所得税和五保一险的时间超过十年,凭多年积蓄,在西乡买了一套一百零八平米的公寓房,国土局网站上能查到手续完备的房契登记,她不会违规在城市快速道上鸣笛。而且,包爱君有点好奇,想知道那只鸟儿想干什么。她三十多岁了,不相信安徒生童话中那种为人领路的好心鸟儿的故事。她没想到,在通过红荔路口的时候,她提速跟上车流,那只鸟儿突然拐了个弯,径直飞向保姆车,重重地撞在前窗玻璃上,前窗玻璃上立刻鲜血四溅。

“你怎么开的车?”周思爱立刻愤怒了,冲包爱君大喊,“你杀死了它!”

包爱君吓一跳,下意识踩死刹车,引得身后一片刺耳的刹车声。

保姆车停在路边,包爱君打开应急灯,他们都下了车。周思爱手插在裤兜里,站在那儿很不耐烦地看快速通过路口的车流。她那条皱巴巴的水磨蓝牛仔裤有点脏,裤子是包爱君的,她从东莞跑出来之前没带换洗衣裳,只能借包爱君的衣裳穿。她腿长而直,不得不说,她穿牛仔比包爱君好看。

包爱君和梁鼎贴着路边心惊胆战地往回走,想找到那只鸟儿。他们走过路口,又返回来,在肇事地点来来回回找了几分钟,什么也没有找到。

“也许在马路对面。”周思爱站在保姆车边朝他俩喊。

根本不可能,路口车流不断,就算想违反交规,他们也走不进行车道。但完全没有必要,双向六车道,包爱君和梁鼎视力都不错,完全能够看清楚。事实上,马路上一根鸟儿的羽毛都没有,那只鸟儿,它不见了。

包爱君觉得不舒服,心里有强烈的愧疚感,回头看梁鼎。他站在那儿发呆,然后蹲下去,伸着脖颈大口大口呕吐出来。

包爱君去应付一辆驶过来停在保姆车旁的交警摩托,周思爱从她身边擦过,去了梁鼎那边。包爱君很快就听见他俩在身后说话:

“没事吧?让我看看。早上没洗脸啊,这么脏。来,抓住我的手。”

“我能行。”

“怎么还犟啊,最烦你这样知道吗,离婚前就烦。好了,别看地上,呕吐物没有长得漂亮的,就算自己的也不好看。吸口气,起来。”

包爱君向交警解释,他们遇到了什么事情。车窗上有还没干涸的血星,以及一绰黏住了在风中抖动的绒毛,这些都能证明,几分钟前的确出了一桩车祸,只不过交规不管这类车祸,不算违章。年轻的交警大概昨天熬了夜,情绪不大好,他不断往景田路方向看,那里有一群情绪激动的居民,有人从小区楼顶天台往下悬挂条幅,“保卫家园”、“我们不想掉在行驶的地铁上”,一群戴着防暴头盔的警察在维持秩序。年轻的交警查看了包爱君的驾驶证,要她尽快把车开离现场,然后骑着摩托去了景田路那边。

“走了。”包爱君收好驾照,对远处的他俩喊。

他俩站在那儿没动。周思爱抓着梁鼎的手,急匆匆对他说着什么,然后他对她说着什么,两个人的手没松开。路上噪音大,包爱君听不清他俩的话。她拉开车门,上车去坐着,希望交警不会马上回来,再回来就算违规了。

东莞扫黄打非的时候,周思爱不在那儿,警察动手前几天,她陪两个台湾客人去了山东,等她回来的时候,鸟去巢倾,城市褪去粉脂气,一下子萧条起来。本来警察抓人时周思爱不在现场,躲过一劫,她决定换地方生活,只是走之前,她打算找一位熟客讨账,追回账再离开东莞,没想到,那个绰号叫“传说哥”的人不肯还钱,两人争执起来,“传说哥”动手揍她,她顺手抓起一把工具刀捅了他,然后连夜逃到了西乡。

周思爱进门的时候梁鼎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包爱君接到电话,赶回家里,看见周思爱站在客厅当中,手心里还捏着血干,冲动地冲梁鼎大喊大叫。包爱君不由分说,把周思爱推进卫生间,让她从头到脚洗涮一遍,沾满血迹的衣裳打成包,丢进垃圾桶,找出自己的衣裳让她换上。

包爱君拿着干净衣裳进卫生间的时候,周思爱湿漉漉地蜷曲在角落里,双臂环抱着身子发抖,像是睁眼做着一场噩梦。包爱君无意间从镜子里看到周思爱私处浓密的黑发,那是一片丰饶妖冶的丛林,那一刻,包爱君后悔拿了自己喜欢的石磨蓝牛仔,而不是一件穿过可弃的宽大裙装。包爱君说快起来吧,试试衣裳,不行我去商场买一套。

梁鼎忙乱了一通,给他在东莞的朋友打了一圈电话。发生在石碣镇的凶杀案很多人都知道,“传说哥”在当地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但警察已经接管了案件,没人说得清受害者伤得怎么样,是不是死了,这让梁鼎五心不定。

为怎么处理周思爱的问题,包爱君和梁鼎发生了争执。包爱君认为,是“传说哥”先动手,周思爱才从桌上抓起刀子捅了他,凶器是“传说哥”自己的,周思爱没有故意杀人的动机,她应该向警察自首,法庭会考虑正当防卫情况,也许不会判她坐牢。

“就算法庭不判,对方也没死,”梁鼎犹豫不决,“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赔偿,这些肯定要付,她钱没要回一分,拿什么付?”

“我们可以帮她。”在讨论了一番周思爱到底有没有钱,是不是在东莞赚到了钱这个问题之后,包爱君说,“你可以帮她。”

“我不管她的事,管不了,想都别想。”梁鼎立刻拒绝。

“那我出钱,让她以后还。”包爱君想尽快把事情解决掉,“她需要一个律师,我替她请,总不能看着她这样吧。”

梁鼎坚决反对送周思爱去警局,不是赔偿费问题,她坐台出台,替人洗钱销赃的事都干过,这种风头下,等于送上门去,司法机关肯定会下手往死里判,要这样,就算“传说哥”活下来,她从监狱里放出来,也是百无一用的老太婆了。

梁鼎决定把周思爱送过口岸——这也是周思爱自己的意思——警察要走司法程序,来不及发通缉令,她可以逃去香港,在那儿待上一段时间,要是“传说哥”没有死,过一段时间再回来也不迟。

“人要死了呢?”

“别问我,是她的命,她干吗要捅人?”

包爱君猜出梁鼎的心思,他跟红棉树一样,人长得高高大大,个头挺拔,其实木质松软,胆小怕事,他受不了周思爱在监狱里变老这件事。

大约三分钟后,周思爱和梁鼎回到路口,两人上了车。

梁鼎要包爱君把车往回开,不去皇岗口岸了。包爱君问为什么。梁鼎让她别问。

“不是说好了,送她去口岸,她从那儿过香港吗?事先打电话问过,花一百二十块就能拿到过境签证。”

“赶走我有什么好处,”周思爱不耐烦,“对你当然有好处,可也用不了那么急。我现在不走,我要想一想,为什么会撞上鸟儿?”

“你不应该对她吼,”梁鼎扭过头去责备周思爱,“她又没做错什么。”

“我错什么了?我错了吗?”周思爱像个不讲道理的孩子,朝梁鼎发狠,“谁让他欠我钱不还,他要在车上,我还捅他。”

“知道吗,”梁鼎生气地说,“你的问题就在这里,怎么都管不住自己,这件事不关爱君什么,她谁都没有捅。”

“心疼女人了?”周思爱朝脸色灰白的男人冷笑,“那我怎么办?我一过口岸就回不来了,就成了一个被抛弃的人,你就想看到我这样,像狗一样被香港人打死,你们心里都这样想,是不是?”

这个过程中,包爱君在红荔路上调转车头,沿原路返回。她不明白鸟儿这件事与周思爱去不去香港有什么关系,还有,她觉得周思爱的样子就像招潮蟹,长着两只突出的眼睛,一对见人就挥舞的蟹鳌,对谁都摆出攻击的架式。她觉得一开始头绪就乱了,现在越来越乱。

半个小时后,他们返回西乡。

锦纶小区很安静,有几个居民在小区里遛狗,讨论狗沙循环利用的窍门,以及最近开始流行的宠物抑郁症问题。

包爱君把车驶进地库,让他俩先上楼,她找水来清洗车窗。看着清水顺车窗玻璃流下来,她的影子在水迹中模糊掉,她站在那儿有点发呆。

那只鸟儿可能既不是蜂虎,也不是云雀,而是别的种类的鸟儿,他们连它的身份都没有弄清;它收束起双翅,回头一撞,脑浆四溅,却连尸首都不见了,究竟去了哪儿?

包爱君心里有些难受,想那只鸟儿出现在车头前,斜刺掠飞的姿势多么漂亮,现在她盼望它再度出现,她会告诉它,她不是故意的,她想对它说声对不起。

包爱君回到家的时候,梁鼎在泡茶。周思爱坐在沙发扶手上,没精打彩地撕一张包玉胚的牛皮纸。包爱君绕过他俩进了厨房,打开冰箱,找出半打鸡蛋、一袋腊肠和昨天吃剩的米粉,打算为大家做顿简单的饭。下午她会去超市买菜,给周思爱做一顿丰盛的饭,吃完送她离开。她不希望周思爱待下来,继续住在她家里。也许可以再留她住一天,最多两天,然后,要么她去香港,要么她去警察局投案自首。

“确定去元朗还是旺角?”包爱君听见梁鼎在外间问周思爱。他是北方人,泡茶手艺生涩,弄得茶具叮当乱响。

“管它呢,反正没人在乎。你不在乎,对吧?”周思爱嘲讽地说,“为什么人都这么自私?你们把我当成敌人,我做错什么了?”

包爱君能猜出周思爱说话的时候,看梁鼎的怨怼眼神。她的眼睛有点往下吊,外眦上挑,冷漠而严厉,但很奇怪,连包爱君都被它们的流光闪烁所吸引。不得不说,周思爱是个姿色上好的女人,尤其她桀骜不驯扬起下颏的时候,没有几个男人不被她凌厉的眼光所伤害。

“没有人把你当成敌人,”梁鼎把茶水沏入茶杯,听声音,包爱君就能猜出茶案上有水花溢出,“你应该反省一下,这么多年了,十年了吧,你总是捅娄子。你自己才是自己的敌人。你为什么不改一改脾气?”

“你是大人物了,梁鼎,你一直是大人物,连包爱君也是,”周思爱显然被激怒了,“你俩和他们一样,你们是一路货色,我讨厌你说话的口气。”

“别忘了,这是在我家,”梁鼎咬住了,“在我和爱君家,轮不到你说这种话。”

“嗬,”周思爱笑了,“我是一个不知趣的人,你就是这个意思。”

“随你的便。”

包爱君把青菜泡进水里,用搅拌器搅蛋。青菜有些过气,她打算用水焯一下,在水里滴几滴混合油,这样看起来不那么显出颓气。她无法理解周思爱,弄不清她的暴戾恣睢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

“为什么一见面你就教训我?你教训了我十年,还没有教训够?”客厅里传来茶水泼掉的声音,听上去不是碰翻掉,而是人所为。有一阵,客厅里的两个人没有说话,只听见梁鼎生气地喝茶的声音。

包爱君想,幸亏泼的只是茶水,不是别的。有一次,周思爱和客人闹起来,被客人绑架,打电话要梁鼎去领人。梁鼎匆匆忙忙赶去东莞,第二天回来,进门沮丧地坐在沙发上不吭声。包爱君问他怎么了,他给包爱君看摔坏的手机。她嫌他依了赖账的客人,向人家说了软话,对方赖的账也免了。按她的愿望,他应该提着一把菜刀冲进出租房。

包爱君很生气,手机是她刚给梁鼎买的,他本来用不上那么贵的手机,她自己也只用了一部一千多的3G机,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男人被人瞧不起,但谁又在乎这个?

包爱君用围裙垫住灶台,人支在锅边,等着锅里的水烧开,把腊肠煮一煮,这样切成形的腊肠显得好看。

第一次见到梁鼎,包爱君就喜欢上了他。

包爱君经营一家玉石作坊,梁鼎替客户送一批南红石到店里,说好了老坑石,包爱君也是按遗石的价付了定金,结果拿到的货半数是新矿出的柿子红。包爱君不干,拉下脸,让梁鼎给供货方打电话,叫人亲自过来验货。

“马哥不让我给他打电话,他说如果你要问,就说他去缅甸了,不在保山。”梁鼎涨红着脸说,说完后脸更红,低下头不敢看包爱君。

包爱君本来生着气,一下子就笑了,觉得这个男人太有意思了,连撒谎都不会,能干什么呀。那天包爱君故意怠慢梁鼎,人晾在一边,只管忙自己的。梁鼎反而松了一口气,也没闲着,热心快肠地帮上蜡工给玉件煮蜡,忙得满头大汗,包爱君从蜡池边过,听见他埋怨不应该用蜡填塞玉件孔隙,应该把玉件送回师傅手中重新琢磨。

“玉颜本如此,何必马嵬泥。”他举着戴胶皮手套的两只手,在蜡池边转着圈,文绉绉和人叨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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