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昱宁    更新时间:2017-04-21 15:29:17

严格意义上说,那不能算个吻。他捧着叠得四四方方的围巾,正要递过去,她忙不迭地来接,打乱了节奏。手跟手,手跟围巾,纠缠在一起。他也不知道哪来的灵感,就势迎上去。他的嘴唇,填满了她从眉间到鼻梁之间那一段凹陷。嘴唇挪开的一刹那,她的思维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一个沮丧的念头。她摸摸鼻子,觉得它比平时更塌了。

好容易定下神来,她赶忙向房门瞟了一眼。门不知何时被他带上了。她记得刚才接到他短信说要把围巾送过来时,还故意将头发梳整齐,然后走过去将房门打开。万一有同事经过,开着门说话可以显得他们襟怀坦白。可他比她预料的还要坦白。

萧穑下意识地从写字台前绕开,嘴里嘟囔了一句刚才没来得及说的谢谢,手里还捏着已经被她揉成一团的围巾。话一出口她就想用这团围巾塞住自己的嘴。谢什么呢——围巾,还是那个吻?晚餐的味道重新从胃里翻出来。啤酒,酸菜,土豆泥,还有那只她用长满锯齿的切肉刀划拉了半小时、最后只吃掉一半的猪肘子。“好吃吗美女?”导游梗着红了一大半的脖子,半眯着眼看她。“美女你不爱笑啊,不过不笑比笑更好看。什么?我喝多了?德国鬼子这点啤酒能把东北人放倒?开玩笑吧你。我没什么我就是乐。每年这个月,祖国人民都一茬一茬地来,我天天都跟过节似的。”

最后几个字听起来像呜咽。萧穑想起前两天,一车人在半昏睡状态中,导游戴着麦克风,不知从什么话题扯到一个跟着德国鬼子跑了的娘儿们。萧穑当时就没有听真切,这会儿也不想细问。谭鲁周照例跑来解围,手里端着一杯码着厚厚一叠泡沫的黑啤,勾住了导游的脖子。

可是,此时此刻,把她逼到死角的人正是谭鲁周。门关着,谁来帮她解围?

“不早了。”

“我知道。”

“明天一早就退房。”

“然后新天鹅堡。”

“嗯。”

“然后慕尼黑。”

“嗯。”

“你,然后上海。”

“你,然后哪里?”

“没想好。”

“那回去好好想想。”

“赶我了?”

“没。”

酒店房间里暖气太足,萧穑的脸开始发烫。从胃里倒灌上来的,不再只是饭菜和啤酒的气味,还有一阵巨大的悲伤。与这种悲伤相比,眼下的局面该怎么应付——如果谭鲁周把她推到床上或者按到墙上该怎么办——倒反而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了。他的语气、表情、动作,他每一句都比前一句后退一大截的气势,都在告诉她一件事:那种让整个下午熠熠生辉的魔力,正在消失。那个吻——姑且算它是个吻,只不过是在气球降落地面之前,心血来潮地往上反弹了一下而已。弹得越努力,气漏得也越快。

显然,他比她更**地意识到魔力的失效,一脸茫然,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打败却怎么也不敢相信的神情是萧穑最怕在男人脸上看到的。她想起有一回钱嘉义莫名其妙地硬不起来,也是这样的表情。当时他不敢抬头看萧穑也不敢低头看胯下,只好平视前方,尴尬地笑啊笑啊笑啊。在萧穑说了一句“偶然一次有什么要紧”之后,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来,像哪部喜剧片里刚刚来到犯罪现场的草包侦探,从厕所到床头柜乱找一气。

“新的,今天用的是新的。换了个牌子!”他抓起那盒被拆开的安全套,举到萧穑鼻子底下晃了晃,然后光着身子冲到电脑跟前猛敲一通,宣布找到了二十八条链接,都说换了这个牌子之后发生了跟他类似的情况。萧穑眼前顿时出现了二十八个男人,都光着身子,冲向电脑。

说不定谭鲁周也是这二十八分之一。他现在的失魂落魄比钱嘉义的那个表情放大了至少二十八倍。他原地转了一小圈,绕着房间转了一大圈,最后夺门而出。他先把门推开一条缝,往四面看看没有人才轻声溜出去。萧穑想,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一定在想背后有一双冷酷的眼睛和一抹嘲讽的笑容。她很想告诉他事情不是这样的,没说出口。

萧穑身体一松,往后倒在床上。应该赶快洗个热水澡,应该给钱嘉义打个电话,应该把空调温度降下来,应该至少把外套脱掉。无数个应该从不同方向飞过来,撞在一起化为泡沫。她还是一动不动。从“另一种人生”的云端降落到所有的“应该”之前,她想再安静一会儿。

是有点可惜,她想。也许是非常可惜。他跟她之间有种奇怪的默契。他好像比任何男人都清楚,她不是那种去看恐怖片只为了尖叫一声钻进男人怀里撒娇的女人。下午他说了一个“听来的故事”,关于一个男人杀掉另一个男人然后用他的身份招摇撞骗。她一下子就认出那是《天才雷普利》,却没有当场揭穿他。她在等。他果然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这电影你看过,是吗?”

“看过。另一种人生的代价,有时候就是这么可怕。”

“还有一个法国片,《全局》,里面有凯瑟琳·德纳芙。有个男人,杀掉了跟他老婆偷情的摄影师,然后自己变成了那个摄影师。”

“这样可怕的故事,你到底搜罗了多少?”她歪着头问。她说“可怕”的时候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而且她看得出,他很喜欢她这样。

第二天早上,萧穑跳起来打包。摸到那条围巾的时候,她想起,昨天躺在床上,是听到门铃又响过两次的。两次之间停顿了两分钟。当时她就像是被绑住一样,既没有起来,也没有应声,只是任凭门外的踌躇和焦灼一点点从门缝里爬进来,像一条蚂蟥一样钻进她大腿根部的皮肤。第二次,门铃连着响了两声。她想,这是要干什么呢,你不知道外面有的是喜欢嚼舌头的团友吗?蚂蟥在小腹底下扭动,翻滚,在分析血液里的激素成分。她想,如果门铃再响一次,她就什么都不管了,她就要去开门了。

没有第三次。

想到这里,萧穑只觉得那条蚂蟥又要从大腿,从臀部,从胸口钻出来了。她努力回忆第二次门铃响起之后到睡着之前她想了什么做了什么,洗澡发生在哪个时间段。可她怎么也理不出一条清晰而合理的时间线。最后,她成功地说服自己,昨天太累了,那两次敲门都发生在她的梦中。就是那种格外逼真、跟入睡前的现实紧密衔接的梦境。怪不得会觉得被人五花大绑,完全动弹不得,她想。她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心里涌起一阵失落,把围巾扔进了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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