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建达    更新时间:2017-04-21 14:46:02

我又听到了一种神秘的声音,“咕嘟”一声,鱼吐气泡似的。以往,每当听到这种声音,母亲就会放下我,拿起那个闪闪发光的长方形的东西。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向上弯曲。然后,母亲就会走到一张桌子跟前,面对一个同样发亮的长方形的东西,双手像弹钢琴一样敲打起来。“噼噼啪啪”的声音的响起就是我被冷落的开始。我摇晃着肥胖的小手,嘴里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叫声。“别吵,宝贝。”母亲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乐趣中。这时候的母亲仿佛回到了十年前,敲打一阵,就会拿起一个罐头猛喝一口。有一次,我看到母亲敲着敲着忽然一件一件开始脱衣服。一束看不见的光从一个幽暗的洞口射出来照着母亲的身体。这具肉体的表面滚动着无数个活泼的细胞,仿佛成千上万只蚂蚁找到了巨大的食物在来来回回地奔走。不知是由于幸福还是由于痛苦,她双目紧闭,一张俏丽的脸开始扭曲变形,她的呼吸声也开始急促起来。寂静的房间气氛有些古怪,仿佛绷着一张巨大的弓。夜城市的喧嚣声从窗外透进来,仿佛打碎了的一瓶颜料,杂乱而刺目。

现在,我又听到了那个令人不安的声音。这次母亲没有走到桌前,而是走到了卫生间。父亲没有注意母亲反常的举动,依旧在地上摆弄那堆乌七八糟的砖头。从卫生间出来的母亲显得光亮夺目,她显然描了眉擦了粉涂了口红。这依然没有引起父亲的注意。“我带宝宝去花娟家玩。”父亲“嗯”了一声,头也不抬,依旧在摆弄那些砖头。太阳光似无数枚针向我刺来,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母亲抱着我在午后空旷的大街上行走,偶尔,有一辆车从身边驶过,发出流水一样的声音。在城门口的阴影里,我的母亲停住了脚步。一种古老的气息钻进了我的鼻子。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了许多黑色的砖头。这些砖头跟我父亲摆弄的砖头几乎一模一样。在古老的城门洞里,我和母亲在等待。一辆猩红色的车子鬼鬼祟祟地开了过来,车上走下一个神色暧昧的女人,刺鼻的香味使我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咦,怎么将娃娃带来了?”“我出来总得有个理由。”“难道要带娃娃一起?”“你替我抱娃娃。”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了郊区。几条狗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睡觉,几个老人围着一张小木桌在打扑克。午后的郊区显得很寂静。在一个桃红柳绿的小院子,迎接我们的是狗的狂吠。几条狗饿狼一样扑了出来,我的心怦怦乱跳。花娟呵斥了一声,狗们立即鸦雀无声,它们拖着猩红的舌头围绕着我和母亲不断转圈,仿佛我们是美味的食物。古铜色的铝合金大门打开了,一条哈巴狗跟了进来。一老一少两只狼狗不敢进来,只是着急地在院子里转圈。

我张望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尽管是新造的房屋,但里面披红挂绿的显得十分俗气。有一种难闻的气味使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随着一阵狗吠一个中年男人闯了进来。他的头发根根直竖仿佛一个鞋刷,他的身材又粗又壮仿佛一个木桶,他身上发出的狐臭立即掩盖了屋子里膻腥的气息。我的母亲皱了皱鼻子似乎有点失望。她将我交给花娟便跟板刷头进了房间。我听见母亲埋怨的声音:你的气味为什么这么重?男人说,杨贵妃不是也有这种气味吗?你是杨贵妃吗?男人没有了声音。你先去洗个澡,多擦几次香皂。男人似乎很听话,不一会,里边传来了“哗哗哗”的冲水声。这时候我听见了一阵刺耳的铃声,花娟拿起那个闪着光的东西“噢噢噢”地应了几声。我看见花娟两眼放光,她将我放在一个摇篮里走进了另外一个房间。我莫名孤独准备放声大哭时,花娟已经打扮一新走了出来。狗又叫了起来,一个戴着眼镜的老人走了进来。他身材非常瘦小,样子十分斯文。花娟拉着老头的手进了另一个房间。孤独和恐惧像山一样压了下来,我的哭声像山洪暴发。然而没有人理睬我,母亲和花娟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哈巴狗被陌生的哭声弄得十分疑惑,它乌溜溜的眼睛惶恐地看着摇篮。它朝我汪汪汪地轻吠一阵,又跑到两个房间门口汪汪汪地重吠一阵。我非常明白它的意图,它希望通过它的喊叫引起大人的注意。然而大人们正在兴致勃勃地干着他们喜欢的事情,外面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早已消失。哈巴狗来回跑了几趟以后在摇篮边停了下来,它知道自己的努力已经失败,它歪着脑袋想了一阵,便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前爪搭住了一根弯曲的木柄,它非常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按着木柄。我感觉屋子开始晃荡起来。似曾相识的感觉使我暂时停止了哭叫。“鹅毛,鸭毛,鳖壳,长头发……”——外面传来卖货郎的声音,在午后的寂静中显得分外响亮。我被他的声音吸引住了,泪花迷离中,我看见了父亲。

父亲正像一条瘦狗一样在荒山秃岭中寻觅。他手拿一把小锄头,肩背一只蛇皮袋。一身破旧的衣服和一头蓬乱的头发使他显得像个捡破烂的。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盯着坟地上的一块块断砖。这是秦汉时期的一处墓地。深埋地下的墓穴早被开膛破肚,陪葬的宝贝早被洗劫一空,连根骨头也没有留下。父亲想来捡漏。然而一次次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我的父亲一生注定跟好运无缘,他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慢一拍,即使捡漏也没有别人脚步快。等他闻讯赶到这个山岗,等待他的是一堆破烂的砖头。但是父亲不死心,他不相信这么大一个山岗这么多墓地会没有一点遗留。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山上逡巡,他的小锄头几乎啃遍了所有的墓穴,但他还是一无所获。父亲的背越来越驼,乱蓬蓬的头发已有几根悄悄变白。母亲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她不巴望他发财,只求他弄个正当的职业养家糊口。然而父亲似乎对正当的职业不感兴趣。他本来在一所中学代课,可是代着代着迷上了书法。他辞去了工作,一天到晚拿着一支笔在旧报纸上练着书法。他梦想十年功夫无人问,一朝出山人称奇。于是,在我出生以前,我家的屋子里一天到晚飘扬着墨臭。母亲本来对他满怀希望,希望有朝一日丈夫的墨宝能像电视上鉴宝节目里的宝贝一样卖个好价钱。然而父亲的书法除了参加几次县级展览外,似乎再也没有别的用处。母亲非常失望,在家里,她什么也不要他做,像先生一样供着他,可到头来,除了带来一屋子的墨臭,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人都可以嫁,千万不可嫁搞艺术的人。”在领带加工厂,母亲不止一次地对她的姐妹们感叹。后来,父亲自己也发觉书法已经搞不出什么名堂,就一把火烧光了所有的墨宝,开始迷上了古董。父亲还是没有放弃一夜暴富的想法,他尾随别人进入了掘墓者的行列。他的小锄头曾经刨到几个碗状的貌似文物的东西,但行家一鉴定,却是赝品。后来,父亲在书上看到了“秦砖汉瓦”四个字,突然顿悟,是啊,没有宝贝,还有砖啊。于是,父亲开始对古砖感兴趣。他像饿狗觅食一样到处寻觅古砖,在废墟,在墓穴,在猪圈,在狗窝,用小锄头刨,用蛇皮袋装,将一块块古砖运回家里。“我的家里,一天到晚飘荡着骷髅的气息。”母亲的诉说已经充满了绝望。也是的,在这古老的小巷,我家是最贫困的一户,有时候,碰到厂里发不出工资,我家拮据得连电费水费也交不起。而父亲对家里的窘境似乎充耳不闻,他一直沉浸在那些破砖头中。母亲已经好几次动了离婚的念头,偏偏这时候我不合时宜地诞生了,母亲只有暂时打消离婚的想法。至少,父亲还可以当个差使,让他买菜,让他做饭,让他洗尿布。对于母亲吩咐的生活琐事,父亲还是不折不扣能完成的。只是,当他抱着我时,他的手在我的身体上,眼睛却在砖头上,他看着砖头上的书法和画像,对我说,“看,这是秦朝的篆字。”“看,这是三国时的年号。” “看,这个鱼像是隋炀帝时候的。”我听不懂父亲的话,我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额上不断增多的皱纹。

因为皮夹里多了几张红色的票子,回到家的母亲显得有点兴高采烈。父亲不失时机地给这兴高采烈添油加醋。他反常地做起了厨头,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分外响亮。父亲的殷勤引起了母亲的警惕。以往,父亲只有有求于人的时候才会格外勤快。果然,在跟母亲干杯的时候父亲提出了一个建议。父亲说,他准备将一屋子的砖头移到外面。这很好啊,母亲说。我也觉得很好,夜深人静时,我经常听到一些陈旧的声音像麻雀一样在客厅叽叽喳喳,让人毛骨悚然。可是这需要钱,父亲低声下气地说,您知道,即便最偏远的店面,每年也要一万元的租金。母亲皱起了眉头。通常,一提起钱的事母亲就会皱起眉头。也难怪她,父亲一个大活人,非但一分钱不挣,还时不时要败掉母亲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尽管父亲一再许诺,总有一天会发财的,总有一天会让她住上别墅开上小车,但母亲早已听得耳朵生茧。她已经对他绝望,她不巴望他发财,只求他自己能养活自己。我的砖头要么不出手,如果出手,至少一千元一块,父亲伸出筷子给母亲夹了一块肉,用不了十块砖头,本钱就捞回来了。哼,母亲的鼻子喷出一股气流,一块烂砖头,谁要?除非死人。是啊,父亲眼睛放光,是给死人的啊,你想,有些有钱人,非但十分讲究生前的事,还非常看重死后的事,不然,结寿圹的时候为什么要叫人到山上看风水?为什么要用最好的木材做棺材?无非是想有个好的安息之地么。母亲的眉头有点舒展,但表情还是疑惑,那砖头呢,有什么用?父亲呷了一口酒说,有的人活着时风光,死了也要当英雄,你想,我的砖头许多都是王公贵族用过的,有的甚至是帝王将相碰过的,用这样的砖头砌寿坟,那自己不也成了达官贵人了,死后不是照样很风光吗?母亲恍然大悟,甚至有点兴高采烈起来,照你这样说,我们还有发财的希望?当然有,父亲的语气十分肯定。这天晚上,已经跟母亲分床睡了很长时间的父亲意外地睡到了我们的床上,父亲像只哈巴狗似的趴在母亲身上,非常努力地做着往返运动,他试图让母亲舒服一些,再舒服一些。然而闭着眼睛的母亲毫无表情,好像搁在身上的是一块砖头,一块陈旧的砖头。

父亲的秦砖店开张了,在一家花圈店的旁边,店名就叫“秦砖”。父亲叫人做了一个曲尺形的玻璃柜台,里面分别放了龙纹、凤纹、鱼纹、人像、佛像、钱纹、莲花、方胜、玄武、鹿形、虎形、几何纹等画像砖的样品。父亲穿了一套灰色的衣服,也像一块灰色的砖头一样将自己搁在里边。父亲是非常敬业的,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眼睛巴巴地望着街面,正像一只饥饿的狗,眼睛巴巴地望着主人。他在守株待兔,然而少有顾客光临。隔壁的花圈店倒是十分热闹,每天总是有人来订购花圈、香、蜡烛、纸钱。开店的人也知道与时俱进,他们用纸糊起五层楼的房子,用纸糊起轿车,用纸糊起二奶或者小三。每次丧家来总是满满地装上一大卡车。这时候父亲就会嗤之以鼻,在心里说,天堂跟人间一样么,要用这些俗世的东西?有一天,一个秃顶的老人佝偻着脊背趴在柜台前打量。父亲喜出望外,口讷的嘴格外伶俐起来。客官,你看这块“五金钱”,是始皇九年的,正宗的秦砖啊,您知道这块八六砖头要经过多少道工序吗?不知道是吧,我讲给您听。考究的画像砖制作需采用不杂砂石的河泥,让水牛不停地踩踏,踏成泥浆,很黏很黏以后,再在烈日下曝晒数日,然后将河泥灌制在雕刻好的印模中固化、风干;进窑后,用麦秸秆文火烧,再用细柴梗中火烧,最后用白柴爿猛火焚烧;熄火后,在窑内晾多日,还须定时往窑内泼清水。您看,经过如此繁复的方式制成的画像砖,模印着墓主毕生追求的“五金钱”,寄托着墓主“金钱有余”的理想愿望。为保护已经拥有的一切,墓主还让工匠在五金砖侧模印“四神”,日夜守卫,使人免受游魂野鬼的骚扰侵袭。您看,这么一块历史悠久的蕴含丰富文化意蕴的秦砖,当代砖头可以比吗?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当代的砖头大不了就是拿一坨黄泥巴,在一个方盒子里一夹,再放进窑里一烧就完事了,轻轻一掼就四分五裂,这样的砖头当然贱,不值钱,以前是几毛,现在也就一块左右。是的,老人掂着“五金砖”频频点头,不可同日而语。那您?父亲的眼睛热辣辣地看着老人。老人托托眼镜,多少钱?父亲的眼睛像点亮了一盏灯,您多少钱可以接受?老人伸出一根指头。一万?父亲喜出望外。老人摇摇头。父亲的眼睛暗了一下,一千?老人还是摇摇头。父亲的眼睛又暗了一下,一百?老人点点头,说,是的,这已经是黄砖的一百倍了。灯彻底熄灭,这样的话,工夫钱都不够,不卖。不卖?不卖!父亲的第一笔生意就这样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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