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邱华栋    更新时间:2017-04-21 14:06:38

“你要是接受不了,那你就走吧。”王伟平这么对她说,何如意再也忍不住了,她流了泪,转身上楼了。她上到了三楼的那间大卧室里,心情依旧是烦乱的,甚至是愤恨的。不知为何,丈夫竟然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甚至是有些怪异和不可理喻。

从三楼卧室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近处那一片柿林郁郁葱葱,这里有一万棵柿子树在茁壮成长,莽莽苍苍地一直铺到了山脚下。现在,柿子树叶呈现出油绿色,被风一吹,就会抖动,亮光会哗哗地闪烁成光的碎花之河,何如意知道,假如摘下来一片叶子仔细察看,就能看到柿子树叶上还带有一些红色的纹路,如同它自身鲜活地存在于地球上的生存密码。到了秋天,这片柿子树林的一万多棵柿子树的树叶大都会变成红色,与远处山脊线上那长城内外的漫山红叶相映成趣,构成了这一片山林里最为壮观的景色。但此时,眼前的美景与何如意内心里的悲哀形成了反差,这使得她的内心缭乱不堪。

她与王伟平算是闪婚了。那是在去年一次外出签名售书途中,何如意和王伟平相遇了。就在高铁上,两个人邻座。然后,他们就攀谈了起来,当然,肯定是他先搭的话。她当时刚刚从一次狂热爱情的消陨中挣扎着出来,可能是爱得太狠了,以至于她有一种很重的挫折感和失败感,非常需要一次爱情的挽救和补偿。

何如意是一个自由撰稿人,她本科是学历史的,后来又读了心理学,因此写的文字,带有文学、心理学、历史和女性视角等多重特点,比一般的心灵鸡汤要独特。此前,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她竟然一直没有热恋过。到了三十岁那一年,她感到了很大的压力,父母、亲友,甚至是社会环境,都有一种期许,那就是,她必须尽快结婚了。她也非常着急想要嫁人。

于是,她喜欢上了一个出版人,那个出版人叫秦汉,有一头公狮子一样的头发,不仅自己写作,有一家图书策划出版公司,还开了一家能卖文具和简餐的书店。从长相上看,秦汉也属于她喜欢的类型:高个子,瘦瘦的,是一个排骨男,落拓不羁,这样的体型让她感觉到他内在的文人才有的忧郁和感伤,那正是她喜欢的气质。秦汉还戴了一副无边框的大眼镜,这使得他看着很有文艺范儿,就像一头文雅的狮子,她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那段时间,她正在给《华夏人文地理》这样的杂志写旅行文章,有时候也写些关于美术史的文章,在《艺术广角》杂志上开了一个专栏,专门讲古代中国艺术家的一些八卦,比如唐伯虎和秋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以及围绕一些宫廷画家的谋杀、通奸和私奔等重口味的故事,满足了一些人的窥私癖。

秦汉一开始对她很热络,但不久就冷淡下来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秦汉对她若即若离,爱理不理,这让她很苦恼。

她开始了对他的围追堵截,想尽办法靠近他。可是,事与愿违,她越热乎,他就越冷淡,就越不待见她。爱情就是一个跷跷板,你这头高了,他那头就低下去了。可是,她情烈似火,心急如焚,非常想得到他的爱。他们也做过爱,但那还不是全部的爱,心灵的爱。尤其是他不让她到他住处去做爱,而是到宾馆开了房间,两个人又都是单身,这就使得她感觉怪怪的。就这么交往了几个月,有一次,在宾馆里,她骑在他身上,看着他微张的眼睛,忽然不动了,说:“我们结婚吧。”

他眼睛睁大了,“我想想,我想一想。”

“不,你现在就答应我。”

他看着她,也不动了,摇了摇头:“这事我好好想想,明天再说。”

到了“明天”,他告诉她,他无法答应和她结婚。因为,他还没有准备好。

何如意觉得这秦汉很奇怪。她暗中观察他,也没有发现他有别的女人。她趁他不备,像间谍那样,将他的房门钥匙拓在软泥盒里,去配好了钥匙。趁他不在家,她进入过空无一人的他的房间。

那是一套两居室,是租的。房间里都很凌乱,到处都是书,是杂物,房主的和他的都有,完全分不清。她记得听秦汉说过,房主也是一个单身汉。这两个单身汉叠加在一起住的房间,确实让她这个精细而**的女人崩溃。那天,她躺在他的床上,在床单上和床垫下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搜寻各种隐秘的痕迹,看看有没有女人来过,有没有长头发、口红、女人丝袜、内裤、月经痕迹、避孕套、浴帽、卫生棉条等。没有,什么都没有。整个房间里都是秦汉那雄性的气息和痕迹,他喜欢踢足球,耍双节棍,汗臭夹杂着让她兴奋的性感气息,那种她亲吻他的身体时曾经闻到的气味。她既失望又宽慰,既疯狂又平静。

这事最后发展到有一天半夜,秦汉醒过来,一睁眼,看到了在他身边躺着的她。她侧身对着他嫣然一笑,他给吓坏了,都要尿失禁了,尖叫了起来,把整个单元楼都给惊动了,以为这屋子里发生了一起谋杀案。他大喊大叫,愤怒地把她赶出了门。

她感到受了很大的羞辱,要知道,这个时候,她写的一本关于仓央嘉措的书已经畅销二十万册了,她的散文集和心理学辅导书都在热卖,年版税收入超过一百万,粉丝多得不得了。可她却可怜地抱着毛毯,被一个男人赶出了他的房间。

从那之后,秦汉再也不理会她了。他恐惧和厌烦她的爱。他们分开了。

她从此恨上了秦汉,只要是哪里有秦汉的名字出现,她都要清除掉,比如,谁在微信上转发了他的动态,她就将那个人也一同拉黑。而且,她还要把他从自己的内心里彻底地清出去,但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要把内心里的一个人拔除,最好的办法是忘却,但仇恨却使她将他记得更真切,更牢固,也更加清晰,她越是想忘记他,却越来越思念他。于是,她纠结了很长时间。最终,时间会是最好的还魂丹,慢慢地,她就淡忘了,直到有一天在高铁上碰到了王伟平。

王伟平完全是另一种男人,精干、强悍、一丝不苟。他是一个地产商人,这些年专门做一种卖给高端人群的、与大自然环境相协调的、“天人合一”式的郊区别墅项目。他穿着一身名牌西装,扎着与西装很相配的领带,一看就知道都是定做的。看一个男人还要看三小件:皮带、钱包和皮鞋。她就留意观察,发现这三小件也都是欧洲牌子的精品,就像他是个精品男人一样。而且,他彬彬有礼,笑容可掬,年龄大概在四十多岁,身上有淡淡的松香型香水味儿,也许是阿玛尼,也许是别的牌子,总之,他是一个讲究的、精明干练的男人,与秦汉那种不修边幅、天马行空和潇洒无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高铁上相遇那天,他们谈了些什么?她后来记不得了。女人对男人能够记住的,主要是对方在自己内心里唤起的一些感觉,一些微妙的心理体验。比如,伴随着车窗外快速闪过的风景,留在她内心的,是他衣服的颜色搭配、体味、眼神、声音。因为女人是最会自我保护的生物,女人在缺乏安全感的时候不会去顾及他人,尤其是男人。高铁上,从郑州到北京,一路上他们都在说话。他似乎对她也很有兴趣,知道了她是一个自由撰稿人,很快在他的手机上搜索出她的很多信息,百度出她的最新动态。于是,他们的话题就更加广泛了,下车之前,他们互相都对对方有了浓厚的兴趣。然后,留下了联系方式,然后,他们就约会了。

她知道他作为一个地产商人自然有很多钱,其实,钱倒是在其次,她不会去选择一个有钱的暴发户。多金的男人,素养和品味更加重要。他打动她的有一点,是他们谈到了唐卡。这是由仓央嘉措的情诗谈到了唐卡的。她对唐卡的研究比较深入,而他刚好给西藏的某个寺庙捐赠了一幅很大的唐卡。这使他们之间找到了话题和契合点。因此,后来的约会进展得很顺利。她知道了他结过婚,但离婚了,也没有孩子。他比何如意大十五岁,这一点问题不大。甚至她觉得男人成熟一点更好。他的前妻现在是一个居士,每天都在吃斋念佛,对尘世已经没有什么牵挂。

他们认识了不到两个月,就领证结婚了。闪婚之后,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她从自己的东四环边的居室,搬到了京北郊区他的别墅里。在这个别墅庄园里,他按照百分之三的面积,盖了一些很有特点的别墅。这些别墅每一幢都是不同的建筑师的实验作品,一般是卖给了艺术家新贵。他们俩住在一幢三层、六百多平米的别墅里。在这套别墅里,王伟平收藏了一些当代油画家的作品。他还开办了一家现代美术馆,就在东五环外的红砖艺术区。但他说,当代艺术太复杂了,太多样了,对他看不懂的东西,他没有什么兴趣,只对油画还有些把握。

现在,她比较懂艺术,她就当上了他的好顾问。她告诉他,只要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收藏,就好了。在内心里,何如意非常感激上天能给她带来这么一个好姻缘。因为,他是那么的温柔动人,彬彬有礼,即使在床上也是那么的柔情似水,一点都不粗暴。这使她感觉很舒服,使她获得了比高潮还要快乐的、更丰富的心理感受。

但她还没有准备好要孩子。没有孩子,是他最为纠结的事。他告诉她,如果他有孩子,也就不会离婚了。现在是他们什么时候会有个孩子。这是她要决断的。女人在要孩子的问题上,有时候太有主见,会伤害到婚姻本身。她还不想要。当何如意看到王伟平的前妻孟亚萍还在王伟平的生活里出现,并顽固地无法清除的时候,何如意的情绪爆发了,也就有了小说开头那一幕,他让她走。

事情是这样的:王伟平和前妻孟亚萍的婚姻持续了七年,孟亚萍一直没有给他生一个孩子。检查后发现是孟亚萍的问题。她的卵巢得了一种病,导致卵子的质量不高,很难怀孕。这是他们离婚的首要原因。离婚后,孟亚萍就变成了一个女居士。

既然前妻这样了,王伟平就支持她吃斋念佛,而且,发愿供养她和她的居士朋友们吃斋念佛。所以,就在距离他们俩住的这幢别墅才二百多米的地方,还有一排平房,在那里,住着王伟平的前妻孟亚萍和她的二十多位居士朋友。都是些女居士。而且,她们每个人都有一段生活失败史,每人住一间屋子,都在那里吃斋念佛,就在何如意的眼皮底下,就在她和王伟平的生活里,她们一群女人,生活中失败的女人,在吃斋念佛。

当何如意发现了这个情况之后,她曾尝试接受这一现实。但是,每当她散步经过那片女居士的居住区时,不仅闻到了一种奇特的印度香和檀香混合的香气,这既使她好奇,也使她感到厌烦,而且,她的心理和生理都感到严重的不适,最后导致了她月经不调。她看见那些女居士都是一些四五十岁的女人,这些生活中的失意者和失败者,每天都在王伟平前妻孟亚萍统领下,排成队,坐成圈,在柿子林里搞禅修、斋会,吃斋念佛。

孟亚萍知道王伟平和何如意结婚了,她表达了欣悦,她也很希望王伟平赶紧娶妻生子,完成生育后代和繁衍血脉的人生大事。但是,她碰到何如意的时候,从来都半闭眼睛、双手合十,站在那里默默念佛,埋首不抬头地保持站立,直到她走过去,才匆匆离开。

每当遇到这样的情景,何如意就很郁闷。看着那个穿着灰袍的面色灰暗的女人低着头,双手合十站在那里等待她走过去,她感受到的,不是开心或者平静,而是恼怒和愤恨。但她一直压抑着,一直压抑了好几个月。每天,她早晨醒来,就要打开窗户,那些女居士念经的喃喃声,以一种生死寂灭的空无腔调,远远地传过来,进入到她的耳朵里。她烦透了,将耳朵塞上棉塞,可那声音,那调子,那旋律,还是进入到她的耳朵里,就那么回旋着,余音袅袅,无法根除。夏天了,那么多女居士在那里念经,来回穿梭,没有笑声,只有那种带有恒定寂灭感的念经声。没有男人。是的,这个大园子里除了王伟平这么一个男人,别的男人,那些清洁园林、打理果树的帮工都是附近的农民,受王伟平的雇佣,白天干活,晚上他们都回家了。

晚上躺在床上,听着王伟平的鼾声,何如意感到实在是很不如意,因为,孟亚萍就在那里,她一直在那里,她在王伟平和何如意的新生活里,像肿瘤一样存在着。要除掉这个肿瘤!她终于忍耐不住了,向王伟平提出来了,要求他另外给孟亚萍寻找住处,将她们赶出园林。结果,王伟平发飙了:“我发愿要一直支持、供养我前妻,供养她和那些女居士吃斋念佛,你要是接受不了,那你就走吧!”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