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里，我打电话请顾大鹏喝酒，电话里传来婴儿的哭声，他说不空。我猜他也许做爸爸了。这才想起，我是个多么纯粹的人。我小时候看过一本关于礼仪的书，书上说，不管是陌生人还是多年未见的朋友，见面最忌讳一上来就问人家有没有爱人，孩子几岁，在哪里工作，一个月多少工资……去年我跟顾大鹏在紧急情况下偶然相遇后，先是忙着打发那两个妖怪，后来虽然经常一起喝茶、饮酒、聊天，却从没问问他的个人和家庭情况，越是熟悉，越是问不出口，似乎一问出来就变陌生了。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顾大鹏的老婆是谁，孩子几岁。
这不关心还好，一关心，顾大鹏把我吓了好几跳。顾大鹏早在十年前就结了婚，婚后不到两年就离了婚，是顾大鹏先提出来的。我问他为什么，他不回答。我估计这家伙有情况。从学校毕业十多年了，身材还保持得跟读书时一模一样，从穿着到举止都很考究。我还在他家卫生间里看到若干护肤、养颜的瓶瓶罐罐。一个人，尤其是三四十岁的男人，如果特别注意自己的形象，说明他要么是公众人物，要么就是有情况。顾大鹏不是公众人物，每天面对的都是婆婆妈妈、错综复杂的经济案件，犯不着如此讲究。他先是咬紧牙关不回答，我一再追问，他终于说：“我对女人没感觉。”新婚当夜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后来买了药吃了再上床，勉强成了一次，第二天晚上，吃了双倍药片，一点用处都没有。女子是个好女子。她对顾大鹏说：“我陪你一起治疗，你什么时候好，我陪你到什么时候。”南京、上海、北京的医院都跑过了，问题还在起点上。女子怎么也想不通，流着泪跟他去扯了离婚证，怀揣一颗受伤的心出国去了。他却像一个纠缠不清的案子终于结案那样，彻底解脱，一身轻松。他父母急得求告老天爷，还不敢直说顾大鹏的不是。父母的年纪一天天大了，顾大鹏和他姐姐顾红桃的亲事成了老两口的心病，顾大鹏的爸爸说，我活那么大岁数了，你们姐弟俩再努力一下好不好？哪怕看不到孙子、外孙，看到媳妇、姑爷，死掉才合得上眼睛。
顾大鹏也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决定收养一个孩子。当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他才发现父母的强大超乎他的想像。在父母的谋划下，他跟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闪电式结婚，领结婚证的当天，他的父母就从广西抱回一个弃婴，一个从留在小被子里的字条看，头天才出生的小男孩。当父母把这个健康的男孩递到他怀里，对着襁褓中的孩子说：“乖乖，来，让你爸爸抱！”那一刻，他泪流满面，他终于开始懂得做父母的艰难，也感到自己肩头的责任。
顾大鹏说：“到现在，我连那女人长什么样都说不上来。”
“你一个老男人，想干那档子风流事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光凭你一张嘴说我都不相信，谁还相信你？”我用他大半年前对我说的话来报复他。
“严肃点好不好？一个人要没病，你怎么开玩笑都是玩笑。一个人要真有病，你说话就得当心了。我是真有病，心病。无法治疗。过去，全世界都不承认，现在终于有几个国家承认了。跟我结婚那女人是我父母找来的，扯结婚证那天见过一面，扯完结婚证就各人走路。过了两个月，待我办完这孩子的所有收养手续，去办离婚手续又见了一面。结束之后，她拿了钱就走人，在这个城市从此不见。”
“莫非这世界，还有人以此为职业？”
顾大鹏没接我的茬儿，他说：“我经历了我孩子的一切，吃奶瓶、洗尿布、学爬、打滚、头痛脑热。只有经历了这些，我才能理解父母的心思。现在我觉得我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父亲。我认真地反思自己，我身上目前的情况，有我自身的原因，更有我家庭的原因。”
顾大鹏给自己的杯子续上一点水说：“别用那么古怪的眼神看我好不好？我母亲就是个女汉子，在我老家那条小街上，出名至今，几十年了，没人撼动她的地位。她的强势搞得我父亲都受不了她。你有没有见我这小区的门卫，那个瘦小的吸水烟袋那个，就是我父亲。他宁愿到城市里来做门卫，也不愿在小街上跟我妈一起开米粮店做老板。好在这一对冤家在为我收养这孩子上，意见出奇地一致。
“我妈的种种行为，直接影响我姐。你跟我姐曾经是同事，她就是我妈的翻版。以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妈好歹被成功地塞给我爸。我姐这辈子怕是塞不出去了。”
我正要问他“塞不出去”的意思是不是他姐至今还单身，顾大鹏接着说：“再说，我姐是个傻子，读师范时，有个男同学因为家贫打算自杀，我姐帮助他渡过难关，毕业后从经济上支持他，写信开导他、鼓励他。她当自己是观音菩萨、如来佛祖。十多年过去，人家娶了媳妇、买了房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她还给人家写信。可怜我姐，从来没有收到那男同学一封信，一个字都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我伤心得想流泪，为顾红桃，为过去那些今天看来如此美好的岁月。我说：“你姐也许就是做习惯了，不写信她受不了。”
顾大鹏说：“不管是不是因为习惯的原因，我都理解不了。”
我说了一句让我无限后悔的话：“你走不进你姐的世界，就像我们走不进你的世界一样。仔细想想，谁能真正走进别人的世界呢？”
此话一出，顾大鹏像拔掉电源的机器一样，一瞬间就彻底沉默了。
之后，每当“顾红桃”这三个字再进入我的脑海时，我都会对自己说：“人家跟你没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