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时候工资低得让人一想起来就心绞痛,每个月三百九十七元,刚刚够养活自己。孤岛上只有几家杂货店,卖一些来路不明的牙膏、香皂之类,没有饭店也没有电影院和服装店,花钱的地方不多。因此,那时候谈恋爱,要么相约去压环水的渔村便道,要么就是找个地方说说话。
我们五个天天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话说了不少。再找个地方说话,等于瞎子点灯。可不找地方,似乎又说不出口。邀人压便道省钱自然省钱,可相当冒险,要是压了几次便道,两人竟没有成功,这不是让我们在广大渔村人民面前丢脸么,好歹我们还是为人师表的教师呢。于是我别出心裁,决定把写好的故事交给吴雪晴誊写到稿子纸上。那时候,除了上课和打球,我多余的精力都用在编故事上。我汪洋恣肆的想像力,在我秃笔下一个个生动有趣的故事上充分展现出来。这些故事陪伴我度过多少无聊的岁月。正因为岁月无聊,我写的这些故事才越发有趣。我的追求是,写的时候,写的人快乐,读的时候,读的人也快乐。可我是个出了名的有头无尾的懒人,草稿写完了就懒得誊写,一大摞手稿堆在书桌上。最先发现这些宝贝的是黄道奇,他替我誊了五篇,投出去,接二连三都发表了,不久,从报社寄来的稿费,使我们的餐桌获得大大的丰富。尝到甜头,黄道奇干得更欢了。为达到我的目的,我让黄道奇省省。我说:“让她来干。”黄道奇就懂了。
吃晚饭的时候,黄道奇甩着右手说筷子都捏不稳了。顾红桃问他做了什么昧良心的事,遭天谴了?他用筷子抖抖索索指着我说:“再替他誊下去,我就要成焦裕禄了!”我指着一盘回锅肉说:“别急,我可还没攒够给你买花圈的钱哈!要不,大家轮流上?”黄道奇跟我配合得天衣无缝,他对吴雪晴说:“吴老师,从你开始如何?”吴雪晴看看其他两位女同胞,怎么第一个就是自己?迟疑了一下说:“这样的华盖运第一个就砸到我头上,恭敬不如从命!”我心里乐滋滋的。我那些故事,只要她认真誊,读进去了,就能体会到我那天下无比的横溢才华,只要她动那么一点点心,就等于鸡蛋有了裂缝,后边的事情就好办了。
第二天吃早饭,顾红桃“咯咯咯”笑着给大家讲述我头天请吴雪晴誊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弄得我自己都惊叹自己有那么了不起的才华。原以为吴雪晴不但帮我誊了,还替我作了有效扩散,待拿到誊出的稿子我明白了,那是顾红桃的欧体。
是一个语文教师不喜欢故事,还是那个语文教师压根儿就不在乎我?
我失望极了。
这时候,校长经常买些好菜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他口口声声称自己是“以普通教师加同事的身份”来吃饭的,我怎么看都有些官场气氛,只要一提起筷子,他就开始描述我们五个人美好的前途,什么只要好好干,将来就是重点班级的班主任、教研组长、年级组长、教导处主任、副校长,什么骨干教师、学科带头人、高级教师、优秀教育工作者等等等等。吴雪晴对校长的到来表示出特别的友好。她表示特别友好的表现是:允许我们放开肚皮喝酒。平时我跟黄道奇只要喝点酒,她就用手扇着鼻子说臭。校长的酒量大得像在酒坛子里放了海绵,喝酒跟喝水似的,从来没见他醉过,我和黄道奇不行,黄道奇二两下去就醉了,他醉了倒头就睡。我醉了话就多起来,逮着谁跟谁神吹,从三皇五帝到末代皇帝,从我一个穷教师到将来成为著名作家,有时候讲我已经发表的故事,有时候讲我还没有形诸文字的故事。听到对方厌烦,离席而去,或就在我面前昏昏睡去。校长每次离开,几乎都是被我这么“撵”走的。
冬天来了,天黑得早。有一天,轮到吴雪晴做晚饭,我打球回来,屋子里光线昏暗,不太看得清楚人的面孔了。我心血来潮,躲到门背后,准备待吴雪晴走进厨房,我突然跳出来吓她一吓。没别的意思,跟她开个玩笑。楼道里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进门了。我突然跳出来,大吼了一声:“呔!”只见那个穿高跟鞋的黑影的双臂向我合围上来,很快把我箍在怀里,她像挨了一刀那样敞开嗓子“啊——”大叫着,叫上了就不歇气,一个音扯到底。不歇气也就罢了,还把我当麻包那样,抱离地面,捶下来,抱离地面,再捶下来,如是七八次。两手箍得越来越紧,把我胸腔挤到一起,我想喊她松手,可一点空气也吸不进去,憋气憋到眼珠子都快蹦出体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三两下就窒息掉了。我心里只剩下惊恐,害怕得要死,跟恐怖电影里被章鱼一个吞咽动作就整个儿吞下去似的。就在我绝望的时候,又一个女的从外面进来,扯开电灯。
把我箍在怀里的不是吴雪晴,是顾红桃。好大气力啊,十字坡开人肉店的孙二娘大概也不过如此。刚才扯电灯开关线的不是别人,正是吴雪晴。
我瘫到地上。顾红桃看清了是我,骂道:“你装神弄鬼,神经病啊!”她掐了一阵我的人中,效果不理想,又从水缸里打来一碗水,“噗”一下喷得我一头一脸到处都是,我闻到顾红桃口水的气味。人的口水真是臭不可闻。我在心里责怪:好歹你先漱个口行不行?再怎么紧急,我也不会马上死掉!
看来没有强壮的身体不行。从此以后,只要有吃的,我都要争取多吃点。哼,等我也长到一百八十斤,再来跟你P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