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新勇    更新时间:2017-04-20 16:04:58

我不说豆村小学是旮旯小学都不行。这么说吧,豆村小学设在位于长江中间的一个孤岛上,整个岛有四百多户人家,均以打鱼为生。按照政策,渔民的后代如果头胎是女孩,就允许生第二胎。岛上的渔民不知有什么秘方,头胎通通是女孩,第二胎有的是女孩,有的是男孩。我这样介绍,无非想说岛上的孩子多,别的地方因生源问题,好多小学行将被合并,岛上的这个小学却面临着扩编。

我毕业这年,教育局一次性分配了五个师范毕业生到豆村小学,三女二男,我是其中一个。

开学见面会上,校长要求全体教职工作自我介绍。豆村小学加上五个新分配的教师,一共十七个。本来是十八个的,校长的老婆在开学前二十多天出车祸死掉了。校长的脸色很不好看,憔悴加疲惫,刮得泛青的脸皮黑苍苍的。

轮到我,我介绍说:“我叫李风乐,音乐的乐……”

“咯咯咯!”不等我说完,屋子里响起银铃般的笑声。这笑声肆无忌惮,既不合时宜,也没涵养。但这笑声实在清脆,单单听声音的话,一般人都会猜测是个窈窕美女,那么好听的声音,只有美女才配。事实并非如此,清脆的笑声发自我对面一个胖乎乎的大个子女教师,她的脸又宽又长,古书上说的“银盆大脸”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她是“银盆大脸”的三倍加强版。不但脸大,下巴就有三层,整一个超级观音奶奶。笑了这一声还不够,她扭头对旁边一个漂亮的女教师说:“风月无边!”

她这一声压低了一半的声音,全场教职工都听见了,哄一声,大家都笑起来。黑苍着脸的校长也被逗笑了。她见大家都笑了,再次放开声量“咯咯咯”笑起来,教室里的笑声像广场上受了惊吓的鸽子,扑棱棱飞上了房顶。

大家倒是快乐了,我却尴尬无比,热辣辣的感觉,从脸上铺天盖地,覆盖了领口以上的区域。

轮到她作自我介绍,她说:“我叫顾红桃……”

我立马抢了一句:“大号叫桃花!”

教室里又一次鸽子乱飞。她不羞不臊,也跟着大家“咯咯咯”直笑。她继续介绍自己:“我叫顾红桃,女,……”一声“女”字,再次把大家逗得笑得东倒西歪。

我心想,这“十三点”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新分到豆村小学的五个教师,除了我和顾红桃,另一个男的叫黄道奇,还有两个女的,一个就是顾红桃旁边的美女吴雪晴,另一个叫柳砚池。吴雪晴的长相跟若干年后出道的金喜善有一拚,眼角带笑,眉目传情,皮肤莹白红润,衣着也很得体。柳砚池一看就是乡下姑娘,虽朴实无华,但端庄秀丽,看起来稳重务实。

我们五个,来自不同的师范学校。校长分了三间宿舍给我们,一间比一间小,大的住三个女教师,中的住两个男教师,小的做我们的公共厨房。学校买了两套餐具给我们,男教师一套,女教师一套。我和黄道奇还没开伙,就跟三个女教师达成了合作协议。那时候一周上六天课,女教师每人煮两天饭,我跟黄道奇每人洗三天碗、买三天菜。我洗碗那天,黄道奇买菜,反过来,我买菜那天,黄道奇洗碗。分工明确,倒也合作愉快。

我和吴雪晴教语文,黄道奇和柳砚池教数学,顾红桃揽下全校体育课。就顾红桃那块头,不安排她教体育真是屈才了。一米七五的个头,一百八十斤的分量。读师范的时候是校女子篮球队的中锋。开学不久,学校组织教职工篮球赛。由于教师少,只能男女混合对抗。我负责看住顾红桃。黄道奇笑着对我说:“便宜你了!”真不知道便宜到什么?我带球,看准了要三步上篮,顾红桃一个假动作,臀部一扭,在不犯规的情况下顶了我一下,我立即腾空而起,偏离预定的方向,待到重新着陆,篮球已在她手里,我的身子被弹出两米以外。自此以后,跟她要是对家,我坚决不看她。到后来,谁也不愿意看她,上了球场,她如入无人之境,见神灭神,见佛灭佛,对手只配被她当瓜菜来砍。为此,她获得了一个绰号:球场坦克。

有一天晚上,我跟黄道奇谈起个人问题。我们都老大不小了,在这孤岛上,要找个有共同语言的女子,当然就只能在学校里了,学校里除了我们两个单身汉外,还有一个就是校长,他现在处于“中场休息”状态。说实在的,开学第一天,在作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就对吴雪晴产生了好感,我们在一个教学组,经常碰面,虽然没有单独聊过,我一厢情愿觉得吴雪晴适合我。我觉得她适合我,还因为我问黄道奇他的奋斗目标时,黄道奇说:“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啰!”他的目标是柳砚池。三个单身女教师,还剩下两个,顾红桃早就被我排除在外,我心里愤愤:“必须排除在外!”光荣的任务自然落到吴雪晴身上。

但黄道奇认为我选择顾红桃也许更现实一些。我问他为什么觉得我不可能跟吴雪晴混到一个槽里呢?吴雪晴那么漂亮,举止端庄,说话细声细气的。顾红桃哪能跟她比?黄道奇说:“不都是凭感觉么——我的感觉也许是错的。”

感觉?感觉是什么东西?要我来谈感觉,我觉得,我跟顾红桃一点都不配。别说她那毫无教养的大嗓门,就她那分量都吓得死人。为节省买菜时间,经过我好说歹说,磨破嘴皮才从我老爸那里,把他宝贝得只差贴到心口窝上的自行车骗到手。那其实就是一辆老得该进博物馆的自行车,还是我爸的爹在世的时候为他买的。这种自行车刹车不在手把上,而在脚蹬上,向前蹬是前进,往后回是刹车。打我知事起,我就没见他老人家把这辆车借给别人骑过。我妈要骑一次,也得碰上黄道吉日加紫薇銮驾。连他自己都舍不得骑,平时上班走路,只有到路远的乡镇处理急事才会骑一趟。每次回来,花半天工夫擦洗、上油。用了几十年,还有六成新的样子。这自行车来到孤岛相当不容易:从小镇到市区的公共汽车,从市区到港口的黄鱼车,然后是轮渡,每换一种交通工具,这辆车都当一个人,要我替它买了票才给捎带。轮渡下来,又骑了半个小时才到豆村小学。折腾下来,我也开始宝贝起它来了。就这么一辆具有文物价值和长征纪念勋章意义的自行车,借给顾红桃骑两次,残废的程度要让我老爸看见了,不待阎王来请,一口气接不上来就自己去了。第一次,前轮钢丝断掉两根,后轮钢丝断掉五根,弄得我上菜场,都骑着两个椭圆。更恶劣的是第二次,居然把中杠压断掉了。我承认,我爸这辆自行车的年岁确实有些高,但再高也是铁做的家伙。弄得我每次骑车上菜场,都要一手扶车龙头,一手扶裆下的中杠。从背后看,这动作相当猥琐,有一次,待我骑过去了,听路旁一个补渔网的年轻妇女对另一个年轻妇女说:“扶着中间跑路的人又来了!”黄道奇整死不骑我那车,哪怕是在夏天,外面四十度高温,也宁愿走路上菜场。

顾红桃骑车不为别的事,全是去邮局寄信。看信封上的地址,是一个差不多靠近安徽的地方。收件人是一枚男性。我从来没看到她收到过回信,黄道奇也没看到过,谁都没看到过。可惜了她那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正宗的欧体。顾红桃毅力可嘉,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封信寄出。自行车残废之后,她就只能走路了。邮局离我们学校有两公里多的路,对一辆质地优良的球场坦克来说,那不过是一场孤独而浪漫的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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