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九    更新时间:2017-04-20 15:09:48

现在想来,尽管女人说她们为男人而生,可男人未必全为女人而活。落脚点可以是女人,兴奋点必在争斗之上。二蔷的胸膛让我流连,但别摊上事,别摊上戗火的事,否则拍屁股走人,甭说二蔷,八蔷也拦不住。

那天晚上洪信和二发子在楼下喊我,大胖,哥哥,有事儿,有急事儿!我好些日子没搭理他们,听到喊声勾起我对他们的想念,便走出门外。夜幕下,他俩看上去有些尴尬,好像他们是坏人,那种表情就是坏人遇到好人的表情。二发子先张口,大胖,不是我俩给你添堵,是有人非要找你,我们拦不住。找我,谁呀?杨乐乐。杨乐乐,柳小娅的对象?对呀,他爸不是你爸老战友吗,你知道柳小娅出事了吗?她让马三儿给办了,这逼亏的,敢跑咱地面儿上玩女人,这是在你大胖头上拉巴巴呀。嘛玩儿,多前儿的事?就刚刚,马三儿太不够奏儿了!

柳小娅可是常德道有名的美人儿,当年五大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和大理道的魏念念,民园大楼的缪月,还有幸福里的何西西,并称四大美女。魏念念以肥美著称,宽大丰满非常性感。缪月是闷骚型,小家碧玉,盈盈一笑俩小酒窝。何西西是清水丽人,瓜子儿脸,前刘海一抹齐,骟腿上自行车的动作绝对经典。但要说活泼可爱多才多艺,还是柳小娅。小娅大我两岁,小时候也来过我家,那时她就能歌善舞,大人一说,小娅,表一个,她立刻跳起蒙古舞,毫无扭捏。可二蔷不待见她,看她跳舞二蔷就说,管嘛用,考试老不及格,管嘛用。

长大后我与小娅从无接触。她父亲是军人不常在家,她跟着母亲过。夜静之时常听到小娅的歌声在月光下飘荡:“毛主席窗前一盏灯,春夏秋冬夜常明,伟大的领袖窗前坐,铺开祖国锦绣前程,锦绣前程。”这是著名男高音贾世骏的原唱歌曲,激昂豪迈。小娅唱得不同,她把青春的期盼女儿的柔情融进歌声,让人感到她心有千千结。比如一盏灯的“灯”,贾世骏直着出来,就是“灯”。小娅唱的不是“灯”,是“等嗯”,先低后高,当间儿有个起伏。还有锦绣前程的“程”,是“吃嗯”,也有个起伏。音乐这东西很奇妙,就这个起伏,意思完全不同,你觉出她在倾吐着渴望着。于是高山流水,她与大家的距离就拉近了,成为常德道公认的女神。

我说怎么这几天没听她唱歌,闹半天让人给办了。当时我并不懂“办了”的定义,这是行话,就是欺负了糟蹋了,但动哪部分算糟蹋,不甚了了。记得几年前放学与小娅同路,那时我是孩子,常拿女生找乐。见她走我前头就说,“轱辘轱辘馒头,我儿在我前头”。她不悦,脚步慢下来。我又说,“轱辘轱辘馒头,我儿在我后头”。她很生气,疾赶几步追上我。我便改口说,“轱辘轱辘冰搅凌,我儿跟我一平”,气得她嗷嗷叫。可走着走着她突然一蹲,一股鲜血从她裤角滴滴答答洒在马路上。我大惊,真是吓死人不偿命,怎么流这么些血?没等问,小娅已仓皇逃窜。我感觉所谓“办了”肯定跟这血有关,流这么些血不要人命吗?

但大家也知道柳小娅与杨乐乐相好,他俩青梅竹马,一直形影不离。杨乐乐高个儿,一张忧郁的脸,住在睦南道一个独院里,他爸原是华北局的高官,跟我爸很熟,也早靠边站了。杨乐乐比我大不少,除父辈的联系我俩来往有限。一听他找我,我好奇道,他怎么落你俩手里了?二发子闪烁着说,你不搭理我们,我俩就天天在你门口站岗,他来找你被我截住了,常德道大胖是随便见的吗,不得让卫兵通报一声,对吗哥哥?他人呢?外面候着呢。听罢我紧赶几步踱出大门,只见一个消瘦的身影站在月光下,没错,正是杨乐乐。他头上缠着绷带,忧郁的面孔更显得忧郁,瞳孔闪耀着无尽的悲伤。我们免去寒暄,彼此紧紧握手,想到我们的父辈都正被整肃,心底不禁掠过同病相怜的感动。

乐乐哥,出嘛事了?

小娅,小娅让人给欺负了。

谁这么大胆儿?

马三儿。

这逼亏的,我饶不了他!

原来不久前一个晚上,小娅和杨乐乐去干部俱乐部看电影回来,走到佟楼被一帮带红箍儿的小子堵在半道,非说他俩行为不检,耍流氓,要抓到军民联防办公室问话。去就去,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便跟着这些人走。快到西康路墙子河桥时,那里较暗,没路灯,这帮小子突然将小娅与乐乐强行分开,硬把小娅往桥下拽。乐乐当然不干,挣扎着要救小娅,就听一个声音问,三哥,怎么办?还没等杨乐乐明白过来,只觉一板儿砖揳在他脑袋上,昏了过去。醒来时见小娅衣衫凌乱坐他身边哭泣,问她嘛话都不说,就哭,直到现在还是哭。乐乐找过民园派出所负责人老李,老李说事发地属马场派出所,该找他们才对,愣没管。

我听罢火冒三丈,敢动我常德道的女神,想造反呀你!没等我说话,洪信早按捺不住发了飙,大胖,这事得管,这事咱不管谁还看得起咱,往后咱还拿嘛混地面儿!他不断压自己的手指,嘎嘣嘎嘣响,连成一串钢琴般的节奏,黑暗中我仍能感到他脸涨得通红。我对乐乐说,你先回去,我一定给你个说法,绝饶不了马三儿这畜生。我想起上次跟马三儿的冲突,他的尖脑壳在我眼前晃动,恨不得马上找他算账。这时二发子一句话让火爆的气氛冷却了些,我说二位哥哥,马三儿可有二十来口子人,上把跟芷江路和平打架我亲眼得见,就咱几个可差点事儿,要想削他得好好合计合计。合计嘛合计嘛,洪信这股邪火愣下不去,你们都甭管,我自己就灭了逼亏的信吗?我信,你厉害,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二发子话没说完,洪信一把攥住他脖领子要掣他,被我拦住,洪信,快松手,你怎么这么犟啊。

接下来几天,我们天天合计如何教训马三儿,意见并不统一。洪信还是强硬路线,非要约马三儿到海口路公园单挑,那里是几个街道的交界处,三不管,比较安全。该公园还因有著名相声艺人常宝堃,俗名小蘑菇的墓地而颇有声名,汉白玉墓碑上有小蘑菇的照片,每次到那我都看半天。我喜欢看墓地,喜欢琢磨世界以前是嘛样的,我们打哪走到今天?二发子另有一套,他不知从哪打听到马三儿有个妹妹,说既然马三儿把小娅办了,咱就把他妹妹办了,不就把兑了?天津话管打平叫把兑,兑发第三声。他还越说越起劲,眼里闪着猥亵的神采,这事交我了,赶明儿截住那小娘们儿,办了逼亏的,把她小肚子揣起来。我们说来说去仍无定论。

但世事难料,都说英雄是逼出来的,“流氓”何尝不是。

不久后一个下午,我和洪信正在院里搬煤,把送来的煤球抬到楼上。自打与洪信结盟,我再不让二蔷干这又脏又累的活,满脸满身的煤灰,黑不溜秋,一个姑娘家家让我不忍。这时,二发子急赤白脸跑进来,他大口喘着粗气,马三儿,马三儿他……马三儿怎么啦?你把话说真喽。我抢白他一句。我见马三儿,奔重庆道肉铺了。嘛玩儿?我一惊。几个人?就俩仨人儿,今天卖排骨,兴许他们是买排骨去了。我一股热血涌上脑浆,顶得喘不上气,心说他才办了柳小娅,又到我地盘上耍单儿,显然没把我放眼里呀!洪信哇一声大叫,咣叽扔掉手中簸箕,煤球被他泼了一地,拔腿就跑,边跑边解下腰间的钢丝锁,一看就要玩命。我拚命扽住他,干嘛去?我废了逼亏的,我……先别急,咱合计合计再说。合计嘛,不明摆着吗,他根本没把你大胖当回事,上把在音乐厅就该废了他,刚祸害柳小娅,就敢大摇大摆到咱地盘上拔创,拿咱当嘛了,不削他咱还混嘛,我把话撂这,你不打我打,大胖你给句话吧!我原本担心马三儿手下二十来票人,如果寻衅闹事堵咱家门口儿,不更栽面吗?可现在顾不上了,如果我还要常德道大胖的脸面就必须豁出去,这是马三儿逼的!我对二发子说,这么着,一会打完马三儿,你赶紧让你妈找民园派出所老李,咱先告他,就说马三儿要血洗常德道,让派出所早作准备,如果马三儿敢挑事就报警。听你的哥哥,我们老娘跟老李崩儿熟,没问题。二发子眨着眼说。

不能再等了!洪信手执钢丝锁,我提一条铜头儿皮带,二发子握一只铁丝耙子,还把附近几个常跟我们起腻的小子都叫上,大青,童小辉,半拉耳朵,凑他十来口子,都抄家伙,火筷子,扁担,逮嘛算嘛,黑压压一片把肉铺团团围住。肉铺里的人纷纷逃散,卖肉的董师傅边跑边喊,胖子,躲开家门口儿,躲开家门口儿听见吗?我站在当间儿,对里面喊道,马三儿,你臭狗屎欺负柳小娅,这笔账今儿咱好好算算,有本事你滚出来,躲屋里算嘛能耐!哥哥,跟他磨叽嘛,说着洪信要往里冲。这时大门突然打开,马三儿的尖脑壳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两眼通红,跟我对骂起来,**奶逼,你算嘛大胖,瞧你那奏性,就是个屁,老子就玩儿你常德道美女了,气死你逼亏的!边骂他们边用肉铺里的冰块,菜刀,案板,任何东西朝我们砸来,一管凿冰用的冰镩子飞向我眉心,我清晰看到那个尖凸部由小到大带着拔凉拔凉的邪气冲过来。我顿时吓傻了,心说此命休矣,竟忘记躲闪,直挺挺站在原地没动,只听嗖的一声,这家伙擦着我右脸颊飞驰而过,剁在身后的树干上。哥哥你有种!洪信一声大叫,不顾一切往屋里冲。我彻底被马三儿激怒了,大喊道,洪信小心,盯住马三儿别放,绝不能让逼亏跑了!

趁着乱劲儿,马三儿几个拚命向外突围。我让二发子追击他人,我和洪信铆死马三儿不放,直到把他逼进幸福里世界里之间一条死胡同里。洪信二话不说上去就打,用钢丝锁狂抽,打得马三儿捂着头满地打滚,脸上,头上,脖子上,到处都是血。最后他终于崩溃了,哭泣着央求我说,大胖,爷爷,我没动柳小娅,你误会我了,我绝对没动她。等等儿,让他说清楚,继续!马三儿接着说,那天是劫了杨乐乐和柳小娅,可到最后时刻他犹豫了,柳小娅拚命抵抗,他怕出事,就把她给放了,根本没把她怎么地。没怎么地?你说清楚,动她嘛地方了?洪信上去又一顿嘴巴,抽得马三儿的尖脑壳来回晃悠。我,我摸她咯咯了,别的嘛没动。天津话里咯咯是乳房,摸咯咯就是摸奶。抠她没有,你抠逼没有?洪信嚷着。没有,我要抠她我是你儿,你是我爷爷行吗?我们上去又一顿狂揍,直到他不动了,没声儿了。我怕出人命,给洪信使个眼色。洪信提溜起马三儿的脑袋,鲜血从他嘴角一直连到地面上。能听见吗?听见。马三儿勉强点点头。你服吗?服。心服口服?嘛都服。服谁?常德道大胖。你不说算个屁吗?我错了,我错了行吗?好,你给我听真了,往后干部俱乐部是大胖的地盘,你少去知道吗?知道。常德道重庆道这边你也少来知道吗?知道。听说你有个妹妹长挺俊,有吗?有。记住喽,再想挑事,早晚把你妹妹办了信吗?我信。还不赶紧滚,别在这儿惹大胖生气,滚!

正这时,二蔷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她肯定听邻居讲我跟别人打架,连追带赶跟到这里。真够寸的,居然找到这儿,你姑娘家家掺和这事干嘛,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多栽我面!二蔷却不管那套,满脸泪水冲我喊,胖子,胖子,你怎么跟人打仗啊,伤着没有?天津人有一怪,说孩子打架,男人叫打架,女人称打仗。爸爸问儿子,打架了?没有。没有这眼睛怎么回事?妈妈则这么说,哎呀,跟谁打仗了这是,你眼睛怎么都这样了?二蔷这几句问听着就像妈,让我没辙没辙的,打完胜仗的豪气被她抵消一半。我说你少管,赶紧回去。我不走,要走一块走!二蔷死活攥着我手腕子不放。好好好,跟你走还不行,放手啊你!就在我扭身跟二蔷回家之际,看到马三儿踉跄的身影在远处徘徊,他死盯着我,像只受伤的孤狼,对我这个“猎物”既无法靠近又不肯放弃。我心里一阵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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