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九    更新时间:2017-04-20 14:47:09

这一嘴巴与那一板儿砖性质不同。板儿砖属偶发事件,又被二发子的报复抵消了。而这一巴掌是对报复的反制,从精神上压倒了他。任何胜利仅仅是物质的就没嘛意思,无法持久。必须在精神上,心理上,意志上战胜对方,才能重画政治版图,获取长治久安的胜利果实。

二发子原本当地一霸,是常德道小孩儿的行为准则。把准则打掉,常德道从此逆天,皇上轮流坐,今番到我家,太厉害了,我都被自己感动得五体投地,更坚信我和洪信是一体两面,永不分离,只要我俩在,天下就算坐定了。那时我身高才一米五几,算矬的。可就这一耳帖子,觉得自己长高一截儿,反正比二发子高,他见我得点头哈腰,大胖,干嘛去?大胖,吃了吗?于是这些年因家境导致的压抑哗啦全冒出来,跟爆水管赛的,捂不住。我也学洪信,弄双白球鞋,还把我爸西装里的垫肩撕下来,垫在我制服褂子里。我对二蔷说,你帮我缝上。她望着我递上的垫肩,哎呀胖子,你这是干嘛,为嘛把陈大爷西装给扯了?你别管,帮我缝上,你缝不缝,不缝我自个儿缝了。二蔷低头接过去,缝着缝着掉下眼泪。

我不管,管那套干嘛,洪信说我是“常德道大胖”,有名有号,必须有样儿,嘛叫样儿,就得穿得狂一点,得有大胖的范儿。我与洪信同进出,一大早出门,到天黑才回来。那时我爸被调查组关在马场道上的河北大学交代问题,每月四十块生活费外加十块烟钱都交我手上。原来全让二蔷管着,自常德道大胖以来,我扣了十块钱,作为我和洪信的队费。没钱怎么在外面混,不得到康乐餐厅吃雪球儿,到起士林吃炸猪排吗,反正花完再找二蔷要。二蔷有点烦,非常烦,总不让我出门,有你这样的吗?我出门管你的嘛,不杀人不放火怕嘛的。二蔷追着喊,胖子,胖子你回来,你知道街坊四邻都说你嘛吗?陈大爷回来我怎么跟他交待啊。

就这岁数的半大小子,我跟你讲,真是飘忽不定没深没浅。我心里就想着怎样拔创,让人家知道我常德道大胖的名号,用金庸的话说,就是确立江湖地位。洪信总说,胖子有我呢,兄弟一定给你顶住。洪信可不是光说不练的主儿,实际上他话很少,做的比说的多。那天我俩从小白楼音乐厅影院出来,看的是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年轻人看电影很容易投入,电影散了,心情还在戏里,觉得自己是游击队员,时刻准备和德国鬼子拚命,边往外走边哼哼影片里的插曲: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就要来临,我们的祖国即将获得自由解放。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都到门口了,马上就出来了,迎面和一个与我身材相当的小子撞个满怀,咣啷将他撞翻在地。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我正回头找洪信,他上茅房去了,根本没看见这小子。我习惯地刚要说对不起,没想到这孙子是个青皮,起来就骂,亲娘老子嘛脏话都骂,还要动手。那一刻我真有点发怵,毕竟咱没经过这个,心里没底,他一拳上来,我一躲,又一拳又一躲,就不知该主动还击打回去。两拳落空这小子急了,扑上来就抱我。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洪信从我身后呼地蹿出,像只豹子,上去一顿组合拳,打得他连反应都没有,直接撂地下了,满脸血,给音乐厅大理石地面溅一地。他爬起来还喊,你逼亏别走,等我叫人去,有本事在这儿等我。

我瞥洪信一眼,意思是赶紧跑,别等人家来了再把咱俩揍一顿。可他毫无表情,雕像般纹丝不动。我真有点怕,怕惹事多于怕流血。咱赶紧走吧,不值当跟他一般见识。洪信还是异常淡定,蜡像赛的,说你甭管了,我看谁敢碰常德道大胖一根毫毛。犹疑之际,只见一伙人五六个,领头的是个尖脑瓜的小子,把我俩围在当中。尖脑瓜上来就喊,谁呀,谁呀,谁打我的人了,我看谁这么大胆打我马三儿的人?马三儿,好么,大名鼎鼎,我早听说过他,当年芷江路和平和马三儿约架,就在干部俱乐部剧场门口,和平比他高小半头,愣被他打得喊爷,保证永远退出干部俱乐部一带的地盘儿。为嘛我知道这事,和平是二发子同班同学,都是岳阳道中学的,二发子喜欢跟人白话这些鸡零狗碎儿,显他能耐大,知道的事儿多。

当面对马三儿本尊时,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他是尖脑壳,而且略显瘦弱。那时咱不懂,江湖上越瘦弱的人越蔫坏损,宋江瘦弱吧,把水泊梁山卖了,蔡锷瘦弱吧,把袁世凯卖了,无一例外。面对马三儿的问题,洪信的回答简单而有力,五个字:常德道大胖!嘛玩儿?常德道大胖,谁啊,你?洪信一转身,恭恭敬敬往我身上一指,你给我看真了,这就是常德道大胖。那你是谁?马三儿急于弄清洪信的来路。我这时不能含糊,心说都常德道大胖了,得有点样儿。我说,他就是洪信!洪信,教堂黄燕儿的洪信?我刚想说没错,可洪信自己先开了口,我现在是常德道大胖的洪信,别跟我扯啰啰冈,要动手一句话,咱别磨叽行吗?说着洪信从腰上解下钢丝锁,向前半步把我挡在身后。

挨打那小子一边喊着,三哥,还等嘛,打逼亏的,一边急赤白脸往上撞,被马三儿一把按住。他对我说,你是常德道大胖?没错。咱好像哪儿见过?我不记得见过你,不过我听说过你。对呀,听说过就好,以后有嘛事,只要在马场道这地面上,找哥哥准没错。他这么一说我有点发愣,觉得他居高临下占我便宜,又不知怎么接茬儿。洪信立马补上一句,音乐厅这地界儿我们老来,跟你的人说别在这儿惹大胖,对谁都不好知道吗?大胖,咱走!洪信拉着我的胳膊扬长而去。

嘿,有点意思啊。

从音乐厅到常德道,十三路汽车三站地,五分钱车票。可我们不乘车,就走路,走路的曝光率远远高于坐车,我俩飘着就行,脚都不必沾地,打完胜仗的心情可不就这样。二发子算嘛,无根之水,小混混儿而已。现在连马三儿,正宗的帮派大哥都震住了,满脸血愣没敢还手,连我自己都惊讶得兴奋起来。我俩颠颠儿往回溜达,洪信还是不大吭声,警惕四周,我则有些飘飘然。我转身对洪信说,行,听你的,常德道大胖就常德道大胖,就这么定了,不过有几条你得听我的,否则我拔腿就走。你说哥。一是不沾女人,二是不偷东西,三是不祸害街坊四邻,你觉得怎样?我都听哥的,都听哥的。洪信眯着眼只顾憨笑。当时我十六岁,不谙世事,按说没资格当这个老大,老大应该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缺的就这个,要不是洪信给我撑腰,铁定搭不起台。比如我给他定的这几条军规,后来证明太小儿科了,嘛用也不管。帮派这东西,古往今来古今中外,性质早定死了,不是正经玩意儿!形势比人强,舆论更比人强,你就是想好也白搭,你管不了自己。对了,都想好,那干脆入党得了,要你帮派干嘛?

再者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不能老我和洪信俩人吧?人多肯定麻烦,都打常德道大胖的名号,管得了吗?就说二发子,挨打后不仅没跟我继续争斗,还热情洋溢加入我们,逢人便说他是常德道大胖的人,赖上了,你有嘛辙。刚开始我不搭理他,装看不见,架不住他嬉皮笑脸,一会拿点这个,一会拿点那个给你上供。我当然不要,谁知嘛道儿来的,偷的呢?你不要吧,他给洪信。那天中午正赶上反帝里菜摊儿卸西瓜,嚯,一水儿天津三白,这种瓜是白皮白瓤白籽,汁多味甘,藏至冬季仍皮瓤不泻,乃瓜中极品。天儿热,谁不想吃西瓜呀,我正琢磨排队买,二发子发话了,他指着我,对卖菜的方师傅说,方大爷,这可是常德道大胖,就看你开面儿不开面儿?方大爷五十多岁,嘛局面没见过,顺手拾个瓜递上来,大胖,赶紧拿走,躲开家门口儿听见吗?我面红耳赤当然不要,这怎么行,这还得了!没想到我的推辞倒把方大爷撂当间儿了,搞得他十分尴尬。说时迟那时快,洪信赶紧接过西瓜一扽我袄袖,我们几个匆匆离去。你说,洪信面子我得给吧?

如果只吃个西瓜也罢,二发子这厮天生劣种,太过分了。

那天晚上天儿太热,根本没法睡,我们几个无所事事,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瞎逛。路过桂林路重庆道交口处时,见两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儿,也在马路边纳凉,她们身着白衬衫,在柔和的路灯下,曲线玲珑魔幻般闪烁。我承认我瞥了她们几眼,好几眼行了吧,可我仍保持前行姿态,没发话吧?得,二发子察觉了。这小子立马冲俩小闺女儿嬉皮笑脸打情骂俏,哟呵,这不丽丽吗?你是丽丽吧,我认识你。小姑娘一脸茫然,说多前儿的事,我根本不认识你。二发子不管那套,停下车朝女孩儿走去,边走边调戏人家,丽丽,咱不带这样的,上把跟哥亲嘴的事嘛也不提了是吗?你可太狠了。说着要拽人胳膊,吓得小闺女儿起身往胡同里跑。这条胡同叫生甡里,早先是书法家叶公绰的产业,也是天津市地标建筑,俩女孩儿大概住在里面,拚命往胡同里夺路狂奔,几条辫子在夜幕中惊得四下飞舞。

跑就跑了,本来是你耍流氓,嘿,二发子还逮理了,死追,边追边对我和洪信喊,大胖,哥哥,这个有戏,没戏算我的,还等嘛,赶紧着。他这么一嚷,周围人都看出我们是一路,侧目以视,搞得我和洪信不好意思站在原处,只得跟二发子往生甡里跑,其画面是,俩花季前边逃,仨流氓后面追,这不成高俅了吗?直追到人家家门口儿,出来个中年男人问,你们找谁?二发子说找丽丽。这没丽丽,你们走错门儿了!我们这才怏怏下楼。我这一肚子火,刚出胡同口一把攥住二发子脖领子要掣他,你逼亏再调戏妇女我打死你信吗?二发子嬉皮笑脸,哥哥,这不都为你吗,我看出你喜欢她了,有错吗?洪信在一旁打着圆场,二发子,再有下回不用大胖,我就掣你信吗?算了哥哥,都自家兄弟,至于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么一来没多久,一提常德道大胖,街坊四邻前后几条马路,都叫孩子躲着我。我楼下童家,男的是南开大学英语教师,据说还是著名翻译家李霁野的高徒,那天他儿子小辉向我示好,大胖,吃了吗?被童老师立刻叫停,他说话很文雅,小辉,快回家,别给大胖添麻烦听见了吗?嘿,嘛意思,骂街不带脏字是吗,嘛叫别给我添麻烦,归齐还为我想,我不怕麻烦行吗,这不恶心人吗,真是说不出道不出。我觉得窝囊,非常窝囊,与我一贯的自我期许满拧,我陷入极度纠结之中,甚至想就此打住,逃离常德道大胖现状,于是我开始躲着洪信和二发子他们,天天闷在家里跟二蔷在一起。

二蔷原本就怕我到外面惹事,见我在她身边转悠,喜出望外,变着法儿给我做好吃的,要把我留住。胖子,想吃馅儿吗,姐给你包饺子?天津人管包饺子包包子叫吃馅儿,因为都得包馅儿。二蔷做馅儿一绝,甭管嘛菜,连火柿子,就是西红柿,都能入馅儿,更别说豆角,茄子,芹菜,嘛都能做,嘛都好吃。我那时跟二蔷学了不少做馅儿的本事,直到今天我包的饺子还是家人的最爱。二蔷揉面时袖子撸老高,涨满的手臂上有细细的汗毛,还有青春痘似的小点点,让我老想摸,坐卧不安。她又黑又粗的辫子不时晃动,辫梢掠过我的额头,直抵心房。

那晚我俩到楼顶上乘凉。这是我一个小秘密,通向楼顶凉台须经一间无人居住堆满杂物的房间,它被一把“永固”牌大锁锁住,从无人去。不久前我悄悄用废钢筋把锁撬了,再对上,看着仍像锁住,轻轻一拉就开。我对二蔷说,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肯定没去过。我们打着手电,迈过杂乱无章的堆物,来到宽阔的楼顶平台。仲夏夜的风吹着我滚烫的面庞,头顶星空清澈如洗,远处海光寺天主堂的拱顶在黑暗中隐隐浮动,万籁寂静,只有我和二蔷的心跳怦怦作响。

我们并坐在一块苇席上,胳膊接触之处已经抵平,我感到二蔷的体温正透过那个平面传到我身上。我们没说话,就静静坐着忘却时光,直到夜风转凉,我不由朝二蔷的身体拱了一下。她张开手臂抱住我肩头,胖,冷了是吗?嗯。来,姐搂着你。我把头扎进二蔷的胸膛,被她铺天盖地的乳房托起来,仿佛整个身体都在上面驰骋,那是我的家园,是我灵魂歇息的地方。我那时嘛也不懂,只知道要女人的乳房,其他一概不知。我在二蔷的胸口上停泊,沉醉得像块丝绸,拾不起来。二蔷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对我说话,胖,赶明儿跟姐读书吧,姐教你数理化。我不,现在谁还学那玩意儿。咱不能只看现在,你是男人,男人长大要养家,得有真本事才行啊,别看现在没人读书,肯定不能老这样对吗?我装睡,闭眼不回答。二蔷这些话,伴着她深情的心跳,注入我年轻的记忆,再没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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