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4:35:31

我们不善于告别, ------ 

肩并肩总是走在一起。  

-----阿赫玛托娃<<我们不善于告别>>

由于华律师的努力,去去被监禁数月后,提前释放了。去去进监狱时满天飞雪, 出来时春花烂漫, 整整一个季节, 使她有恍如隔世之感。

出狱那天, 去去站在门口, 看到云尘, 仍伸长脖子往后面瞧。那对明亮生动的大眼睛已经呆滞; 原本乌黑飘逸的短发长及肩膀, 十分凌乱地蓬松着, 发泽干枯, 醒目地掺杂许多白发。她直僵僵地站在早春妩媚的阳光里, 像一尊内心受难者的雕像, 浑身散发着属于悲哀和绝望的冰冷气息。云尘默默地把她领回公寓, 以为时间能治愈一切。开始, 去去不说话, 她也不打搅; 去去不吃饭, 她也不强逼。 两天过去, 见去去仍半躺在床上, 手里捧着楚楚的照片发呆。云尘决定邀请小鸥过来。谁知一个电话过去, 茹小鸥的情绪十分低落。

“我……唉…….剧本被卡在戴西教授手上了, 要再不抓紧的话, 今年五月份恐怕无法顺利毕业。” 茹小鸥无奈道。

“怎么会这样呢? 她----是不是在故意刁难你?”云尘一听, 关心地问。

云尘这一问, 勾起了茹小鸥一肚子苦水。圣诞前她去纽约时, 以剧本形式创作的博士论文集, 一方面博得了茱莉叶教授的赏识, 另一方面则被戴西教授批评得一无是处。 “话剧是台词和对话的艺术。人物一径确定, 他们说话的方式只有一个, 即使处在不同的环境, 也决不会说出自相矛盾的话来。可你看看你笔下的人物, 这个人物的性格明显需要更多内心独白, 你偏偏给她大段悲怆的倾诉。还有第二幕的布局问题, 我一眼看出你写这一幕时, 是先有了人物的行动和对话, 然后才迁就它们去布局, 这样使情节的发展显得非常勉强。我希望你能重新设计第二幕。” 第一次从戴西教授那里得来这些意见, 茹小鸥如获至宝, 回家对叶琛道: “到底是名家, 听她这一讲, 真有茅塞顿开之感。” 她立刻潜心修改, 改到彻底满意, 才满怀信心地送出去。

等她从纽约回家一看, 书稿又被退回。 “语言平淡泛味, 显示不出人物个性。而且还用了大量俚语----这大概是根据中国成语翻译过来的吧?” 

是又怎样? 她创作的人物都是生活在美国的中国人, 讲话自然有中国味的。她不懂戴西教授为何对此耿耿于怀。 这使她想起初见戴西教授时的不快: 那时, 她曾以不屑的口吻, 嘲笑留学生一窝风的经济和计算机热。茹小鸥的热情自此遭受挫折, 心里的抵触情绪随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浓。此刻听云尘问, 忍不住把委屈倒出来, 道: “博士论文审稿组委会的其他教授都通过了。茱莉叶教授, 就是上次组织我们去百老汇看沙士比亚的那个, 读了之后特别喜欢, 说要给戏剧系的学生去排演, 准备今年夏天公演; 还让我把它先寄出去发表。 可是, 戴西教授呢, 一会布局不合意, 一会又嫌语言不够凝炼, 中国俚语太多; 这次干脆说整个情节构思太落俗套, 缺乏新意。整整搞了半年, 云尘, 你说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情节构思当初送上去, 她也通过了。现在到最后紧要关头, 突然全盘否定。 我实在不愿把她想得太坏, 以她的身份和地位也犯不上去捉弄一个学生, 可是----” 茹小鸥苦恼地说着, 被云尘打断: “她就是故意刁难, 这和身份地位没有联系。这是种族歧视。”

“种族歧视? 别动不动把问题上升到这样的高度。我还是更愿意把这归结到她平时学业严谨的作风上。毕竟我从中也学了不少东西, 只是……唉。”

“你别唉声叹气, 我是旁观者清。你们英文系那帮老教授平时生活在纯语言的环境里, 接触外国人少。他们对少数民族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 总觉得他们语言不地道。你呢, 一个留学生竟如此大胆用英文写剧本, 这不是戳了她娘的肺? 她不百般挑剔, 怎么区别你和她的不同?”

“也就她, 其他教授不都通过了?”

“人人都像她美国还能有今天的发展? 但她也决不是个别现象。小鸥, 三个月前, 我们肩并肩一起为去去寻求正义。如果需要的话, 这支队伍还可以再开到加拿大去。”

茹小鸥一听, 反倒笑了, 道: “我看你游行游上瘾了。”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你善他就欺。我最近看到好几起这类报导: 有的白人导师爱给留学生穿小鞋, 理由五花八门。一位也是从中国大陆来的女留学生, 据说因为口语发音含糊了些, 经常被嘲笑, 最后差点连奖学金都丢掉。最近, 这个女学生把她的导师告上了法庭。小鸥, 我们离乡背井出来, 要想使自己活得舒畅, 就得学会使用法律, 时时刻刻把真实的声音传播出去。如果那位导师再这么为难你, 你应该给她点颜色看看, 不要让她以为我们中国人太好欺负。” 云尘说着, 激动起来。

茹小鸥听了, 悠悠道: “难道, 人与人之间的矛盾, 只有靠法律才能调和吗? 自从上次参加抗议后, 心里感触很深。 尤其是那位反战母亲的面影, 更是长久地浮动在我眼前。人类的苦难太多了……我现在越来越感觉到宗教那股化干戈为玉帛的凝聚力。 记得上次肖沉说, 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福早就借安提戈涅对人类呼吁: 我是为爱而生, 不是为恨而生。 可叹, 几千年过去, 地球上仍有千千万万的生灵在相互仇恨。” 茹小鸥说到这里, 两人都静默了, 从911这场大灾难, 到去去与警察之间富有戏剧性的悲剧冲突, 再到各自的人生挫折, 她们心头增添了股难以排遣的压抑感……

“云尘, 我觉得你变了很多。离开韩家的你变得独立、坚强而有主见了。”茹小鸥率先打破沉默道。

 “别忘了, 我这变化还有你们家小如的一份功劳呢。当初在韩家, 她教我要用猫捉老鼠的方法对付韩母。” 云尘一提起肖如, 阴郁的心情随之开朗, 笑着说。

“这个鬼丫头。”茹小鸥一听有关女儿的事, 也随即把诸多烦恼抛开。

“肖如和叶琛相处得怎么样?” 云尘问

“她现在叫叶肖如, 和叶琛相处得很好。肖如还特别想念她那个从没见过面的小弟弟。 这孩子的感情非常细腻丰富, 经常打电话给她弟弟; 跟我们, 也都贴心, 好像根本就没有这十二年的空白。有时我问问她过去的生活, 你猜她怎样回答? 她说过去的经历是一笔财富, 因为她想成为一名像沙士比亚那样伟大的戏剧家。你听听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语调。不过, 你不跟她生活在一起吧, 还真不知道她语言方面的天赋有多强。我这剧本不是被戴西教授一再否定吗? 她说妈你别着急, 我来写一个, 保证她一次就通过。开始, 我和叶琛以为她不过说说而已, 谁知, 一星期后, 她真写出了一个独幕剧, 还像那么回事。我就鼓励她把剧本寄到中学生的 “戏剧” 杂志发表。你看看这孩子。”茹小鸥说着, 笑出了声。茹小鸥电话那边洋溢深情的话使云尘的心忽地一动: 肖如的事, 茹小鸥有没有打算告诉贾涉? 她打算瞒他一辈子? 这样一转念, 突口问: “孩子她-----”

正在卧室睡觉的去去, 听到孩子两字, 整个人从床上跳起来, 惊惶不安地叫: “孩子? 你说楚楚吗? 她在哪里? 她怎么样了? 罗伯特把她怎么样了?”

茹小鸥也在电话里听到了去去的叫声, 赶紧问去去的情况。云尘说: “那你跟她说几句话, 让她清醒清醒。” 云尘把听筒放在去去耳边, 轻声解释道: “小鸥要跟你说话, 刚才我们在谈肖如呢。肖如那孩子你不记得了?”

去去一听肖如, 推开电话, 摇了摇头, 颓然坐在沙发上。她的头低垂着, 头发从两边披散开来, 遮住了脸颊。云尘怔了怔, 视线飞快掠过那堆似乎早已与生命无关的头发, 心里一阵恻然。短短三月, 去去从内到外与以前判若两人。再这么耗下去, 她不是自找绝路么? 

“去去, 是小鸥, 小鸥她现在跟导师之间有点矛盾, 要不我们去加拿大看看她, 好吗?” 云尘把手按在去去的肩膀上, 提议。问话过去, 石沉大海。

“去去, 我是小鸥。” 茹小鸥在那边徒劳地叫。

“小鸥, 去去现在有点糊涂, 我得让她清醒清醒。” 云尘眼珠悠悠一转, 看到堆在墙角的那包黄色头巾。她匆匆挂断电话, 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 一手拎起, “啪”往去去怀里一扔, 语调激昂道: “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去去往后一闪, 头巾散得满怀满膝盖都是。她的头仍垂着, 让人无法琢磨脸上的表情。

“为了在开庭那天替你鸣冤叫屈, 小鸥, 还有<<漂梦>>社的很多成员, 冒着风雪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为了制作这些头巾, 我和小鸥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合眼。这些体力上的疲劳累不垮我们, 因为有个信念在支撑着, 希望所做的一切能使你早一天脱离厄运, 回到我们中间。你回来了, 许多知名不知名的朋友都为你高兴地流下热泪。你却不再是从前的你。” 云尘说到这里, 双手抓住她的肩膀, 情绪冲动地说: “去去, 你睁大眼睛, 好好看看这几个字。还认得它们吗? 知道这几个字为何能感动那么多人? 因为你是一位母亲! 母亲的爱浑厚无边; 母亲两字集爱、宽容、忍耐、坚强于一身。母亲是压不垮打不败的。” 

云尘的眼前似出现那位失去儿子的母亲。 风雪中, 她脸上的每根线条, 每根汗毛都似在控诉: 还我儿子。云尘的心顿时被一股极度难言的悲伤充满了, 她眼里闪烁着泪花, 轻声说: “我非常理解你此刻的心情。 你难受, 因为又一次失去了楚楚。可比起那些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母亲, 你仍是幸运的。楚楚就在纽约, 你是她的母亲, 你依然拥有定期与她相聚的权利。”

去去听到此, 两手捏着头巾, 身躯开始剧烈抽动。

“去去, 抬起头, 看着我。你从来不是一个容易被打败的人, 况且, 华律师替你上诉成功, 这是值得庆贺的一件大喜事, 为何还要把自己整个身心封闭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 去去猛抬起脸, 嘴唇哆嗦, 脸部的肌肉被痛苦、自责、和悔恨扭曲得十分难看。 “为什么?” 她脸色开始涨红, 继而发青, 声音颤抖道: “因为我根本不配做一个母亲。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我无能, 我……恨, 我恨我自己。” 去去牙齿咬得格格响。这几句话一出, 心里那股疯狂的发泄欲如排山倒海而来。她从床上跳起来, 用力撕扯手上的头巾, 大叫: “母亲? 我是吗? 我配吗? 你们为何要这样做? 是故意以这种方式来嘲笑我、羞辱我、打击我的, 对吗?” 她边尖声叫, 边把手上的头巾扔出去, 扔得满地都是, 扔得气喘吁吁。头发完全乱了, 遮住半张脸, 眼神疯狂凌乱地从发丛间闪出来, 寻找着可以任由她泄愤的物件。

云尘双手环抱胸前, 站在一边, 片刻后, 冷静地问: “发疯发够没有?”

云尘问时, 去去手上抓了把剪刀, 要绞那些布子。被云尘一问, 手一晃, 那股要把整个胸膛都爆破的恨和怒, 似一根绷得太紧的弦, 突然断了。她失神地呆怔片刻, 眼里无声地滑出两颗又圆又大的泪珠, 接着, 泪越流越多, 越流越快。 她绷紧着脸, 拼命熬住, 不让哭声出来。那时, 云尘走过去, 张开双臂, 将她抱住。 去去整个精神便垮了般哭起来。

“哭吧, 你早就该哭了。哭完, 一切都好了。” 云尘安慰她道。

去去放声大哭, 泪水把她心底的郁愤和悲痛融化了。她把脸埋在云尘的胸口, 哭得那么专注, 那么尽情。

“云尘, 我……我都给他们下跪了。我的膝盖被磨出了血。可他们还是把楚楚带走了。可怜的楚楚, 她吓得晕了过去。你没瞧见那张惨白的小脸。云尘, 这三个月, 我眼前老晃动着她紧闭双眼的样子。我知道她难受, 她要妈妈。只要我一抱住她, 就会好的。可是, 他们硬把我们拆开, 真残忍, 真残忍啊。想到这一点, 我这心……这心……” 去去说了又哭, 哭了又说。

“我知道, 我知道。” 云尘柔声道。

“我已经失去了老楚。楚楚就是我的命。 如今, 我连她都没保住,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说还有什么意思?”

“可你并没有完全失去楚楚。你还是她的母亲啊。”

“不……这不一样。不能每天看到我的楚楚, 不知道她的饮食起居, 听不到她的笑声叫声和哭声。 我这母亲形同虚设, 有什么用?” 去去说着, 再次放声大哭, 哭过后, 神经松了下来, 她感到了疲倦, 前所未有的疲倦。 

以后的两天, 云尘出去找工作, 去去在家睡觉, 一睡一整天, 仿佛怎么也睡不醒。等她的身心终于从这场厄运中缓过劲, 已是一个星期后的事。 虽然仍在消沉之中, 她变得平静了。 她对云尘说, 她想写一首组诗, 为失去楚楚而作。

云尘那时已瞒着去去, 在中国城一家商店做工。每天一早, 她起床为去去做好早点和午饭, 悄悄离去。去去醒来, 径顾吃了, 坐书桌前, 奋笔疾书。

巴尔扎克说过: “真正的苦恼在心灵深处刻了一道很深的沟槽, 它似乎毫无动静, 睡熟了, 实际上却继续在腐蚀灵魂。”

去去表面上平静了, 恢复了创作机能; 殊不知, 她正借助语言发泄心中悲痛。 她的诗风一改以往的明丽轻快, 变得晦涩而沉重。常常, 一个人在空寂的屋子里写诗, 眼前会浮现楚楚那张可爱的小脸, 心上如插了把刀, 痛得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每到这时, 她忍不住失声痛哭。哭过, 用冷水洗把脸, 继续写作。这样发疯写了一个星期, 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虚空。她双手捧着一叠稿子, 绝望地自问: 她写这些到底有什么用? 能抹掉她所受的耻辱? 能使楚楚重新回到身边? 不, 它们填补不了她所失去的东西。去去又一次产生被捉弄的悲哀, 彻底绝望了。

从来没做过体力活的云尘, 一星期下来累得筋皮力尽。每天一早出门坐地铁, 路上化掉大约两个小时, 七拐八弯到店里, 人已被消耗得差不多。下午四点半下班, 正遇上堵车高峰, 不凑巧的话, 路上的两个小时就变成三小时。那时到家, 晚饭也没胃口吃, 倒头即睡。整整一个星期, 她生活在空前的累里, 忽略了去去心里那座黑暗阴森的城堡。 

一天, 云尘被闹钟吵醒, 睡眼惺忪地睁开双眼, 身体懒洋洋地躺着, 不愿动弹。厨房传来去去的呼唤: “云尘, 我做了你最爱吃的酒酿元霄。” 睡客厅的云尘一骨碌从沙发床上起身, 扭过脖颈张望: 见去去不知何时已经起床, 穿戴整齐地在厨房忙碌。

“酒酿元霄?” 云尘难以置信地冲过去, 问: “你会做酒酿元霄?”

“我会做的东西多了。可惜……” 去去凝视着她, 眼里闪过一丝不舍, 道: “可惜, 今天只有时间给你做酒酿元霄。” 去去说话时, 云尘已接连吃了两口, 连声称赞。她边吃边看时间, 嘴里含糊地回答: “可惜什么, 以后有的是时间。” 说完, 急匆匆跑洗手间换衣服。等她简单化好妆出来, 见去去仍站在原地, 手里端着另一碗元霄, 声音异样地问: “云尘, 你又要出去?” 

“呃……” 云尘支吾道。走出监狱的去去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恍惚, 就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写作, 她外出打工一事竟没找到机会讲。唉, 打工打工, 出国十多年, 还是第一次感到生存的艰难和时间的紧迫。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