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对自己的幸福忧心忡忡,
不相信那唯一的时刻终会到来。
----索德格兰<<生活>>
季思思教授住在多伦多大学附近的一幢公寓里, 她年近四十五岁, 单身。前两年的中文媒体报纸上, 曾刊登过有关她的文章。当云尘和茹小鸥风尘仆仆赶到警察局, 受理此案的乔治警察递给她们一张2001年的<<人民日报>> 海外版, 指着季思思的档案照说: “她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我读过这篇文章。” 茹小鸥一看报纸, 惊呼: “原来是她。” 云尘也凑近看: 照片中的季思思人如其名, 一副忧郁沉思的表情。她在历史系做教授, 著书立说颇丰。文章用 “天马形空而步骤不凡” 来形容她才思敏捷, 具有超群绝伦的风度。除介绍学术成就外, 还有一句评语引起了云尘和茹小鸥的注意, 说她有第一等的学识, 第一等的才情外, 更有第一等做人的胸襟: 十几年来, 她身无积蓄, 所有存款都捐助给了世界各国的贫困失学儿童。读到这里, 云尘和茹小鸥对视一眼, 肖如会在季思思家里吗? 有如此做人的胸襟, 当发觉肖如私自离家出走, 竟不能体谅另一位母亲的切肤之痛?
一路去季思思家的路上, 茹小鸥脑子里始终萦绕着这一疑问。她想起那个奇怪而荒诞的梦: 梦中的季思思一身白衣, 高大无比, 她对她吼叫: “小如是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潜意识以为有人要抢她女儿? 那---以她当时的心情, 怀疑对象也应该是云尘, 而不是素昧平生的季思思啊。
“我看这个季思思对我们的肖沉是情有独钟。” 云尘突然附在她耳边, 轻声说。
“别总是把这些情啊, 爱的扯进男女关系。这个季思思,” 茹小鸥指着报上的照片说: “和肖沉以前并不同系。不同系, 等于陌路, 哪有机会陪养感情?”
“有缘还怕不同系?” 云尘故意说。
“有缘么? 她比肖沉大那么多, 哪有这种可能?” 茹小鸥又盯了照片上的季思思一眼, 心异样一跳, 会吗? 她和肖沉曾是恋人关系? 肖沉会爱她吗?
“肖沉也就比她小五岁, 这点差距算什么? 况且, 肖沉骨子里可天生是位风流才子呵。”
云尘的这句话使茹小鸥回忆起初进606宿舍的那一天, 肖沉和云尘躲在纱帐里, 神情语态极其亲密。云尘该是最了解肖沉的。也许, 他们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茹小鸥想到这里, 情不自禁叹出一口气来。云尘睨她一眼, 说: “如果他们真的曾经相爱, 肖如十有八九在她那里。”
茹小鸥没有说话, 她和云尘已把全部赌注押在了季思思身上。 万一肖如不在, 或者这个季思思刻意隐瞒……她不敢再深想下去。
季思思的家很快找到。她正如小鸥梦中所见, 着一袭缟素衣裳; 不过, 个子矮小, 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 貌一看, 还很年轻, 和她手下的博士硕士生站在一起, 谁都不会猜测她是导师。她似乎早有预感, 平静地迎接他们, 闪烁在镜片后的眼神也是平静的,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孩子在我这里。” 茹小鸥和云尘听此, 百感交集, 不等主人邀请, 冲进门, 颤声高叫: “小如, 小如。” 叫了半天不见肖如出来, 茹小鸥想进卧房察看, 被云尘理智地拉住: “等等。” 她说, 朝门外一指。茹小鸥一楞, 回头, 见季思思把乔治挡在门外。只听她客气地解释: “我有话与她们两位讲。我们之间的所有谈话将用中文进行。很抱歉, 只好请你回避一下了。” 乔治一听, 爽快道: “只要知道孩子在这里, 我的任务也就完成。” 说着, 要跟茹小鸥和云尘道再见, 被茹小鸥一把拽住: “你不能走, 孩子我还没见到呢。”
“我不会骗你, 小如在房里睡觉。”季思思迎视着茹小鸥充满怀疑的眼神道。茹小鸥仍固执对乔治说: “你必须看到我们顺利接回孩子, 才能离开。”
“没问题。” 乔治一耸肩, 道: “我在车里等着, 有事叫我。”
乔治走后, 季思思把门掩上, 将她们引到客厅: “先坐一会 喝杯咖啡。” 她微微一笑, 与她们对视片刻, 转身进厨房准备咖啡。茹小鸥坐立不安, 对室内温馨宜人的布置视若无睹, 一心只在肖如身上。
“你看。” 云尘胳膊肘一捅她, 小声说。云尘的眼神正盯着沙发对面的墙壁: “肖沉。” 她起身, 走了过去。茹小鸥定神凝望, 只见墙上挂满照片, 其中有张最大、最醒目的, 是肖沉的黑白头像: 他面容沉静, 一如往昔, 静静地瞅着她。 “肖沉。” 茹小鸥低声唤, 眼泪刹时冲入眼眶。 泪眼蒙胧, 见照片旁还有一首小诗, 是用毛笔写的小楷, 笔迹秀丽端正, 一看便知出自女性手笔。
“你在冷冰冰的土地里
你在漆黑的土地里
太阳不能再使你欢愉
爱情也不能唤醒你”
茹小鸥轻声吟诵, 顿觉一阵凄楚感袭来。死亡, 还有什么比这四句诗描述得更残酷更真切呢? 这就是死亡! 当面对肖沉僵硬的遗体, 她没有这份清醒的刺痛; 因为遗容宛如生前, 仿佛睡着一般, 所以, 总觉肖沉仍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十年、二十年后, 会突然从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 “小鸥, 我要见你。” 仍记得那天去医院时的阳光, 苍白虚弱得像患了重病。噢, 上天都给了她暗示, 她仍迷迷忽忽, 不愿承认生与死的界线。 如今, 这四行黑体小楷, 无情地粉碎了心中幻觉。 好像已感触土地的阴冷和潮湿, 她蓦地打了个寒战。云尘伸出手握住她, 头靠拢过来, 示意她看另一张照片, 边看, 边低声说: “我说得没错吧? 他们曾经是一对恋人。”
茹小鸥将眼神茫然地从诗上移开, 墙上除那张黑白照, 其余大都是肖沉和季思思在聚会上的合影。那时的他不留胡子也不戴眼镜, 还很年轻, 笑容灿烂、生动。小鸥凑过去看日期, 六年前的照片。 他笑意盎然的眼神使她怦然心动, 过去年轻时代的种种回忆, 一齐涌上心头。
“我是肖沉, 肖, 消沉的消去掉三点水, 沉, 消沉的沉。”
“小鸥, 别这样看着我, 我可是最害怕严肃的。”
“小鸥, 我爱你----”
肖沉的声音穿越墙壁而来, 照片上的笑貌活了, 深情地凝视着她。 她再也见不到他? 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么? 茹小鸥把云尘的手捏得那么紧, 云尘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回眸, 茹小鸥眼里的泪, 顿时勾起她满腔悲情。
“这是我们初次相遇时拍的。” 季思思不知何时凝立在她们身后。 两杯调制好的咖啡放沙发前的茶几上, 热气在空中弥漫, 整个房间充溢着一股咖啡的香味。这香味是属于人的世界, 十分温暖。茹小鸥和云尘同时从回忆中醒过神, 一齐将目光停留在季思思脸上。季思思手捧一杯热咖啡, 脸被雾气笼罩, 显出几份模糊和不真实; 那对沉浸往事的眼睛却不时闪烁。 “我比他早来一年,” 她悠悠地叙述: “肖沉来时, 这里的中文学校校长同时请了我、肖沉、还有其他几位在此教书的中国教授。我和校长夫人一见如故。 那天聚会, 我提前一个小时过去帮忙, 肖沉最后一个到。 他来时, 外面开始下雨。我给他开门, 接过他脱下的外衣, 他冒失地对我说: ‘谢谢校长夫人。’ 他竟把我当成了校长夫人。” 季思思说到此, 眼里荡漾一缕笑意。
“这个肖沉。” 云尘瞄一眼照片上的肖沉, 咕哝一声。这一声, 把茹小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勾起来。
“这-----好像是小如吧?” 云尘指着另一张照片问。茹小鸥飞快抹去眼泪, 睁大眼瞧。这是一张季思思和肖如两人的合影。照片里的肖如头发稀黄, 扎两根小辫; 她矮小、瘦弱, 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茹小鸥难以置信问: “小如?”
“是她刚从国内来那会。” 季思思叹息道: “那年她大概八岁了吧? 脸蛋又黄又瘦, 两只小手一捏一把骨头, 看着都让人可怜。当时, 肖沉和我住在同一幢楼, 他住三楼。” 季思思用手朝楼上一指, 道: “在那上面。 自小如来后, 楼上的脚步声没停过。 这孩子, 小小年纪, 不知怎么把个胃搞坏了, 一吃东西就胃痛, 有时深更半夜痛得在床上打滚。 我只要一听楼上忙乱的脚步声, 就知道肖如的胃病又发了。肖沉为她----可没少操心啊。” 季思思发出最后一声感慨时, 眼睛停留在肖沉的照片上, 一动不动。
“这孩子。” 茹小鸥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重复: “这孩子。” 她贪婪地注视照片里的肖如。虽然, 对肖如在乡下十年的生活一无所知, 可从她留下的信以及季思思的叙述中, 仿佛已看到女儿经历的所有苦难。哦, 孩子, 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实在太对不起你。肖沉在你胃痛时还能递茶送水, 她这个做母亲的承担了哪些责任? 没有! 没有! 她一定是鄙视她这个做母亲的。因为她根本不配做母亲, 不配啊。茹小鸥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 汹涌奔流。肖如那张面黄肌瘦的照片彻底使她崩溃, 她两手捂住脸, 双肩不断颤动。
“小鸥。” 云尘没料到茹小鸥如此失控。她因与肖如同住过几天, 再加肖如跟她大致描述过一些流浪的经历, 心已酸过、痛过。此刻从照片上见到肖如小时候的模样, 不过有些感慨而已。她的注意力一直没离开过季思思。她们专程从纽约来, 不是为看照片、为听女主人翁诉说以前的罗曼史, 而是----为了孩子! 季思思见到她们和警察的第一句话是: “孩子在我这里。” 这是一颗定心丸, 迷惑警察的同时也在迷惑她们。为什么进门这么久她总兜着圈子说话? 为什么她要在墙壁上张贴所有与肖沉有关的照片, 而且, 还附上那么一首小诗? 真正爱一个人, 用得着把内心的情感像标笺一样贴给人看? 云尘再次瞅一眼满墙簇新的相框, 心中忽然一动: 这些照片和诗歌会不会是她这两天赶出来, 专门用来给人看, 做什么宣传的呢? 她----居心何在? 云尘偷觑季思思一眼, 后者正用一副研究的神情, 盯着悲伤不已的茹小鸥。云尘的注视被她**地意识到了, 她倏地收回目光, 与云尘对个正着: “这位是……” 她指着茹小鸥问。
“是肖如的亲身母亲。”云尘声音清晰地回答。季思思闻此, 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情, 那里面有羡慕、妒嫉、失落等等, 都被云尘飞快地捕捉住。
“噢, 她就是茹小鸥。” 只听季思思叹道, 眼睛仍怔怔地看着茹小鸥。
“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云尘惊疑地问。
“是肖沉。” 季思思望了肖沉的照片一眼: “是他告诉我的。 他和我在一起的话题只有一个: 茹小鸥。” 她对云尘露出一个苦涩而疲惫的笑, 笑纹荡漾开去, 脸上的皱纹一根根醒目地横在脸上。云尘的心一颤, 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个痴情、一厢情愿品尝爱情涩果的傻女人。 人世间原来不止她一个害单相思的女人。这个季思思的相思比她更苦、更绝望、更悲情。云尘独自出了会神, 很快, 把自己从感情这个怪圈里挣脱出来, 直视季思思, 说: “我们今天是来接肖如回去的。”
季思思低下头, 手指抚弄咖啡杯沿那一转突出的花纹, 沉默不语。
“肖如呢?” 云尘有点沉不住气, 提高声音问。
“你别着急, 肖如正在睡觉, 我不会骗你们。” 季思思尴尬地笑了笑, 手朝沙发一指: “我看茹小鸥女士很累, 你先把她扶到沙发上, 让她休息一会。我……我的确有事和她商量。” 她刻意强调有事与茹小鸥商量。云尘听了, 声音略有些不耐烦道: “你还是先把肖如叫出来吧。”
“肖如出来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前天她找到我这里情绪十分激动, 不迭声地嚷: 她不要见你们中的任何一位。” 季思思充满歉意地看了她们一眼。
“孩子的话你也当真?” 云尘心里一凛, 不知她说这番话用意何在。
“肖如已经不是孩子了。她刚从国内来时, 我和肖沉都把她当作孩子, 想尽一切办法去弥补她不曾享受过的东西。如今她正在走向成熟, 并且已开始形成自己的世界观……” 季思思说到此, 走到沙发旁。茹小鸥把一双眼睛哭红了, 此刻听了她们的对话, 勉强收住泪, 眼神略显呆滞地盯着季思思问: “你……刚才说要跟我商量什么事?”
“你坐, 快请坐。” 季思思再次热情地邀请道。
“是这样……” 等云尘和茹小鸥落坐后, 她迟疑地开口了。话说到一半, 只见她双手紧紧捧着咖啡杯, 腮上肌肉微微颤动, 抖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她的眼神飞快从云尘和茹小鸥脸上溜过, 就停留在肖沉的照片上, 不再移动。
云尘和茹小鸥被她的紧张传染, 也坐直身体, 集中地看着她。
“我……我想领养肖如。” 她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