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祖行事多仿漢高
明祖以布衣起事,與漢高同,故幕下士多以漢高事陳說於前,明祖亦遂有一漢高在胸中而行事多仿之。
初起兵時,問李善長平天下之策,善長曰「漢高起布衣,豁達大度,知人善任,五年遂成帝業,公濠產距沛不遠,法漢高所為,天下不足定也。」(李善長傳)
孔克仁傳亦謂:帝嘗以漢高自期,謂克仁曰「秦政暴虐,漢高以寬大馭群雄,遂有天下,今群雄蜂起,皆不知修明法度,此其所以無成也。」
是帝一起事,即以漢高為法。
今觀其初定都金陵,方四出征伐,而已建都城,宮闕極壯麗,即蕭何造未央宮之例也。(何治宮殿極壯麗,帝怒,以為天下新定,何重勞吾民?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宮室。」帝悅,乃徙居之。)
徙江南富人十四萬戶於中都,即漢初徙齊、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懷氏、田氏,以實關中之例也。(婁敬請徙齊、楚諸大族,以實關中,漢高從之,徙者十餘萬戶。)
分封子弟於各省,以建屏藩,即漢初分王子弟,以弟交王楚、從弟賈王荊、從子濞王吳、子肥王齊、如意王趙、文帝王代之例也。
詔天下富民,年八十以上賜爵里士,九十以上賜爵社士,即漢初賜民爵七大夫以上之例也。
甚至胡、藍之獄,誅戮功臣,亦仿葅醢韓、彭之例,此則學之而過甚者矣!
明祖文義
明祖以游丐起事,目不知書,然其後文學明達,博通古今,所傳御製集,雖不無詞臣潤色,然英偉之氣,自不可掩。至如鳳陽皇陵碑,粗枝大葉,通篇用韻,必非臣下代言也。此固其聰明天亶,然亦勤於學問所致。
下金華後,聘劉基、宋濂在軍中,朝夕討論,固人所共知。
而其初取滁州,范常謁見,即留置幕下,有疑輒問。(至正十三年事)
渡江取太平,即召陶安參幕府。(十五年)
克集慶,即辟夏煜、孫炎、楊憲等十餘人。
取鎮江,聞秦從龍宿學,即令從子文正、甥李文忠以金幣聘致,常書漆簡,問答甚密。又以從龍薦聘陳遇侍帷幄,呼為先生而不名。(十六年事)
取婺州,即辟范祖幹、葉儀、吳沈、許幹、葉瓚玉、胡翰、汪仲山、李公常、戴良等十三人會食省中,分直講經史。(十七年事)
計其時,距起兵纔數年,已留意文事如此,故文義已早通貫。其見於諸臣傳者,
如范常在幕下,帝晏閒,輒命儒臣列坐賦詩,常每先成,帝笑曰「老范詩質樸,似其為人也。(見明史各本傳)
初下徽州,朱允升請留御書,即親書梅花初月樓賜之。(雙槐歲抄)
與陶安論學術,賜之門帖曰「國朝謀略無雙士,翰苑文章第一家。」(安傳)
征陳友諒過長沙王吳芮祠,見胡閏所題詩,大愛之。(閏傳)
鄱陽戰勝,與夏煜等草檄賦詩。(煜傳)
宋濂不能飲,帝強醉之,御製楚詞以賜,又以良馬賜濂,親製白馬歌。(濂傳)
此皆未稱帝以前事也。
其後親為文賜臣下者:
毛騏、安然、陶安之卒,皆親為文祭之。
桂彥良遷晉王傅,親為文賜之。
宋訥讀書,火燎其衣,及脅,親為文戒之。
張九韶致仕,親為文餞之。(俱見各本傳)
帝嘗言文章宜明白顯易,通道述,達時務。(詹同傳)
閱曾魯文,大悅曰「閱陶凱文已起人意,魯又如此,文運其昌乎?」(魯傳)
以劉三吾主會試,疑其有弊,親撰策問覆試。(三吾傳)
是帝之能為散文也。
帝嘗作詩,命三吾和韻,賜以朝鮮玳瑁筆。(三吾傳)
李質振饑山東,帝親作詩餞之。(質傳)
以舊韻出江左,命樂韶鳳參考中原正音訂之,名洪武正韻。(韶鳳傳)
解縉疏言「韻府出自元末陰氏,本無足採,陛下以其便於檢閱,故好之。」(縉傳)
帝嘗出御製詩,桂彥良朗誦,殿陛皆驚。(彥良傳)
是帝之親風雅也。
帝建大本堂,徵名儒教太子於其中,帝往講論,置酒歡宴,自作時雪賦。
徐達初封信國公,帝親製誥文云「從予起兵於濠上,先存捧日之心。來茲定鼎於江南,遂作擎天之柱。」末云「太公韜略,當宏一統之規。鄧禹功名,特立諸侯之上。」(稗史彙編)
劉仲質改華蓋殿學士,帝親製誥文。(仲質傳)
封十王時,帝親草冊文,召唐之淳閏色之。(翦勝野聞)
是帝之兼習駢體也。
帝嘗問太子漢七國反事,太子曰「曲在七國。」帝曰「此講官偏說耳。景帝為太子時,以博局殺吳王世子。及為帝,又聽晁錯之說,黜削諸侯,此七國所由反也。」
論內官則曰「古之宦豎不過司昏晨而已。自漢鄧太后以女主臨朝,以閹人為常侍等官,自是權傾人主。」
閱內藏,則以漢靈帝西苑、唐德宗瓊林大盈庫為戒。
諭翰林張信等,以論思為職,則引唐陸贄、崔群、李絳等為訓。諭戴德彝等亦然。
教官吳從權不知民事,則諭以胡瑗教諸生,皆兼時務。(見本紀及各傳)
命劉基子璟為閣門使,諭之日「考宋制,閣門使即儀禮司,欲汝以宣達為職也。」(基傳)
是帝之熟於史事也。
宋濂侍左右,嘗召講春秋左氏傳。(濂傳)
陳南賓進講洪範九疇後,御註洪範,多採其說。(南賓傳)
又嘗觀蔡氏書傳,象緯運行,與朱子書傳相悖,徵諸儒訂正之。(錢宰傳)
則帝並留意經學矣。
古來帝王深通文義者,代不數人,況帝自幼未嘗讀書,長於戎馬間,又未暇從事,戰畢乃勤於學業,遂能貫通如此,固命世雄才之一端哉!
明初文字之禍
明祖通文義,固屬天縱,然其初學問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誤殺人,亦已不少。
朝野異聞錄:三司衛所進表箋,皆令教官為之,當時以嫌疑見法者:
浙江府學教授林元亮為海門衛作謝增俸表,以表內「作則垂憲」誅;
北平府學訓導趙伯寧為都司作萬壽表,以「垂子孫而作則」誅;
福州府學訓導林伯璟為按察使撰賀冬表,以「儀則天下」誅;
桂林府學訓導蔣質為布按作正旦賀表,以「建中作則」誅;
常州府學訓導蔣鎮為本府作正旦賀表,以「睿性生知」誅;
澧州學正孟清為本府作賀冬表,以「聖德作則」誅;
陳州學訓導周冕為本州作萬壽表,以「壽域千秋」誅;
懷慶府學訓導呂睿為本府作謝賜馬表,以「遙瞻帝扉」誅;
祥符縣學教諭賈翥為本縣作正旦賀表,以「取法象魏」誅;
亳州訓導林雲為本府作謝東宮賜宴箋,以「式君父以班爵祿」誅;
尉氏縣教諭許元為本府作萬壽賀表,以「體乾法坤,藻飾太平」誅;
德安府學訓導吳憲為本府作賀立太孫表,以「永紹億年,天下有道,望拜青門」誅。
蓋「則」音嫌於「賊」也,「生知」嫌於「僧」也,「帝扉」嫌於「帝非」也,「法坤」嫌於「髮髡」也,「有道」嫌於「有盜」也,「藻飾太平」嫌於「早失太平」也。
閒中今古錄又載:
杭州教授徐一夔賀表,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等語,帝覽之大怒曰「生者僧也,以我嘗為僧也;光則薙髮也;則字音近賊也。」遂斬之。禮臣大懼,因請降表式,帝乃自為文播天下。
又僧來復謝恩詩,有「殊域及自慚,無德頌陶唐」之句,帝曰「汝用殊字,是謂我歹朱也,又言無德頌陶唐,是謂我無德,雖欲以陶唐頌我,而不能也。」遂斬之。
案是時文字之禍,起於一言,時帝意右文(則抑武也),諸勳臣不平,上語之日「世亂用武,世治宜文,非偏也。」諸臣曰「但文人善譏訕,如張九四厚禮文儒,及請撰名,則曰士誠。」上曰「此名亦美。」曰「孟子有士誠小人也之句,彼安知之?」上由此覽天下章奏,動生疑忌,而文字之禍起云。
明初文人多不仕
明初文人多有不欲仕者:
丁野鶴、戴良之不仕,以不忘故國也。
他如楊維禎以纂禮樂書,徵至京師,留百餘日,乞骸骨去。宋濂送之詩,所謂「白衣宣至白衣還」也。
胡翰應修元史之聘,書成,受賚歸。
趙壎、陳基亦修元史,不受官,賜金歸。
張昱徵至,以老不仕。
陶宗儀被薦不赴。
王逢以文學徵其子掖為通事司,叩頭以父年高乞免,乃命吏部符止之。
蓋是時明祖懲元季縱弛,一切用重典,故人多不樂仕進。
解縉疏云「陛下無幾時不變之法,無一日無過之人。出吏部者,無賢否之分;入刑部者,無枉直之判。」
練子寧疏云「陛下以區區小過,縱無窮之誅,何以為治?」
葉伯臣疏云「取士之始,網羅無遺,一有蹉跌,苟免誅戮,則必在屯田築城之科,不少顧惜。」
此可見當時用法之嚴也。武臣被戳者,固不具論,即文人學士,一授官職,亦罕有善終者:
宋濂以儒者侍帷闥十餘年,重以皇太子師傅,尚不免茂州之行。
何況疏逖素無恩眷者:
如蘇伯衡兩被徵,皆辭疾,尋為處州教授,坐表箋誤死。
郭奎參朱文正軍事,張孟兼修史成,仕至僉事,傅恕修史畢,授博野令,後俱坐事死。
高啟為戶部侍郎,已放歸,以魏觀上梁文腰斬。
張羽為太常丞投江死。
徐賁仕布政,下獄死。
孫蕡仕經歷,王蒙知泰安州,皆坐黨死。
其不死者:
張宣修史成,受官謫驛丞。
楊基仕按察,謫輸作。
烏斯道授石龍令,謫役定遠。
此皆在文苑傳中。
當時以文學授官而卒不免於禍,宜維禎等之不敢受職也。
胡藍之獄
漢高誅戮功臣,固屬殘忍,然其所必去者,亦止韓、彭。至欒布,則因其反而誅之,盧綰、韓王信亦以謀反有端而後征討。其餘蕭、絳、灌等,方且倚為心膂,欲以託孤寄命,未嘗概加猜忌也。
獨至明祖,藉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盡舉取天下之人而盡殺之。其殘忍實千古所未有,蓋雄猜好殺,本其天性。
如胡大海方宣力浙東,其子在都犯酒禁,即手刃之,曰「寧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
趙仲中守安慶,陳友諒陷其城,仲中走還,常遇春請原之,帝曰「法不行,無以懲後。」遂誅之。
可見其剛決之性矣。
又漢光武、唐太宗定天下時,方年少,計身老則諸功臣已皆衰歿;宋太祖年雖長,而恃有弟可以馭諸臣,故皆務保全。至明祖則起事雖早,而天下大定,則年已六十餘,懿文太子又柔仁,懿文死,孫更孱弱,遂不得不為身後之慮。是以兩興大獄,一網打盡。此可以推見其心跡也。
胡惟庸之死,在洪武十三年,同誅者,不過陳寧、涂節數人。至胡黨之獄,則在二十三年,距惟庸死時已十餘年,豈有逆首已死,同謀之人至十餘年始敗露者,此不過借惟庸為題,使獄詞牽連諸人,為草薙禽獮之計耳。
胡黨既誅,猶以為未盡,則二十六年又興藍黨之獄,於是諸功臣宿將始盡。(惟庸死時,反狀猶未露。洪武十九年,林賢獄成,謂惟庸曾遣之入海通倭,其事始著。二十一年征沙漠,獲惟庸昔所遣往故元通書之封績。二十三年發訊,逆謀乃大著云。見李善長傳。藍玉恃功粗暴,二十六年錦衣衛蔣瓛告玉反,下吏訊,獄詞云「玉同曹震等謀變,將伺帝出耕藉時舉事。」乃族誅。見藍玉傳。)
今案坐胡黨而死者:李善長、陸仲亨、唐勝宗、費聚、趙庸、鄭遇春、黃彬、陸聚、金朝興、葉昇、毛騏、李伯昇、丁玉、鄧愈之子鎮及宋濂之孫慎。(濂亦安置茂州)身已故而追坐爵除者:顧時(其子敬坐死)、楊璟、吳禎、薛顯、郭興、陳德、王志、俞通源、梅思祖、朱亮祖、華雲龍(其子中坐死)。
坐藍黨而死者:傅友德、曹震、張翼、朱壽、何榮、詹徽、傅友文、察罕(納哈出之子)、張溫、陳桓、曹興、黃輅、湯泉、馬俊、王誠、聶緯、王銘、許亮、謝熊、汪信、蕭用、楊春、張政、祝哲、陶文、茹鼎等。身已故而追坐爵除者:桑世傑(其子敬坐死)、孫興祖(其子恪坐死)、何榮(其子榮、貴、安皆坐死)、韓政(其子勳坐死)、濮英(其子璵坐死)、曹良臣(其子泰坐死)。
此皆見於列傳者。
胡獄有昭示奸黨錄,族誅至三萬餘人。藍獄有逆臣錄,族誅至萬五千餘人。今二錄不可考,而胡、藍二傳備載其數。
此外又有非二黨而別以事誅者:
廖永忠功最大,以僭用龍鳳諸不法事,賜死。
汪廣洋雖不入胡黨,帝追念其在江西曲庇朱文正,在中書不發楊憲奸,遂賜死。
周德興年最高,以其子亂宮,并德興賜死。
王弼已還鄉,又召入賜死。
胡美因女為貴妃,偕子婿亂宮,并美賜死。
李新、謝成別以事誅死。
文臣以事誅者,又有:
茹太素以抗直不屈死。
李仕魯以諫帝惑僧言,命武士捽死於階下。
王樸、張衡俱以言事死。
孔克仁、陶凱、朱同俱坐事死。
於是文臣亦多冤死,帝亦太忍矣哉!
明史於諸臣傳,惟藍玉略見其粗暴取禍之由,他如馮勝、傅友德等,但敘其戰功,而末即結之以賜死,明見其死之不以罪。
李善長佐明祖起兵,位至上相,封公,年七十有七,全家誅戮,傳中既附著其鍛鍊之爰書,又載王國用為之辨雪一疏,以深著其冤。
湯和亦被猜,而竟得良死。則傳末謂當時公侯坐姦黨無得免者,和獨享壽考,以功名終。而深為之幸。
皆以見明祖之猜忌好殺,可知立傳之用意也。
涂節汪廣洋之死
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