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試平心論之,
張寅被薛良首告,指為李福達,此事在郭勛未囑之先,馬錄即據以定讞,非逆知有勛之來囑,而預坐福達以謀反重罪也,則寅之為福達,不待辯也。
及勛囑書至,錄據以劾勛,公侯大臣為妖人游說,其挾權撓政,固已罪無可逭,原不必論福達之真偽也。
迨張、桂欲藉此為勛報復,則不得不反此獄,而以寅非福達為詞,謂「朝臣欲陷勛而故坐寅以謀反重罪,然後勛之罪益重。」以此激帝怒,於是公案盡翻,至頒刻欽明大獄錄以示天下,而寅非福達,遂成鐵案矣。
修史者於此中推透當日情事,故於馬錄傳既敘明福達之改名張寅,而於傳末又言寅、福達姓名錯誤,人亦疑之,迨其孫李同復以妖術事發,跟究由來,而福達之獄益信。又於唐樞傳載其全疏,確指寅即福達之處,歷歷有據,而此獄更無疑義。於是馬錄諸臣之枉,張、桂等之誣,皆了然共見,可見修史時之斟酌苦心也。
袁崇煥之死
袁崇煥之死,今日固共知其冤,而在當時,不惟崇禎帝恨其引我朝兵脅和,(時帝怒甚,欲族誅崇煥,以何如寵申救,免死者三百餘口。見如寵傳)即舉朝之臣及京城內外,無不訾其賣國者。
楊士驄平心而論,亦但言其罪不至此,而不知其所以得禍之由,其所撰玉堂薈記云「己巳之變,當時士馬物力足以相當,袁崇煥初至一戰,人心甫定,而袁於大璫少所結好,毀言日至,竟罹極刑。乃京師小民亦群以為奸臣賣國,至有啖其肉者,其蜚語皆出自內閹云。」可見是時引敵脅和之說,已萬口一詞,士驄雖略知謗言之出自中涓,然究未知中涓何以有此說也。
直至我朝修史時,參校太宗實錄,始知此事乃我朝設間,謂崇煥密有成約,令所獲宦官楊姓者知之,陰縱使去,楊監奔還大內告於帝,帝深信不疑,遂磔崇煥於市。於是崇煥傳內有所據依,直書其事,而崇煥之冤始白。使修史時不加詳考,則賣國之說久已併為一談,誰復能辯其誣者?於此可見明史立傳之詳慎,是非功罪,銖黍不淆,真可傳信千古也。
周延儒之入奸臣傳
周延儒不過一庸相耳,以之入奸臣傳,未免稍過。其始入閣,未見有敗檢事,特以不由廷推而得,故謗議紛然。其再出也,蠲逋賦,起廢籍,撤中使,罷內操,救黃道周,頗多可稱。故王鴻緒明史傳稿在列傳中。而今列之奸臣者:
崇禎十六年,我大清兵深入畿內,延儒出視師,身駐通州,不敢一戰,坐待我兵之蹂躪而歸。一時物議沸騰,謂延儒得賄縱敵,錦衣駱養性、司禮監王德化密以上聞,總兵唐通又嘗面奏。於是,朝野內外,萬口同聲,無不欲食其肉,民間至演為賣國傳奇,遂傳遍天下。故數十年中,延儒受人唾罵,較他相為尤甚。諸臣修史,尚是延儒詬詈未息之時,自不得不列之奸臣。
究之傳中所載,不過信用吳昌時,致其招權納賄,及與吳甡相軋而已。無論嚴嵩之險惡、溫體仁之陰賊,非延儒所能及;即嗜進無恥之萬安、傾陷善類之張璁,尚覺罪浮於延儒。而延儒乃列入奸臣,此非以甚延儒之惡,轉為延儒增其身分也。
縱敵之說,本屬無稽,楊士驄之論曰「縱敵者,必我能為敵所畏,方肯以賄免。當北兵深入,所過如破竹,雖禮拜求其去,尚不可得。及其出塞也,大書邊牆曰:文武官員免送。當時兵力,為敵所侮笑如此,而反加以得賄縱敵之名,是何高視延儒,輕視敵兵也!」此論載玉堂薈記,可謂得當日情事,而縱敵之說,可不辯自明矣。或云延儒因邊警,先斂貲遣家人送歸,中途為人耳目,家人姑大言以欺眾,謂「北兵所貽。」人以其出自家人之語,遂以為實云。亦見玉堂薈記。
案雷縯祚傳:延儒招權納賄,凡起廢、清獄、蠲租,皆自居為功;考選臺諫,盡收門下;求總兵、巡撫者,必先賄其幕客董廷獻。又吳甡傳:延儒再相,馮銓力為多,延儒欲起之,懼眾議,乃引甡入閣,將共為銓地。延儒又欲起奄黨張捷為都御史,乃為甡所扼。又傅朝佐劾延儒引用袁宏勛、張道濬為腹心,擯錢象坤、劉宗周於草莽,傾陷正士,加之極刑,曰「上意不測也。」攘竊明旨,播諸朝右,曰「吾意固然也。」削言官以立威,挫直臣以怵眾,往時糾其惡者,盡遭斥逐,而親知鄉曲,遍列要津。此等事,皆延儒之奸,既入奸臣傳,而傳中卻又不載。蓋王鴻緒傳稿本不列延儒於奸臣中,後來修史者始改編。然但列之奸臣卷,而傳仍未改,故傳中不見其奸邪之跡也。
劉基廖永忠等傳(紀傳不相符處)
克安慶、九江先後
太祖本紀:元至正二十一年八月,帝自率舟師征陳友諒,戊戌,克安慶,任寅,次湖口,敗友諒於九江,克其城,友諒奔武昌。
友諒傳亦云:友諒陷安慶,太祖自將征之,復安慶,長驅至江州,友諒戰敗奔武昌。
廖永忠傳亦云:從伐友諒,至安慶,破其水寨,遂克安慶。從攻江州,造橋於船尾,倒行其船,橋傅於城,遂克之。
是皆敘明先克安慶,乘勝克江州,走友諒也。
而劉基傳則云:基贊太祖出師攻安慶,自旦及暮不下,基請徑趨江州,擣友諒巢穴,遂悉軍西上,友諒出不意,帥妻子奔武昌。
是又未克安慶徑擣江州矣。與本紀及友諒諸傳不合。
案趙德勝傳:從太祖西征,破安慶水寨,乘風泝小孤山,距九江五里,友諒始知,倉皇遁去,遂克江州。
仇成傳云:廖永忠、張志雄破其水寨,成以陸兵乘之,遂克安慶。
蓋戊戌但克安慶水寨,即徑趨九江,仍留成等攻安慶,迨克江州,而安慶亦已克復。作史者不便瑣屑分別,故以克安慶即係於戊戌耳。
成祖東昌被圍
又張玉傳:靖難兵攻東昌,與盛庸遇,成祖被圍數重,力戰得出。玉不知成祖所在,突入陣中,力戰而死。
是玉死時,成祖已潰圍出也。
而朱能傳云:盛庸圍成祖數重,張玉戰死,能帥周長等力戰拔成祖出。
則似玉死時,成祖尚在圍中,賴朱能救免矣。
或玉戰死後,成祖又被圍,而能救出之,乃兩事耶?
姚廣孝至南京之時
方孝儒傳,謂成祖起兵,姚廣孝以孝儒為託,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殺之。」
是廣孝未嘗從帝軍同至南都也。
而卓敬傳則云:帝登極,敬被執下獄,帝欲活之,廣孝與敬有隙,謂「建文若從敬言,豈有今日?」遂殺之。
則似帝入都時,廣孝已在側矣。
案廣孝傳:靖難兵起,並未從行。及帝登極後,廣孝南來,出振長洲,為其姊及友詬詈之事。
當是帝既即位,廣孝後至,敬尚在獄中,而一言殺之也。
京軍取通州糧之議
又周忱傳:土木之變,議者欲焚通州糧,絕寇資。忱適議事在京,謂「不如令京軍自往取,則立盡,何至遂付煨燼?」
是此議本創自忱也。
而于謙傳又云:謙奏郕王「通州積糧令官軍自詣關支,以贏米為之直,毋棄以資敵。」
則又似出於謙之策。
蓋忱先有此議,謙以為然,故奏行之耳。
平越之圍
又王驥傳:貴州苗蜂起,圍平越等城,時驥征麓川回,即命率師解圍,驥頓兵辰沅不進,御史黃鎬困守平越半載,募人自間道奏於朝,命總督軍務侯璡大破賊,盡解諸城圍。
是解圍者璡也。
鎬傳則云:保定伯梁合川、湖兵救之,圍始解。
則解圍又屬梁矣。
璡傳則云:璡進討時,副總兵田禮已解平越圍。
是解圍實田禮也。
蓋是時璡總督軍務,為將軍,皆統帥,驥、鎬等傳但敘解圍之功,則以總統為主。璡傳實敘解圍之人,則不可沒田禮,故於璡傳見之也。
天啟中,汪文言初下錦衣獄,鎮撫劉僑止坐文言,不令牽引群臣,故少株連。
據魏大中傳:謂黃尊素語僑「勿因此起衣冠之禍。」僑聽之,獄詞遂無所引。
而魏忠賢傳,則謂僑受宰相葉向高教止坐文言。
蓋向高與尊素各有此議,使僑知之也。
曹甫之死
惟洪鍾傳:四川賊廖麻子與其黨曹甫掠營山、蓬州,鍾招撫之,曹甫聽命,麻子忿甫背己,乃殺之。
是甫為廖麻子所殺也。
而林俊傳則云:擊瀘州賊曹甫,指揮李蔭以元日破其四營,遂擒甫。
則甫係李蔭擒獲,非廖麻子殺之也。此不免岐誤。
又祖大壽一人,凡兩次降於我朝。
據孫承宗、何可綱等傳:崇禎四年,大壽築城大凌河,為我朝兵所圍,糧盡力屈,大壽與諸將欲降,可綱不從,大壽殺可綱,遂出降。
是大壽於是時已降矣!
其後大壽仍為明守錦州,至崇禎十四年,為我朝兵所困,總督洪承疇率八大將救之,大壽尚傳語云「當逼以車營,勿輕戰。」承疇進兵大敗,被圍於松山。明年二月,城破,承疇降。三月,大壽以錦州降。事見邱民仰、楊國柱、曹變蛟等傳。
是大壽先於崇禎四年已降,後仍為明守錦州,至十五年再降也。而其先降,後仍復反正,固守錦州之故,則無明文。
惟邱禾嘉傳,謂:四年大凌河之役,大壽生降,請偽逃入錦,誘降其城,禾嘉在錦聞砲聲,謂大壽已潰圍出也,遣兵迎之,大壽入錦,未得問,禾嘉尋知其納款狀,乃密奏於朝,而帝於大壽欲羈縻之,弗罪也。
只此一語,略見其仍守錦州之故。然究不明析。他傳又不錯見其事。
史可法巡撫轄地
又張國維傳:崇禎十年,以安慶、池州、太平三府,別設一巡撫,以史可法任之。
而可法傳,則巡撫安慶、廬州、太平、池州四府,及河南之光州、光山、固始、羅田,湖廣之蘄州、廣濟、黃梅,江西之德化、湖口諸縣。
是安撫所轄,較國維傳稍廣。蓋國維傳不過謂添設巡撫,原不必詳敘其地耳。
金翅鵬
惟陳奇瑜傳,先已敘明遣劉明善擊斬金翅鵬及剿永寧之後,又云分兵擊斬金翅鵬。
一傳中似重複。
而楊嗣昌傳,則又云嗣昌出督師,金翅鵬等來降。
案嗣昌督師,在奇瑜之後,或賊中號金翅鵬者有數人,如高迎祥稱闖王,李自成亦稱闖王也。
喬允升劉之鳳二傳(傳重覆處)
喬允升傳:崇禎帝在位十七年,刑部易尚書十七人,薛貞以奄黨抵死;蘇茂相半載而罷;王在晉未任改兵部去;允升坐逸囚遣戍;韓繼思坐議獄除名;胡應台獨得善去;馮英被劾遣戍;鄭三俊坐議獄逮繫;劉之鳳坐議獄論絞,瘐死獄中;甄淑坐納賄下詔獄,改繫刑部,瘐死;李覺斯坐議獄削籍;劉澤源卒於位;鄭三俊再為尚書,改吏部去;范景文未任改工部;徐石麒坐議獄,落職閒住;胡應台再召不赴;繼其後者張炘,賊陷京師,與其子庶吉士士端並降云。
而劉之鳳傳末,亦有此一段文字,並一字不改,此二傳一在第二百五十四卷,一在第二百五十六卷,相隔只兩卷,不及訂正,蓋卷帙繁多,纂修諸臣不暇彼此參訂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