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作者:甜莲子    更新时间:2016-03-29 09:58:47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么漂亮挺拔的人儿怎么会数月之间就化作了一只骨灰盒,和许多陌生人的骨灰盒一起安放在西宝兴路的一栋楼里。她不甘心啊,独自一人在无数排列整齐的死人照片和骨灰盒之间穿行寻觅,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轻飘飘的,仿佛一脚迈入了阴间,成了一个屈死的女鬼,直到她的眼猛的对上了父亲照片里的眼,心里一激灵,这才晓得自己还在人间。

父亲安详地睡在盒子里,骨灰盒旁那些廉价的塑料供品摆设显然是母亲添置的。她长久盯着父亲的照片,喃喃地抱怨:你承诺要至少等我长到二十岁的呀,你说过要送我留学要给我嫁妆看着我风光出嫁的呀,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呀。

为了打破心中的疑惑,她开始福尔摩斯般遍地寻访父亲的好友和同事,探听父亲每日在单位的饮食作息、爱好习惯,又去拜访父亲方面的各位亲戚,叔叔伯伯姑妈婶娘,不论关系远近,只要有血缘关系皆无一遗漏,仔仔细细地询问父亲方面的家族病史。半年以后,她赫然发现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同样一个结论:胃癌在穷苦人家最为常见的癌症中名列榜首,父亲正是因为长年累月缺乏营养和健康的饮食才罹患胃癌英年早逝的!最可怖的是那些她费尽心机口舌收集来的证据其实本来就一直坚实地扎根在她短暂的十几年的记忆里,只不过在这半年来的询访调查中,由于被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道破,真相浮出水面之后,才显得尤为生动清晰。

每天清晨临上班前那一碗碗匆匆灌下肚的滚烫的泡饭,带到厂里的午饭无一例外是隔夜的剩饭剩菜。没有电冰箱的时代,食物经常发馊变质,母亲自然不舍得丢弃,偶尔会在灶头上蒸一蒸重新上桌,大部分都将就着直接进了父亲的午餐盒。 诸如此类的细节,她原来都印象深刻的呀。尤其是清晨急着上班的父亲鼓着腮帮子对着滚烫的泡饭拼命呼气的样子,如今的她想起来是何等刻骨铭心的惨烈、痛彻心扉的无奈。父亲就是这样亲口将母亲用愚昧和吝啬调制的毒药一剂剂心甘情愿地吞服下去,这个世上唯一爱她的人,就是被眼前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害死的!

她以为证据确凿,是真相大白的时刻了。鼓起勇气,带着报章杂志的科学论证,她去和母亲理论、对质,换来的却是母亲斩钉截铁的三个字:不可能!母亲的辩解从她饥寒交迫的童年开始,战争年代日本人的飞机天天在头顶上呼啸、扔炸弹啊,上海是孤岛物资匮乏啊,姆妈阿爸老早就过世了,一家子靠大阿姐勤俭持家,拖着下面一长串的弟妹, 一只咸大饼我们六个兄弟姐妹分啊,剩饭剩菜是人人稀罕的宝贝,哪里会有毒,倒掉是作孽啊;接下来是她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和农民伯伯一起下地插秧,两只脚长久地泡在水田里差点得血吸虫病死掉啊,双抢期间天墨墨黑就起床去地里抢收庄稼,小孩子会走路都会背着小篮子帮着拾麦穗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三年自然灾害、大跃进、放卫星那些年,死了多少人啊,能够活下来是多么不容易啊。哼,只有败家子才信奉“吃光用光身体健康”。你若想在这世上活着,就一定要学会未雨绸缪,勤俭持家,多多存钱存粮,不能糟蹋一粒粮食、浪费一分钱!

母亲高屋建瓴地总结:我们娘家祖祖辈辈就是这样泡饭萝卜干剩饭剩菜吃过来的,家族上下人丁兴旺长寿健康。你看,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母亲自己健康硬朗的身板、百毒不侵的消化系统。

她理屈词穷哑口无言之际,母亲调转枪头,厉声指责她的不孝。倏忽间,她半年多来千辛万苦蓄谋积攒的理直气壮瞬间显得不堪一击,在母亲声泪俱下的控诉面前,俨然一个嫩豆腐搭的摩天高楼轰然瓦解,取而代之的是那股熟悉的内疚和不安,堂而皇之地从她虚弱的身体里悠然地升起。

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说服固执的母亲的,更可悲的是从今以后母亲独揽家中经济大权,她再也不会有零花去买四角四分的光明牌中冰砖了,也没有父亲悄悄塞给自己的红艳艳的大苹果和甜蜜蜜的华夫饼干了。十岁大生日华美月光下的许诺早已化作记忆深处一个奢华的美梦,一串小孩子吹起来的五彩夺目的肥皂泡,还没有飞起来变得很大很圆,就被一阵不知从何处刮来的大风,哗地扑灭了。

有一天放学回家,她竟然在门口听到母亲和舅舅在屋里窃窃私语有关她去父亲厂里顶替的可能。她顿时心如死灰,泪如泉涌。好似一个走惯夜路的小姑娘,虽然一直是独自在野地里走,但是有明亮的月亮指引,她倒也从未害怕。如今走到半道上,头顶的月亮霎那间就被乌云吞没了,四面八方漆黑一片。然而,即使有千千万万个妖魔鬼怪在等着她,她晓得还是得靠自己硬着头皮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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