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作者:甜莲子    更新时间:2016-03-29 09:58:34

餐桌上四菜一汤,其中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炒什么的菜,显然是前些天吃剩的,肉和菜皆颜色暗沉面目模糊,她的胃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第一次对胃痛有直接的感性的认识时,她才四岁,佝偻着小小的身子,吐了一夜的秽物。父亲去外地开会,母亲舍不得深夜急诊额外的挂号费和昂贵的叫车钱,固执地坚持等到次日凌晨才拖着面色蜡黄的她来到医院。

年幼的她自然听不懂医生的诊断,记忆里只有女医生雪白口罩后面惊愕恐惧的眼神,自己便天昏地暗地睡去。醒来以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病房,高挂的盐水瓶,还有从外地赶回来的父亲那双熬红了的焦灼关切的眼。从此以后,任凭母亲冷嘲热讽她的公主做派,她坚决以绝食抵制饭桌上的剩菜剩饭,尤其是对沪上代代相传的泡饭深恶痛绝,认定它们是造成自己痛苦的罪魁祸首!

难道这就是今天与母亲争吵的事端缘由吗?

自从母亲一年前来美探亲,随之而来的是隔夜饭菜上桌,甚至连来客吃剩的饭菜也被母亲重新回锅;家后院出现了臭烘烘的垃圾,那是母亲沿街挨家挨户从垃圾桶里捡出来的可回收的易拉罐汽水瓶;母亲带来的无数块“万能小抹布”,每一块颜色各异但是块块来历不明行迹可疑,同样一块抹布母亲可以用来擦桌子擦椅子擦灶头擦手,包括她刚刚从洗碗机里拿出来的烘得滚烫的碗筷。。。。。。

不舍得呀,过了一辈子的苦日子,我穷怕了,苦惯了! 每次她好言相劝,母亲就会一脸无辜地抱怨,拿出她从小听得耳朵长茧的老生常谈来教训她:勤俭持家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做人不可以忘本!她学会了缄默,这几日她更是不断提醒自己:母亲即将回国,再忍两天就好了。

可是今天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嚷出了深藏心底多年不曾吐露的怨言? 她脱口而出天机泄露的一霎那,母亲瞪大了眼睛盯着看着她,好像看着一个怪物, 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很快收起失态,冷笑了一声,指着她的鼻尖颤声道:你以为你是打石头里蹦出来的孙猴子吗?连你的命都是我给的!这个世上没有我,就没有你!

窗外,一轮圆月冉冉升起,清澈如水的月光透进落地窗,映射着母亲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副你有本事就放马过来的架势。 今夜的月色异常虚空寒凉,带有几分鬼魅,她嗅到了夜色下隐隐约约潜伏着的腾腾杀气,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儿时的记忆里,无论自己走到哪里,美丽的月亮就会跟到哪里,即便再漆黑寒凉的夜,总有温情透亮的月色包围,如同父亲的爱。 

若不是父亲时不时暗地里给她一点零花,她的童年简直就是灰姑娘的百分百现实翻版。 没有糖果点心巧克力,没有镶着蕾丝的连衣裙,没有会眨眼的洋娃娃,也没有五颜六色的水彩笔和故事书,只有做不完的家务——每天放学回家洗衣拖地洗菜做饭,有时还要帮忙接送和照顾小弟弟。

一个黄昏,在灶披间埋头炒菜的母亲临时差她去酱坊零拷料酒。她前脚刚要跨出家门, 无意中的一瞥:油腻灰尘的酒瓶底部,浑浊的沉淀物就着灶头阴暗仄仄的灯光显得异常恶心。她不假思索地轻轻扭转手腕,一顺手就往水池里倒。莫名其妙“啪”的一声,她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脸上瞬间添了一个鲜红的手印。

在灶披间左邻右舍好事者的目光下,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委屈地抬头,迎上母亲喷火的眼睛,怒气冲冲地责骂自己:再小的浪费糟蹋都是犯罪!她顿时失去了哭泣的理由和辩解的勇气,愧疚地低下头,抱着料酒瓶子默默地出了门,任一滴滴泪珠儿洒在蜿蜒小巷的石子路上 。就在那一天她瞬间长大了,意识到人的价值不过如此卑微无聊,自己在世上的存活和弄堂里的野猫野狗原本就没有什么不同。

多少个夜晚,她独自密谋着离家出走浪迹天涯的江湖侠女梦,转念又想:还是再等几年吧,毕竟父亲还是爱自己的呀。每次在母亲这里受委屈后,她爱在父亲膝下哭诉,父亲总是以“虎毒不食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怜天下父母心”“爱之深,责之严”等古训宽慰开导自己:母亲其实是深爱自己的!她转辗反侧,左思右想,困惑不已,没有答案,无数个清晨枕巾上湿漉漉的一片。 

她永远不会忘记十岁大生日那夜的月光,那么皎洁清澈、温暖明亮。父亲特地从南京西路的凯司令为她订了一个奶油栗子蛋糕,她平生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名字龙飞凤舞地出现在这么大这么香的蛋糕上,还衬着精致芬芳的奶油裱花,红红绿绿的那么好看,她都舍不得吃。

那晚父亲郑重许诺:等她做二十岁大生日,父亲要在沪上最高级最豪华的国际饭店为她开一个盛大的生日派对大宴宾客,她长大成人后还要送她出国留学,有一天还要看着她带着整车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出嫁 。。。。。。

父亲高兴得多咪了几口老酒,醉了;她望着月亮完美无缺的圆脸,也醉了。

她开始独自痴迷憧憬于二十岁的自己,为二十岁大生日那天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跳舞裙和皮鞋而烦恼,为终将有一天要结婚成家离开亲爱的父亲黯然神伤。

谁也没料到她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父亲就率先匆匆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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