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已经古老 (7)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4:05:52

7

象往常一样,吃罢早饭,偌大的二层楼房里一下子空荡沉寂下来。

丈夫金元自然是“上班”去了,儿子小宝被婆婆带出去走亲眷——金元娘虽说有三房儿媳妇,可只有这个城里来的姑娘给她生了一个孙子,不难想象老人家如何视小宝如掌上明珠,因此她决不会放过一次炫耀自己孙子的机会的。

阿薇懒洋洋地打开兔笼喂兔子。因为她总是吵吵嚷嚷地“要工作”,金元就买了些长毛兔来让她喂养。这项副业的收入很好。谁能说这不是“工作”呢?

可是她打不起精神来。打不起精神又有什么办法呢?虽说那一团洁白的小生命也很逗人喜爱,可这毕竟不是在上生物课。当脑子里想着如何把那厚绒绒的兔毛变成钞票时,这一团生命所激起的喜悦,就像变了味道的酒一样发酸了。

“老师,老师!”她转过身去,只见半开的大门口站着她过去的学生振兴。这孩子手里拎着一只筐,筐里塞着满满的青草,很新鲜地滴着亮晶晶的水珠。

她笑了:“ 振兴,快进来。”

振兴怯生生地将草筐放在地上:“这是我今天放牛时割的草,给老师喂兔子。”

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知道他为什么要给自己送草,也知道他为什么而来,这小小的巴结讨好并不使她反感,农村的学生是纯朴可爱的。可是,她将如何回答他呢?

“老师,我来帮你。”振兴一蹦一跳地来到兔舍跟前,熟练地抓起草一把把填进去,他的神情变得活泼起来。

“老师,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他兴致勃勃地说,“您知道我梦见了什么 ?嘻嘻,您一定猜不到,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梦见我考上大学了,戴着一枚崭新的校徽,到老大的一间教室里去上课。周围还有许多同学,他们也都戴着一样的校徽。我们互相望着,可是谁也不说话,也没有人做小动作。后来,教授进来了。那是一个女教授,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花白的头发梳得很光很整齐,可不知为什么,我看来看去觉得教授的面孔很熟悉,忽然一想,呀?这女教授不就是老师您吗?我高兴极了,扯开咙喉大叫一声:‘老师,我也考上大学了!’谁知我的话音刚落,屁股上就狠狠地挨了一下。爷爷掀开我的被子说: ‘还不快起来,牛要撒尿了!’老师您看,这多扫兴!人家好好的在大学里上课,可是,牛却要撒尿……”

阿薇听着,也忍俊不住地笑出声来。笑罢却更觉心酸,这孩子的两只月牙形的眼睛一闪一闪,那里面分明燃烧着希望的火苗,她如何忍心扑灭它呢?

说实在的,她从心底怜爱这孩子,甚至并不为别的,而只是仅仅因为,他还把她当作老师,甚至在梦中,还把她变成了一位……“教授”。想到此她也更加为他难过。多么聪明又懂事的好孩子呀,他渴望着得到的东西,却又不直截了当地发问。也许是他怕老师为难,也许是怕失望……总之,他用心良苦,却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

一时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涌上心头。“该怎么对他说?怎么说?”她急切地问自己,好象被押上审判台的罪人一样心慌意乱,恍惚中她的一只手搁在兔舍的栅栏上,稍一用力,那栅栏竟断了。一只兔子倏地从笼里钻出,箭一样冲到外面去了。

她赶紧去追,可兔子已经出了大门,一头扑进了大自然的怀抱。起先,那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似乎使它惊讶,它犹豫了一下,但当它听到后面急促追来的脚步声时,它立刻明白了,自由的天地在前头,身后则是禁锢它的牢笼。于是它机灵地一跳,就躲过了前来抓它的人的手,在河边的草坡上它啃了几口草,味道真是好极了。不过它并不饿,因为每天都在笼子里给喂得饱饱的。屋檐下那堆得高高的、金黄色的草垛也很诱人,它跳过去,调皮地衔起一根草梗,并不好吃,但是很好玩的。

兔子沉浸在获得自由的欢乐和喜悦中,直把追它的女主人累得满头大汗。还是振兴机灵,他把它赶到两座草垛的夹道中,逼进一个死角,然后一把抓住了。

可是被抓在手里的兔子依然拼命挣扎,它又是踢又是蹬,嘴里发出一种极不情愿的“叽叽”叫声,似乎在愤怒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把我关起来?

振兴细细地审视了一下那断掉的木栅栏,忽然叫道:“老师,这是被兔子咬坏的。”

阿薇也想起来了:“是的,我每天喂兔子时,都看见它在咬。”

“我帮你重新钉一根,”振兴说着就动手干了起来。他一面钉,一面又天真地问:“老师,为什么要把兔子关在笼子里呢?放出来不也很好吗?我们家里的一只老兔子,上次也逃出来,自己打了个洞,还生了一窝小兔子呢。”

阿薇摇摇头:“可是,放出去它就会把自己的毛弄脏了,弄脏了就卖不出好价钱来——人指望剪它的毛赚钱呢。”

“不过它呆在里面一定很难过,”振兴望着骚动不安的兔子,喃喃地说,“这么小的地方,太可怜了。”

“人也是一样的……”阿薇脱口而出,突然她发现眼前的学生正仰起脸来看自己,忙转了话题。

“振兴,你上学的事,我跟你爷爷讲过了。”她的语气出奇的温和而镇定,“你爷爷的思想还是不通。不过不要紧,我还要争取的,你不要丧失信心。眼下缺掉的课,你自己先补起来,有不懂的地方,你来问我,我教你好了。反正,你要有信心,要看到将来的前途。光顾眼前的利益,是不能成大事业的。如今有些人富了就不要文化了,其实这不是进步而是倒退,这么下去,这富裕也不会牢靠的。这种目光短浅的现象,将来一定会改变的。所以你一定要坚持,即使不能上学也不要放弃学习,要做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新农民,自学成才的人,也是很多的……”

她突然卡住了,因为她发现,她的学生已经象霜打的小草一样垂下了脑袋。她自己也觉得很疲惫,嗓子发干。刚才的那一番话,好象不是从她而是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那么空洞无力,那么假惺惺的虚伪,连她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

可是,这孩子却点点头:“老师,我懂的,您从前跟我们讲过,爱迪生小时候家里很穷,念不起书,后来刻苦自学,终于成了大发明家。还有许多故事,我都记得的。可是……可是我还是想上学读书。我在家里没有时间自学的,一会儿要喂牛,一会儿要割草,一会儿又要煮猪食……我真想、真想到学校里去啊。”

“好的,我帮你去讲,再帮你去讲。”她飞快地说,简直要哭出来了。

得到了这一许诺,孩子的眼睛又闪出了亮光:“听爷爷说大队书记是金元伯伯的娘舅,您帮我去讲讲,让大队书记找我爷爷,爷爷还会不同意吗?”

孩子走了,是满怀着希望走的,就象刚才来的时候一样。他没有想到,压根儿也不会想到,正是他寄之于希望的大队书记,也就是小学的校长,把他的老师赶出了学校。

笼里的兔子又开始咬起来了,这一回咬的是那根新钉上的木栅栏。真是奇怪,这样一只弱小的动物,为了争取得到一点点阳光和自由的天地,竟也会付出如此坚韧不拔的努力!

那么,人呢?

应该说,在一切有生命的物体中,人是最高等的。可是人有时候竟比不上动物。你看这只兔子,它被抓回来了,关起来了,可是它还在咬。监禁它的木栅栏是坚固的,它的嘴是柔嫩的,却总有一天那坚固的木栅栏又被它柔嫩的嘴咬断。到那时,它又会象今天一样逃出去,跑到阳光下、田野里,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但它终于享受了自然赋予它的生的欢乐和自由的权利。

人从一生下来起,身上便缠住了各种各样的锁链,可是,有谁能够象免子一样把禁锢自己的锁链咬断呢?年轻幼稚的时候,大都跃跃欲试过。可是年纪一大,那精神和力气也就衰竭了,有的甚至连挣扎的欲望也没了: 呆在笼里不是挺好吗?又安逸,又不要费脑筋,人人都这么活着,为什么自己不能呢?

她想起当年在初中读书时一些要好的女同学,她们虽然没有考上高中,刚回乡时都雄心勃勃地想在农村大干一场。她们中间有的当过团支部书记,有的当过民兵连长,她们曾把番茄和土豆嫁接在一起,还搞过水稻的杂交。做一名新中国的农艺师是她们的理想。可结果怎么样呢?嫁人了,生孩子了,吃饭、挣工分,天天围着锅台转,苦苦地攒钱造房子。这就是现实,它是坚不可摧的木栅栏。

与别人相比,她的反抗和挣扎似乎更强烈一些,她毕竟读了师范学校,她还大胆地提出,要嫁一个大学生。可她到底拗不过现实,终究食言,嫁给了文化极低的金元。她原还指望下一代,指望她的学生能冲破旧势力的木栅栏,到达理想的彼岸。象振兴这样的孩子,就是她教学生活中的慰藉,可偏偏这样的孩子竟不能读完小学!振兴这孩子爱学习,有理想也有上进心,可以说,这是她精心教育培养出来的,但是,事到如今她已经完全否定了自己教育学生的一切。如果她现在跟人大谈什么理想,别人一定会以为她有神经病。在她那个时代,理想还在青年人中间盛行,可现在却只有振兴这样的小孩子喜欢谈它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就是这么经过一番短暂的挣扎之后,就把所谓的“理想”丢在脑后,心安理得地躲进现实围成的栅栏里面,过起和他的父母先辈一样的,井然有序的禁囿生活来。

听说外国人到了 16岁父母便不再供养,而把他们赶出去闯世界了。可我们古老的民族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里的草窝。”我们喜欢划地为牢。外面的世界,哪有自己家里好呢?孩子尚在襁褓,大人就吓唬:“不许哭,再哭陌生人来抓你了。”稍大一点,大人更有绝招:“再不听话,把你扔掉不要了!”父母恨不得供养子女一辈子,却不许他们逾越雷池一步。人象动物一样在牢笼里生活,大家都习以为常,谁要是跑出来想“自由”一下,想要活得象个人样,那可就好比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了。

“啊,兔子,兔子逃出来了,快点追啊!”一个喊声把阿薇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只见金元已经回来了,正弯着腰,在地上摸索着。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将那新钉好的木栅栏拔掉了。

她没有去追兔子,好象被吓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地望着金元。金元象猫一样竖起了耳朵,又象狗一样噏动着鼻翼,两只急迫得发抖的手在贴近地面的空间胡乱捕捉着那假想中的目标。她感到一阵厌恶。她想驱逐这一切,而奇怪的是,这一切景象: 兔舍、金元、嫩生生的青草和逃跑的兔子……竟真的不见了,在恍惚中它们好像碎成了粉末。光天化日下另一个形象,另一个男人的形象无比鲜明地显现出来。他对着她笑,那笑有一种嘲讽的意味。厚厚的嘴唇本来是憨实纯朴的,可这时却在嘲讽,的的确确的嘲讽,甚至还有蔑视……他就在金元站立的地方。他似乎在对她说:“这个位置本来是我的,你欺骗了我,也欺骗了你自己,你现在咎由自取。”

她害怕地伸出手掌贴在前额上,她要把这幻象赶走,把现实也赶走,把一切的一切都赶走,只留下一片空白。

她定睛一望,面前还是金元——这是她真实的丈夫。真实的丈夫在发怒:“你站在那里做啥?为什么不去捉兔子?死人还会看牢三块棺材板呢,你……你的眼睛也瞎了么?”

她象被针刺了一下似的跳起来,朝门外冲出去。当她低下头寻觅的时候,她已怀着清醒的理智想起了克明。克明回到村里已经好多天了。她远远地望见过他,但是没有和他讲过话;她相信他也看见了自己,但他并没有和她打招呼。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回来,听村里人说这是工作的调动——他调到大队办的化工厂里工作了,但这里面总有点蹊跷。她晓得他学的专业,在这队办企业是很难发挥专长的。但他又确确实实地做了一件好事。他在大队里办了一个普及化工知识的夜校,学生是在小工厂里上班的青年工人。因为上课的时间是在晚上,也就是所谓的“业余”,所以报名听课者甚少。这几天来,她一直在动着去听课的念头。不管怎么说,她是中师毕业的。她学过有机化学和无机化学。假如她去学习,将是班上的佼佼者。她可以成为克明的助手,为这个夜校出一份力。这个化工厂办到现在,工人中很少有懂得原子和分子的,化学知识等于零,难怪要经常出事故。

可以想象,如果她作出这样的决定,无疑会引起金元的反对,说不定还要大吵大闹,弄得家里鸡犬不宁。可她顾不得这许多了。她是嫁给他,而不是卖给他的。她为他已经牺牲了工作,牺牲了事业,未必连这一点小事自己也不能作主。

可当她把兔子追回来关进笼子里以后,又把这萌生了好几天的念头打消了。她决定不去夜校,哪儿也不去,就象兔子一直守在笼子里那样,一直守到老,守到死,守到骨头烂成泥。

她恨恨地诅咒自己,痛骂自己,恨不得往自己的脸颊上狠狠搧上两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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