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绿色的站牌 (3)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3:45:33

“你答应了吗?难道你就这样答应了?”记者突然激动起来,“难道你忘记为了摆脱自己不爱的人,为了追求自身独立的价值,你已经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你何苦又要屈服?你应该咬牙挺住,懂吗,挺住!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眼看着不行了,不行了,可一咬牙,挺过去也就这么回事。唉……”

忽然他的声音低弱下去了,不知是又想到了自己的“帮凶”角色,还是醒悟到一切早已无可挽回了。他迅速望了她一眼,轻声说:“对不起!”

他们沿着河走,走到一盏相隔几十米才有的路灯下。昏黄的灯光映出一片翠绿的树叶。她的目光迷迷茫茫,唇上浮起梦一样的微笑。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她说,“他很好,救过我的命,只有他反对我嫁给阿戆……”

因为大家嫌弃我,我只好搬出集体宿舍,住到宿舍后面楼梯转角上的一个小房间里。总算黄主任还允许我住这里,好歹有了个栖身之处,这就谢天谢地了。

有一天中午,我去食堂买饭。卖饭的三个窗口,本来是差不多长的三条队伍,可是我进去以后,就再也没人排在我后面了。我的这条队伍,就一点点缩短了,短得像根兔子尾巴。我捧着搪瓷碗,专心看那上面的字,和一小块摔破的疤痕。

忽然我感到队伍有了一点骚动,许多人转过脸去,在跟一个人打招呼。我并不好奇,可我只微微地一抬眼睛,就看见一个很高的男人正从外面走进来,也许意识到自己太高的缘故,他微微有点含胸,脸也稍稍低俯。他好像比较了一下三支队伍,然后径直朝我这里走来,手里随随便便地拿着一只搪瓷碗。

“就这里吧,这里快。”他摆着手,回答许多人的热情招呼,好像大家都要他过去,帮他代劳似的。因为他站到了我的后面,许多人的目光都射到我这里来了。我十分尴尬,可他倒不在乎。“哦,今天有什么好小菜?”他在我的后面自语。我低着头只看自己的碗。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意识到他可能在问我,就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我见他那一双黑乌乌的、刚才看来好像还很有神气的眼睛眯缝着,吃力地分辨着前面黑板上的菜单。我忍不住笑了,一样样替他报出了菜名。他一面点头,一面认真地听。忽然他扬起眉毛,像孩子般张大嘴巴,露出一副极生动的惊喜表情:“有酱牛肉?还有虾子?不错不错。”可是我却一下子愣住了,我发觉周围的人用很惊讶的目光看着我和这个男人对话,于是我记起了自己的……怎么说呢,反正就是跟身份差不多的意思吧——记起了我的处境和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而跟我说话的这个人,则是人们尊敬的一个副厂长。我想我何苦这么热心,还是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吧!

我就不吭声了。后来我买了一份蔬菜,转身端出去的时候,副厂长摇摇头:“唉,你们女同志呀,太要美了。”

我心里充满了疑惑: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我太要美呢?直到我夹起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时,这才发觉是蔬菜使副厂长联想到减肥,因而说我“太爱美” 。已经很久没人对我这么说话了。这种善意的玩笑早已与我绝缘了。我现在习惯的是,从一句普普通通的话里挖出埋藏的骨头,从平平常常目光里发现毒刺。

副厂长没有歧视我,也许,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对我怀有恶意的。我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勇气。我找到了他,把我的一切都跟他讲了。我说我难道现在一定要嫁给那个戆大吗?

副厂长显出很震惊的样子。原来他并不认识我,他是去省科技管理干部学院学习后刚回来的,对我的事一无所知。但他相信了我。他没有打着官腔哼哼哈哈,没有说我很忙,你去找某XX——总之,他认真地听我说,他安慰我。他问我有没有看过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我说看过了。他说这个电影很好,你要学习那个女厂长,在任何时候也不要失去信心。我说电影是很好,可女厂长我学不了。这里不是莫斯科,没有人会关心生过私生子的女人,也没有哪个男人会装成孩子的爸爸去医院接一个不幸的产妇……当然,我不怪谁,连爸爸、妈妈和弟弟都遗弃了我,我还能怨谁呢?我只怨自己。也许,嫁给“阿戆”是我罪有应得的下场。

说着说着我突然想哭。因为我发现,虽然他的眉头打着结,虽然他的一头黑发不驯服地散乱着,虽然他厚厚的嘴唇闭得很紧,下巴的线条像赌气似的那么刚硬,可他那一双看不清菜单的眼睛却是温和的,温和而充满了同情。

在这之前我是不哭的。在得到这份温情之前我的眼泪早已干了。我哭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依然是一个和别人一样的女孩子,依然有人关心,有人同情。副厂长的注视催人泪下。眼泪变成一种希望,无论对过去,对未来都是重生一次的希望。我决定按副厂长的话去做,坚决不嫁给那个“阿戆”。我还年轻,要有信心。

临走时副厂长关照我,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来找他。他就住在这里,平时不回去,星期天才回家。我点点头,望了一下这间屋子。我觉得这里对我有一种亲切的吸引力,不过我很奇怪地感到这里的一切好像都有一种匆匆忙忙的痕迹。无论那马马虎虎用尼龙绳拉起来的蚊帐,还是撂在墙角的小皮箱,或者是那当作烟灰缸的铁皮罐头,都好像在提醒你它的主人随时准备离开一样;只有办公桌上的照片很好,那是厂长和他的妻子,还有一个神气的小男孩。照片给人一种沉稳的幸福感,我很喜欢。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得到真正的爱情,也会有照片上的那种幸福……

我重新昂起头来做人。我只看那些看得见我的人;对于看不见我的人,我也一律看不见他们。他们的脸我看不见,他们的声音我也听不见;我就像个聋子、瞎子。遗憾的是一天中间绝大多数时间我都在装聋作哑。不过这不要紧,这并不妨碍我学习,不妨碍我上夜校、补习英语,也不妨碍我夜里做梦,做很美很美的梦。

有一次我梦见我在一个大花园里,和一个人谈情说爱;那人轻轻握着我的手,温柔地望着我,眼睛微微眯缝,好像探究似的一直望到了我的心里。我醒来后发现这个人就是副厂长。我感到奇怪,不过我相信梦是反的。我也感到高兴,因为我发现了在生活中,有一种人,是跟我过去所看到的一切人都不一样的。

我在渴望中等待着。

听起来那个副厂长并没有为她做什么。记者在心中暗自思忖。如果他真负责任的话,他应该立即阻止黄主任们的愚蠢行为。可是就这样,仅仅是几句空洞的安慰,没有意义的鼓励,竟已经使一个天真的女孩子感激涕零。可见她是生活在一片怎样的爱的荒漠之中啊!

“阿戆”越来越频繁地纠缠我。我一向不愿把人想得太坏。我过去对他没有恶感。可是这些天来,这个人好像完全变了,变得那么下流无耻,叫人不敢相信。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我认为决不是他自己的脑袋能想出来的。整整一晚上,他都在我的门口晃荡。我说你再胡闹我要去叫保卫科了。他却笑嘻嘻地说:“你去叫吧,保卫科不会听你的。”弄得我不敢睡觉,插上门还要用根木棒抵住。

有一天我做中班,回去开门时,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头,屋里有亮光。我多了个心眼,没有马上推门进去,而是轻轻地开了一条缝,朝里望了望。这一望,吓了我一跳,我看见“阿戆”正翘着脚靠在我的床上抽香烟。

已是深夜了,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赶紧扭头就跑。我跑了不远觉得背后有人追来,我回头一看,只见黑影一闪,追的人不见了。我想那大概是“阿戆”,可又觉得不对,“阿戆”没这么机灵。我吓得要命,昏头昏脑地跑着,只觉得四周是迷宫,好像怎么也跑不出去了。不知怎么我抬头一望,看见前面一幢楼里有一个窗口还亮着灯,是四楼,从左边数第三个窗口。我什么也没想就朝那里奔去。

给我开门的是副厂长,我很奇怪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同时我又暗暗庆幸,只有这里是安全的。

他问我出了什么事,我结结巴巴地把“阿戆”的事告诉他。他很气愤地拿起手电筒说:“我看看去,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看见他要走,我连忙说:“不,不,你不要去。”

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好像有个黑影跟着我,很可怕,比“阿戆”还要可怕。

他放下手电,沉吟了一下,对我说:“你先坐下,不要害怕,把事情说说清楚。”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拿挂在衣架上的外衣——因为他此刻还穿着单薄的睡衣——可就在这时,就在他的手指刚刚抓到衣服,还没搭到肩膀上时,门被推开了,一下子进来了很多人……

过不久上级就派来了调查组,尽管我拼命作解释,副厂长还是被调走了。听说他本来要被任命为正厂长的。

我知道是我害了副厂长,我不该做那样的梦,不该在那天晚上去找他……

阿戆又来缠我。我的路已经到了尽头,希望没有了。我只好去死,只能这样。我喝了一瓶敌敌畏。忽然我又后悔了,我想我不能就这样死了,不能不告而别。不是跟父母告别——对于父母、对于兄弟,我已经没有面子去见他们了,哪怕是死。我是想跟副厂长告别,说一声再见,还有就是对不起。

我从火葬场出来,弯着腰慢慢走,后来我倒下了,我就在地上爬,一点点地爬——神灵可怜见我一个弱女子的愿望,就在这条路上,前面,我们已经走过的地方,在第一座桥那儿,我爬着,突然,我看见副厂长了。他正骑着自行车过来,戴一顶压舌帽,帽沿几乎遮住了眼睛。我看得顶清楚的是他挺直的鼻梁和紧闭的厚嘴唇,还有那件米黄色的茄克衫——那天他准备穿而最终没来得及穿上的衣服;这衣服在我眼前摇晃成一团黄色的雾,掩去了一切。我很着急,我用全力拂去这团雾,大声喊“副厂长!”

我喊得很响,我自己觉得是这样。这喊声震得天上的太阳都发抖了,亮亮地驱散了雾,一下子砸到了我的头上。奇怪,太阳是黑的!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副厂长守在我的床边,只有他守在床边。

我说:“真对不起,让你受累了,我总是连累你,要不是为我,你也不会调走。我不好,我应该用死来赎罪。”

他听了我的话,忽然愣了一下,随即他竟微微地笑了——又像是安慰我又像是无可奈何的微笑:“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调走——唉,怎么说呢,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可是跟你,反正跟你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可是……”我想到了那天晚上的事。

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那种无可奈何的意味更加明显了:“你不懂,他们的目标不是你。他们要抓我的辫子已经很久了,不是在这个晚上,也会在另一个晚上,不是在这件事上也会在另一件事上……好了,不说这个了。要记住,你要坚强地活下去,无论碰到什么,都要坚强地活下去。”

忽然间,他们俩一起站住了。他从紫花伞下抬起微微惊愕的脸,看见黑暗已经到了尽头,一圈璀灿的灯光,闪闪烁烁地出现在眼前。

县城已经到了,记者似乎一下子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僵直地撑着那顶伞,有点呆气地问:“那么,后来怎么样?我是说,结局……”

“喏,这就是。你往那边看——”她伸手向前指着,“对了,朝右拐,第二幢楼,小吃店后面——是我的家。我该回去了。”

他一脸茫然。她却轻轻地笑了笑:“我活下来了——可以说,是坚强地活下来了。可是我嫁给了那个‘阿戆’。”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她恍恍惚惚地又说,“不过是年纪大了一些,脑筋迟钝了一些,还有就是我不爱他。”

说完她就走了。沿着夜雨中那条亮晶晶的路,她带着一种恍惚又满足的神情向前走去。在这条路的尽头,闪出柔和灯光的窗口里,有她的家。她的丈夫,她的孩子,正等着她。

他想叫住她。他觉得还有许多话要问她。可是她没有再回头。

头顶上路灯突然暗了,好像有块黑布掩上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却见水洼中的积水幽幽地闪烁着,倒像是有点亮。不知怎么,他感到头晕。他竭力想分辨旅馆在什么地方,一时竟想不起来;好像连方向也忘记了;好像历史忽然旋转了一下,把他抛到了遥远的蛮荒年代,可又似乎不尽如此。

像飘然而来一样,紫花伞又飘然而去,飘向一片温暖的灯光,像雾,像梦,却把一块黑暗,一块真实而又凝重的黑暗留给了他。他眼睁睁地望着,感到狼狈极了。

后来他又到那厂里去,又去采访。还向许多人打听这个雨夜邂逅的少女,这个18岁的妇人,打听她的事情。可是上上下下,人们矢口否认。他们说,没有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过。她说的那些事全是假的。又说,她是精神病、痴子,花痴……

他还上车间找过她本人。她现在是车间清洁工。黄主任不让她看机器了。在满车间人鄙夷的目光和黄主任怜悯的目光下,她把头缩在宽大的工作服领子里,像一只被捆住四肢正待宰杀的羔羊,大大的眼睛里散射出惊恐疑虑的目光;她回答问题时语无伦次,答所非问,对那个雨夜的事情,她全不记得了。

于是她对他来说就像是消失了,就像一滴眼泪落在干涸的沙漠里一样化为虚无。他又想起那个副厂长。副厂长对她来说大概也是沙漠里的一颗泪,他也尽力帮助过她,但终于也无能为力。那么,自己又有什么力量来帮助她呢?也许,一个女工的命运和厂里的大事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然而,作为一个普通报社的记者,宣传工具的工具,他照样要来采访,照样要和李主任、黄主任们谈话,写那些永远紧跟形势、永远先进的表扬稿。

还是那样的雨夜,还是那个乡间车站,他又站在这黄绿色的站牌下。从这儿沿公路望去,两旁的田野在迷蒙的夜色中像原始的荒漠,像宇宙的空间。只有站牌边的电线杆上,那被雨雾围困的迷离的路灯光,才告诉他仍置身在有高度文明的人类社会中。同时,他的良知也告诉自己,那个少女诉说的一切,都不是虚妄。

然而,到了明天,回到了现实中,她就又会变成了假的,而其他人,就又都变成了真的。李主任是真的,黄主任是真的,他熬夜写成的文章,当然也是真的。

他茫然地望着这黄绿色的站牌。只有它,无论白天和黑夜,他每次来到这里时,都真实地竖着。

不过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在车站上遇到过这个少女了。

(《啄木鸟》1986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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