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那屋子实在是冷得很,比我们谁家的房间都冷。西北风不断地从裂开的墙缝里钻进来,而屋里照例是不点灯的——小辫子把煤油锁在柜里,只供他自己需要时取用。但是,就在这又冷又暗的小房间里,在老肚皮妈妈温厚慈祥的声音中,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进入了奇异的故事王国。
也真奇怪,她平时那么笨嘴笨舌,可给我们讲起故事来,却娓娓动听。我长大以后爱上了文学,后来又走上了创作的道路,回想起来,老肚皮妈妈应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
有时天特别冷,老肚皮妈妈就冒着小辫子男人回来后会挨打的危险,扯上几捆草,点着了为我们取暖。她坐在烧火凳上,一边用火钳往灶肚里送柴禾,一边讲。我们就蹲下趴在她的两条腿上,听得津津有味。
这真是最幸福的时刻。桔红色的温暖的火焰跳动着,立刻驱散了屋里的严寒。我思维的小鸟活泼起来。那闪亮的火光梦幻般地映出了天上的仙女,月里的嫦娥,水里的龙王以及鲤鱼精和罗刹国里的宫殿……
“从前,有一户人家,”老肚皮妈妈往灶里添着柴禾,慢悠悠地说,“住着父子二人。父亲给财主当了一辈子长工,后来老了,做不动了,躺在床上生了病,没得饭吃。儿子很孝顺父亲,决心自己出去做工养活爸爸,便背了个包袱出去了。他在外面辛辛苦苦做了大半年,赚了几个钱,打算买些米带回家去。谁想到,走到半道碰到了强盗,把他辛辛苦苦赚来的工钱全抢去了。儿子越想越伤心,就坐在桥头上哭。正在这时,远远过来一个仙人。仙人问他为什么哭。他说,我的钱被强盗抢去了,现在没钱买米回去,父亲要饿死了。仙人很同情他,从口袋里摸出七粒米来,交给他说:‘你把这米拿回去,每回只要在一粒米上掰一只角放在锅里煮煮,就够你们父子俩吃一天的了。’儿子回到家里,立刻就给父亲做饭。但是他想,一粒米掰下一只角,怎么会够吃呢?于是就把七粒米统统倒进锅里,烧开了水,焖在锅里,然后出去砍柴了——他想等砍完柴回来,再和父亲一起吃饭。
“想不到他砍完柴回来,却见门口给堵住了。原来,锅里的饭涨开来,涨满了整个屋子,一直涨到了大门口。儿子一想,父亲还睡在屋里,不是要给米饭闷死了吗?这可把他急坏了。他想冲进屋去把父亲背出来,可这么多米饭怎么办?扔掉吧,又不舍得;不扔吧,又进不去。于是,他就张开嘴巴吃了起来。他吃啊吃,拚命地吃,想吃出一条路来,好把父亲救出来。可这米饭那么多,怎么也吃不完,最后竟给活活涨死了。
“死后他的魂灵上了天。玉皇大帝念他孝顺,便封他为岳神。岳神专门吃瘟疫、吃疾病,每个月轮流在八个方位出现……”
“那么,我们能不能看见岳神呢?”我忍不住问,因为我觉得岳神真是一位善良的好神。
“能!”老肚皮妈妈肯定地点了点头。
“己酉还归东北方,乙卯正东方,庚申东南方,辛未西南方……”她嘟嘟囔囔地念出一连串名词来,很快地接着又说:“如果是己酉时,岳神就呆在东北方,我们可以从东北方看见他……不过,得小心,这时候不能随便把东西扔到东北方,会被他吃掉的。”
“啊?”我突然觉得有些害怕。
“老肚皮妈妈,你不是说岳神专吃疾病、瘟疫的吗?”有一个孩子问,大概他也是与我有同样的感觉。
“是要吃疾病、吃瘟疫的。可是,”她迟疑了一下,说:“可是你们不晓得‘蚕豆开花黑良心’吗?人心总是坏的,岳神原先在吃米饭时吃红了眼,看见什么就吃什么,所以……所以他不但吃瘟疫,吃疾病,还要吃别的,比如吃小猪,吃小孩子,吃……”
说到这里,我毛骨悚然,伸手攥住了她的衣角,身子紧紧地贴着她的肚皮,似乎极怕自己也被吃了去。她搂着我,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春华不要怕,吃不吃小孩,是看生下来时你娘把胞衣(胎盘)扔在什么地方。如果是己酉时生的,胞衣又扔在东北方,就会正好被他吃掉,以后,小孩的命就不保险了——当然,你的胞衣,没有扔在岳神出现的方向。你……你们的父母都晓得这个规矩,你们放心好了。”
大家都松了口气,屋里的气氛重又活跃起来,火光仍是那么温暖。老肚皮妈妈把手探进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打开一层又一层。我们不知里面藏着什么东西,都眼睁睁地望着。最后,里面的东西露出来了: 白亮亮的一颗小乳牙。
我立刻记起来了: 早晨,我在她家门口玩,玩了一会儿,我的门牙脱落了——我正在换牙,便张口吐了出来。怎么被老肚皮妈妈拣了去,还当宝贝一样地藏起来了?
“多危险呀,春华!”老肚皮妈妈开口说,“今天正是庚申日,你把牙齿丢在东南方,幸亏我拣回来了,否则要被岳神吃掉的。”
我一听这话,也觉得很吓人。可再一想,牙齿又不是什么“胞衣”,而且又没有一点用处,吃就吃掉好了,何须这么大惊小怪呢!于是我拍着手,笑嘻嘻地说:“妈妈,你再把它扔到东南方去,我真想看看,岳神是怎样吃掉一颗牙齿的。”
“瞎三话四!”老肚皮妈妈向我瞪了一眼——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么重的话说我。然后,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重新一层灰布,一层蓝布,又一层白布,把牙齿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那么的虔诚郑重,仿佛这是一颗价值连城的珍宝。
我望着她那沉重缓慢的动作,奇怪地想: 既然她认为人心都是坏的,那么,她自己为什么这样好心肠呢?她为什么对我们——尤其是对我,如此亲切和无微不至地关怀呢?
这个问题,是我当时那个幼小的脑袋所无法回答的,甚至直到现在,似乎也很难找到确切的答案。人生有时如迷茫的雾,在雾中,一切物体都是朦胧的,只有当你回头看它在水中的倒影的时候,你才会突然发现,这倒影是那么清晰,清晰得如同沙漠里的海市蜃楼……
我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次,我们闯了穷祸——当我们在取暖听故事的时候,谁也没在意,有几点小小的火星溅到柴堆里去了。冬天柴干,我们刚走,火就烧起来了。当村里人都赶去救火时,无情的火舌已舔掉了半个屋顶。第二天一早,老肚皮妈妈扶着焦黑的墙壁,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我,照例笑一笑,举着手招呼我。
我走过去,看见她的额头、脸上、脖颈上布满了一道道红的紫的伤痕——这不是因为救火,而是小辫子打的。我心里很难过,伸手指着问她痛不痛。但她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的问话,却笑咪咪地蹲下去,在灰堆里扒了半天,扒出一个烘山芋来,两手托着,噗噗地吹那上面的灰,吹净了,就塞到我的手里,说:“吃吧,还是热的。”
“不,妈妈你吃。”我第一次客气起来。
她摆摆手,又拍拍自己的肚子,表示已经吃过了。我踮起脚,掀开她的锅盖,见里面煮的是黑糊糊的野菜。我哭了,紧紧攥着手里的热山芋,抽抽噎噎地说:“妈妈,我要好好读书……读好了书,我就去,去挣钱,挣许多许多钱,给你盖一幢瓦房,还买、买好多好多油条(我当时认为油条是最好吃的东西),送给你……只给你一个人吃,气,气死小辫子!”
然而我并没有实践我的诺言。盖一幢瓦房——无疑今生是不可能实现了,虽然我真的把书读得很好。
老肚皮妈妈的草房勉强修复以后,仍在小辫子的欺压下度着艰难的岁月。而我,渐渐地由于年龄的增长,学业的繁忙,竟顾不上经常到她的茅屋里去了。
上中学后,我便住校了,一星期只能回家一次。每次回家,父母亲都“心肝、肉儿”地宝贝,弄得我很少空闲去看望老肚皮妈妈。但我总是在上学或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她。她常常拉着我的手,笑嘻嘻地问我一些学校里的事,或者罗罗嗦嗦地对我叮嘱一番。
高三毕业时,向来很喜欢我的班主任老师对我说:“都讲北大难考,我们这个小地方,还没有人考上过北大,你给我去考考看?”
“考什么科呢?”我自己拿不定主意。
班主任是教语文的,听了我的问话,他不假思索地把下颌一扬:“当然是考文科啰!”
可是,当我拿着北大中文系的录取通知单回到家里时,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要离开家乡好几年到那遥远的北方城市去读书,还要车费、学费、书费等等,父母亲会舍得我离开吗?他们能一下子筹起这么多钱来吗?
所以,在我推开家门的刹那间,已经变得垂头丧气了。母亲对我的学业是关心的,见我闷闷不乐,就问:“高三读完了,今年升高四了吧?是不是要交学费了?”
我摇摇头:“没有高四的。我考上了大学,要去北京。”
“去北京?”母亲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似乎好半天还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不过这条消息,很快在村里引起了一番小小的轰动。
不一会,我家门口聚满了人。有的是来道喜的,祝贺我“中了状元”,要上京城——到从前皇帝住的地方去了。但更多的是向我和我的母亲表示同情,因为据说北京“冷透冷透”,十月份就落大雪,会把人的脚趾头也冻掉的。老肚皮妈妈也挤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地听着别人讲话,不时撩起衣襟擦一擦眼泪。
母亲非常紧张,连夜为我缝被子,拆洗棉衣,还找人把她陪嫁时的一只破板箱钉好,好给我带去装东西。一连几天,忙得连伤心落泪都顾不上了。
第三天一早,我拿着扁担到井台上去,给家里挑最后一担水,见老肚皮妈妈低着头,匆匆地向我走来。
“妈妈!”我一面喊她,一面便想起幼年时她对我的种种好处来。
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眼皮红肿得像核桃一样。
“妈妈你……你病了吗?”我不安地问。
她摇摇头,把一双新棉鞋塞到我手里。
“妈妈!”我把鞋塞回到她的手里——我已经懂事,知道她生活艰难,怎么好意思接受这样重的礼物呢?
她急了,捉住我的手,硬把棉鞋塞过来,一面结结巴巴地说:“那儿冷,要冻,冻坏脚趾的……我做得不好,总能抵、抵点寒气。”
说完,她又眼泪汪汪的了。我觉得若再不接受她这双棉鞋,太伤她的心了,于是就把鞋接了过来。
正如她自己所说,棉鞋确实做得不好,粗针大线的,样子也又丑又笨——跟她以往做的针线活完全一样。但是,想到这双棉鞋是她彻夜不眠为我赶制出来的,我的心就热了——除了亲爱的母亲,还有谁能这样时时刻刻地关心和牵记着我呢?
为了报答这一双棉鞋的情义,几年后我第一次探亲回来,一到家就向父母问了老肚皮妈妈的情况。那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母亲告诉我,小辫子阿申已经死了,剩下她一个,屋里没劳力,她自己又手脚笨,已经穷得连手纸也买不起了,只能用旧棉花来代替,用过后洗洗再用。又说,最近村里开展忆苦思甜活动,要贫下中农讲自己的身世,几乎人人都谈了,可轮到她,就是死也不肯开口。因此,她新近又得了一个外号,叫做“老顽固”。而且为了这,她的“五保户”的口粮也给减少了一半,甚至还有风言风语的传闻,说她是逃亡的地主婆哩。
我听后感到愤愤不平。我是一个受过五十到六十年代严格的正规教育的大学生,我当然懂得地主婆是一个何等丑恶的形象,这个罪恶的称呼怎能与善良的、受尽苦难的老肚皮妈妈连在一起呢?我一面从心里诅咒这样的谣言,一面不顾旅途的劳累,立即前去看望她。
当然,面对老肚皮妈妈的窘境,我不能空手而去。可我当时还是一个靠助学金生活的穷学生,父母亲为凑足路费让我回来探亲一趟,三年的布票没舍得买,天天熬夜为公社加工组编织草帽,眼睛终日又红又肿,我又怎能再伸手向他们要钱呢?所以,我只好搜出了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到街上买了几副大饼油条,用报纸仔细地包好,准备带去给她。
不知是因为看惯了城里的高楼大厦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几年不见,我觉得老肚皮妈妈的房子破烂得更厉害,墙壁更见斑剥,屋顶的草愈加陈腐,整个房子摇摇欲坠,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似乎只须一阵粗暴的风便能吹倒。然而,与整幢屋子极不相称的是,屋檐下墙根旁,竟种满了潮头花。无数肥硕宽大的绿叶,托出了一朵朵——不,那无法以朵来计算,而是一蓬蓬、一丛丛的娇艳的花。花儿有红的,有黄的,引得蜂蝶乱舞。在这饥馑笼罩大地的时期,江南的土地寸土如金,破草房的主人不种些可以充饥的南瓜,倒种了这么多无用的花,实在是很少见的。
老肚皮妈妈站在一丛潮头花跟前,佝偻着背,嘴里自言自语地唠叨着什么。从侧面看,只见她的脸色更黄,头发更加枯乱——但肚皮仍是那么大。我慌忙叫了一声:“妈妈,老肚皮妈妈!”
她慢慢地转过脸来,两只黄褐色的包在皱褶里的眼睛一下子放出了光,同时立刻咧开嘴巴笑了起来:“嗬嗬,春华!春华回来啦!噢,长高了,瘦了……真是出息了。唔,我就知道你有出息,瞧这潮头花,发得多旺!还是那年你种下的一粒籽呢,看看现在,看看……真是有出息了!”
她唠叨着,也把我拖到花丛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我的脸,我的身体的每一部分。这使我记得在离开家乡的那一天,她也是这样拉着我的手,硬拽我到她家门前,给了我一粒小小、黑黑、圆圆的花籽,要我种下。种完以后她又罗罗嗦嗦地讲了一大堆话,不外乎是看见花就想到了我,花发得旺就是说明我在外头好,她要天天求菩萨保佑这棵花等等——仿佛那棵花就成了我的命运,我的主宰。我当时听了只觉得有点好笑,再讲又有许多事情要办,听过也就算了,并没往心里去。谁想到她竟真的这么做了——我感动,我羞愧,我完全能想象到她为我祝告时的虔诚的样子。突然间,我想到了我放在书包里的大饼油条,我的沉重的手实在无力拿起这菲薄的礼物;可是那摊晒在门口的野菜和谷糠,以及老肚皮妈妈那没有血色的嘴唇鼓励了我,使我终于从书包里取出了大饼油条,递到她手里,结结巴巴地说:“实在……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妈妈你……拿去吃吧。”
老肚皮妈妈两手捧着大饼油条,眼睛直直地瞪着我。我有点难为情地又说:“还是软的,妈妈,你吃了吧!”
突然间,她那松松的眼皮眨了一眨,一大滴泪珠顺着黄黄的脸颊滚下来;紧接着,一串串热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仿佛是夏天的一阵急雨,打在她手中的大饼油条上。可她依然站着,不动,也不去拂试。
这情景真使我有些害怕,我以为她一时间发生了神经错乱,疯了,不由得抱住她的双肩,急急地摇晃着喊:“妈妈,老肚皮妈妈!”
然而她笑了。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她也看到她是在笑,虽然眼泪依然不断地滚落下来。
“囡啊,好囡,好囡,我的好囡!”她一面哭,一面笑,一面翻来覆去地重复这句话……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老肚皮妈妈的。我只记得我回到家里,母亲说我的脸色难看,要我到床上去躺一会,还给我端来一碗热米汤。我咽不下,轻轻地推开碗说:“姆妈,老肚皮妈妈太苦了。”
母亲抬起头,向我望了一眼,半天没有作声,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