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黑了。
母亲最后一次到我房里来时,替我掖紧脚跟的被子,轻轻拉灭了电灯。
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但从窗口望出去的一片天空,倒显得白亮亮的。那上面稀疏的星辰,很淡很淡,仿佛时时会被风吹熄。
我安然地闭上眼睛,在这亲切的梦幻般的境界中期待着。
我并不能说出我正在期待什么,因为在生活中,刻意期待的东西有时是虚幻而难以得到的,而所得到的又可能是意外的东西……
在我家屋后,有一条小河,它弯弯曲曲地流过许多村庄和田野。站在正对我家房子的高高的小桥上向前望去,可见两岸的竹林和古老的垂柳,美丽的合欢,交错地封锁了清瘦的河身。枝条温柔地吻着水面。夜深人静时,在大自然凝固的黑暗中,河面上的几朵水浮莲,闪着灰白的光亮,慢慢地浮过来,浮过来,这使人感觉到水的流动。于是人的视线会不由自主地盯着这几朵飘零的植物,只见它穿过桥洞,拐了一个大弯,然后和黑绸般闪动的河水一齐,消失在一丛墨墙一样茂盛的杞柳后面了。这时候,面对着迷茫深邃的夜空,往往会有一个奇特但是自然的想象出现在你的脑际: 这条携带着绿色水浮莲的小河会流到什么地方呢?它的前方有盛开的鲜花吗?有辉煌的灯火吗?它将进入大海雄伟的怀抱呢,还是与苍茫的天穹上那迷离闪烁的银河相汇合?
这些纷沓而至的问题,曾给幼年时代的我带来无穷无尽的美好的梦。可是,第二天,当清晨的曙光降临,我欢呼着沿河跑去时,就发现在那里——绿色的杞柳丛后面,小河拐过弯去的地方,和这里有着一样的竹林和小桥,一样的田野和村庄,甚至一样的垂柳,一样的合欢,河身一样在密布的浓荫中穿掠。
如今我人生的河流,经过了许多曲折与坎坷,许多激荡与奔涌以后,终于有机会又重新地回到了家乡熟悉的沃土,我还期待什么呢——除了父母深厚仁慈的爱以外。
夜,静极了!只有墙根下,深秋的蟋蟀在用最后的歌声和这个世界告别。窗外摇曳的竹叶发出轻微的叹息。我久久不能入睡。
为什么呢?因为床太软了吗?
也许是的。记得在童年时代,因为家境的贫寒,母亲总要在我睡的木板床上垫起半尺多厚的稻草,然后再铺上棉絮和床单。现在依然是童年时睡过的床,母亲一连垫了四条棉絮,而且吃过晚饭又硬把她自己的一条被子也抱来垫上。唉,在茫茫的人世间,当我们踏着荆棘在坎坷不平的路上艰难地前行的时候,有谁会像慈爱的母亲,夜夜为我们铺设一张温暖柔软的睡床呢?
我不由自主地自责起来。我责备自己作为双亲唯一的儿子,竟在离家之后的这些年中没能回来探望一次。当然,客观原因是,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不能全由自己作主。可是与父母的爱子之心相比,我毕竟是太惭愧了。
最近,我从遥远的北方都市调回到这个临近东海的大城市,在一家报社里负责农村部版面的采访。因此,有机会来到这个城市的近郊——我的家乡,来看一看生我养我,在幼年时为我吃尽了苦头的双亲。
傍晚时,我回到了这阔别二十年的家乡。一进屋,随手把拎包和网兜放在凳上——就像小时候放学回来将书包往旁边一撂似的,立即迫不及待地叫了一声:“姆妈!”
母亲正在摆碗筷,听见喊声,触电似地愣住了,随即,一串串的眼泪从多皱的脸上滚落下来。
还是父亲反应快,立即呵呵笑起来:“哟,阿囡回来啦!”
我赶紧又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爹爹!”顿时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哽住了。
“阿囡呀,快吃夜饭,吃夜饭……嗳,不,先揩揩面,吃杯茶。”母亲不停地擦着眼泪,放下饭碗又端面盆,一时欢喜得慌了神。
父亲且不说话,只一个劲地望着我,笑得合不拢嘴。
过了好一会,母亲才镇定下来,对父亲说:“老头子,你不要昏头昏脑地站着不动,快到阁楼上去把鸡蛋、白糖、芝麻给我拿来,我阿囡最喜欢吃芝麻汤团了。”
这回是父亲笑嘻嘻地反驳她了:“老太婆,我看你自己昏了头,做汤团还要浸米、磨粉,起码弄到后半夜,阿囡等你的汤团吃肚皮也要饿瘪了。”
说得母亲也笑起来。我忙说:“姆妈不要忙,我随便吃点好了。”
话是这么说,可母亲还是煮了满满一碗加了糖的荷包蛋。我都闹不清有几个,只觉得吃完了一个,碗下还有,再吃一个,还有;最后饱得只吃下半碗粥。可母亲还认为我吃得太少了,不停地“阿囡长阿囡短”地摸我的脑袋,看我是不是发烧了。
记得在幼年时,像这样过分的溺爱曾给我带来多少厌烦啊。因为,在我家乡这一带,“阿囡”是对抱在怀里的吃奶孩儿的昵称,而多数又是称女孩子的。只因我是在父亲三十九,母亲三十三岁上求神拜佛,好不容易得来的“贵子”,父母把我又当儿子又当女儿,长到十几岁了,还是“阿囡”、“心肝”、“肉儿”地不离口。记得有一次,下雨天,母亲到学校给我送伞。那时刚下课,我正在替老师收本子——我是少先队的中队长,可母亲一进教室就“阿囡、阿囡”地大声叫起来,惹得同学们前俯后仰地一阵哄堂大笑,我羞得连伞也不肯接,一低头冲了出去。
当我一身湿淋淋地回到家里时,母亲又是抱怨,又是心疼,于是我乘机提出了我的抗议,以后再也不许叫我“阿囡”——至少是在大庭广众下不要叫。
母亲当即就答应了,答应的条件是我马上换掉湿衣服,同时吃下一大碗加了许多姜末、葱花的美味的鸡蛋挂面。
然而她一转身就忘记了自己的诺言。后来我又用了种种办法表示抗议: 诸如天冷时不肯加衣服,太阳底下不愿戴草帽等等,却总是收效甚微。
如今,当我已年近四十,而我那在中学读书的大儿子也长得和我离家外出时那般高了的时候,这一声声的“阿囡”,在我历尽了许多辛酸的久旱干涸的心中,就仿佛是一阵哗哗的急雨,我竟不知怎么变得如此的娇弱,如此的听话起来。饭后,我没有一丝反抗地又喝下一碗浓浓的红糖姜汤,因为母亲说我吃得“这样少”,一定是路上着了风寒的缘故。
现在,过多的甜食已经使得我的胃在微微泛酸了,但是我的整个身心是妥贴的,舒坦的,这绵软的床铺如同一只爱的摇篮,轻轻地、轻轻地在幸福中摇晃着我。
两个老人还没有睡,从那虚掩的房门里,传来父母低低的谈话声。
“明天早点起来,我上街买肉去。你看蹄髈好伐?”父亲说。
“好的。可别忘了再割点猪肝,阿囡最爱吃猪肝了。”这是母亲的声音。
床嘎嘎地响起来,似乎是老俩口正在为明天的计划而激动。过了一会儿,母亲又吩咐:“上街买完肉就回来,不要东逛西逛,我还等你回来杀鸡呢。”
“你放心好了,”父亲说,“阿囡这次回来,也不知能在家蹲几天,我不守在屋里厢,还会逛到哪里去?”
母亲又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大概是老人怕影响我入睡吧,谈话声渐渐低下去,低得只剩下沙沙的模糊的喉音,再也分辨不清说的是什么了。但是偶尔响起的咳嗽和唏嘘的叹息声,变得格外的清晰。唉,可怜的母亲,怕是又在抹眼泪了吧。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头顶上响起了慢腾腾的脚步声,接着是搬动东西的声音,然后是沙沙的舀米声,哗哗的倒水声。我知道母亲在睡倒之后,又起床上阁楼去浸糯米了。记得小时候在端午节的前夜,我睡完一觉醒来,就常听见母亲这样爬上阁楼去舀米浸水时所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这样窸窣的声音,对于在这个博大的世界里听惯了许多高亢音调的我来说,显得是那么的细小和微不足道。但正是这琐碎和微不足道的声音,却使那纯朴的农村生活的真实感触,如同一阵飘零的落英,一片片覆盖到我历经沧桑的心上。我忽然感到,生活的真谛就在这里,感情的天地就在这里;在这包含着平淡与细微,辛苦和甜蜜的琐琐碎碎、真真实实的声音里啊!
我翻了个身,一时间觉得百感交集。是的,我从小离家读书,在外有了工作,有了家,也有无数条理由不能照顾到父母,可是父母的心却每一刻都随着我的心在跳动。“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唐代诗人的体验,是多么深刻而透彻啊!
阁楼上有一个沉重的物体被搬动了一下——大概是母亲在收拾那台积满了灰尘的石磨。这之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就一直响到了隔壁的房间。
床又嘎嘎地响了几下,大概父亲也未睡着,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母亲把虚掩的房门关死了。
我依然睡不着。我记起在小时候,夏天的夜里,常常有小伙伴约我去捉鱼摸蟹,可母亲从不准许我出去,因为她怕落水鬼把我拖了去。于是我就早早地躺在床上装睡,听母亲替我赶掉蚊子,掖好蚊帐,轻轻地退出房间;但她并不把隔壁的门关死,为的是好监视我。我找不到逃跑的机会,只好无聊地听着窗外的草丛里蟋蟀、蛤蟆和纺织娘此起彼伏的大合唱。
如今,这些可爱的、活蹦乱跳的小生物在哪里呢?我侧耳细听,希望能从昔日听惯的声音中,吸饮静夜的宁馨和甜蜜。但是深秋的夜毕竟太冷了,蟋蟀微弱的独吟,也好像夜幕上一道褪色的滚边,脱落似地消失了。清冷的月光在浓密的黑暗中浮动,好像把黑暗稀释了,又似把秋夜的悲凉,用这惨白的浮光描画出来了。
“瞿、瞿、瞿——”忽然一阵极轻的虫鸣声响起。我侧耳细听,只觉得这声音细微但是清晰,低沉但是有力。
“瞿、瞿、瞿——”像是穿透黑暗的月光一样清亮,但决无月光那种缥缈浮动的悲凉;又像是一阵微风,平地而起,但是决没有那风的游移不定的叹息。它是真实的、顽强的,一旦响起就经久不息。
这是蚯蚓的叫声!
我忽然觉得,许久以来,我所期待的就是这种声音。在我亲爱的故乡,当残冬的严寒还覆盖着大地,料峭的春风尚无力为桃柳染上轻红浅翠时,往往在一场雨后,蚯蚓就钻出了泥土。它迎着雨水,最先感受到春天的清新气息。它吃的是泥土,吐出来的却是庄稼所需要的养料。它终日埋在深深的地下——人们赞美地上面的鲜花和绿草,秀木与嘉禾,没有谁会想到它的功绩。只有在这夜深人静之际,它发出了自己勤勉愉悦的歌声。这歌声当然不如青蛙的嘹亮,也不及蟋蟀的动听,但音质也很清脆,在遍地萧索的晚秋,它给人以一种向上的、不屈不挠的力量,面对严冬的降临也决不悲观。
“瞿、瞿、瞿——”蚯蚓的叫声使黑夜显得深沉了。
我仍在想蚯蚓。
蚯蚓有极强的生命力,即使被打断,也能自行接起而成活;倘使断裂的肢体远离而不能再接,那么,它就会变作两条新的生命。这种生存的能力就像我们勤劳的中国人民一样,再大的苦难也压不垮。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父母的父母,他们一代又一代,不就是这样生活下来的吗?
那么,我呢?我的孩子们呢?
我询问自己,觉得在夜的沉寂中,有一种捉摸不定和难以理解的东西,迫使我去思考、去冥想……
忽然,“吱吜”一声,隔壁的房门打开了。随即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我觉得奇怪,睁眼一看,见母亲悄悄地来到我床前。
“阿囡,”母亲的呼唤很轻很亲,好像怕惊动了我似的,她大概以为我睡着了。
“姆妈!”我很清醒地回答她,并从被窝里欠起头来。
她忙把我按住,掖紧我肩膀的被头。月光下,我看见她披着旧棉衣的微微佝偻的身子和一张布满皱纹的苍老的脸。
“阿囡,”她又轻轻地喊我,好像要说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
“姆妈,有什么事?”我伸手扭亮了电灯。
雪亮的灯光下,母亲显得慌乱而不安。
“是这样,阿囡,你今天刚回来,本来不该告诉你的,可是……”母亲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她一定要见见你。也怪可怜的,人都快死了,就是不肯咽气,叫着你的名字。我跟你爹爹商量了半夜,想还是……”
“姆妈,你说什么呀?谁快死了?”我不由得奇怪地问。
“住在村东的‘老肚皮’,你小时候常到她家去玩,叫她‘老肚皮妈妈’的。唉,也不知怎么她会晓得你回来了。你还是去一趟吧。快起来穿上衣服,姆妈陪你一起去。”母亲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里流露出温和愁苦的神情来。
2
老肚皮妈妈?
唉,我怎么能忘得了她呢?
冬天的阳光斜斜地照着,茅屋顶上陈年的稻草,似涂了一层淡淡的釉质;草屋门前光秃秃的苦楝树,垂挂下一串串圆圆的籽实,金豆子般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她搬一辆纺车,坐在太阳底下纺纱,但却很少转动她的摇把,大部分时间都咧着厚墩墩的嘴唇,眯缝起一双细细的眼睛,笑嘻嘻地望着我们这一群玩耍的孩子。为此,她常常遭到她男人的喝斥;可她也不在乎,等他走了,她依旧笑嘻嘻地望着我们。
高兴起来,她就拍着手唱:
萝卜开花白似银,
油菜开花像黄金,
蚕豆开花黑良心……
大概她生来只会这么一首儿歌,所以只好翻来覆去地唱。不久我们就全都学会了,也故意围着她转来转去,学着她的样子拍手唱:
萝卜开花白似银,
油菜开花像黄金,
蚕豆开花黑良心……
听我们唱歌,她笑得合不拢嘴。有一次,我乘她不防备,唱着唱着,就恶作剧地跑过去,抓起纺车的摇柄用力摇几下,然后一溜烟地逃开来。她纺得好好的纱都被我弄断了。大家见我闯了祸,也都离得远远地望着她,以便她追来时可以及时逃跑。可她却不生气,也不来追我们,脸上依然笑模悠悠的,捧起断了的纱头,轻轻搓着,说:“嘻嘻,现在的小囡真聪明,这么点年纪就会唱歌了。嘻嘻,还会摇纺车,会把棉纱线也拉断了,嘻嘻……”
听她的口气,倒像是我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事一样,我心里不再害怕了。几个胆大的孩子,又蹦蹦跳跳地围拢去,学着她的样子说:“嘻嘻,现在的小囡真聪明;嘻嘻,会拉断棉纱线……”一边说,一边大模大样地抓起车柄摇几下。她仍不阻挡,还笑着对我招招手说:“来,你也来玩,你们都来玩。”
玩,玩什么呢?那时节我们都还太小,没本事上树逮鸟,也不会下河摸鱼,只会藏猫猫,过家家,在墙根底下翻蚯蚓,到田野里采草籽,用泥巴和上水,搓一些圆不圆,方不方,说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土玩意儿……无论我们玩什么,她总是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热忱来,有时甚至还参与我们的游戏。不久,我们大家就都喜欢她了,都愿意到她跟前去玩。
可是,在大人们中间,她的人缘可远没有这么好。因为她是外来户,非本地土生土长的,加上人又长得不等样(不好看的意思),心拙口笨的,所以大家都有点瞧不起她,甚至有时还有人欺负她。
说来也奇怪,人人都嫌她,可是在我——甚至在我们所有孩子的眼里,她却是如此的亲切可爱。我曾经反复打量了她许久,也找不出她浑身有哪一点是可讨厌的。
她有一张圆圆胖胖的脸。不过那不是真的胖,而是肿,手指按下去会凹下一个窝,许久也起不来。她让我们许多小孩子都按过,真是好玩极了,我们想不出这样的脸有什么不好。她的脸色黄黄的,黄得有点像南瓜,可这黄黄的脸上永远是那么亲切,那么温和,一天到晚笑呵呵的;特别是脸上那一双不大的眼睛,每当和我的目光一接触时,便笑得格外的慈祥,格外的喜悦,黄褐色的瞳人里好像有两朵欢乐的小花在跳动。在这种时候,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她这一双眼睛更好看的了。
那时我看不出她到底有多大的岁数,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出她的确切年龄。不过这一切还都是无关紧要的,她最遭人议论的,是她的肚子。
在我们村里再也找不出像她那么大肚皮的人,除非是孕妇。用今天的眼光看,她肚子里准是长了什么瘤子吧,但那时候,可实在是不明所以。只知道由于她那圆圆的大肚皮,远远看起来就好像是在腹部扣了半个南瓜,人们便叫她“老肚皮”,或者“老饭瓜”(在我们这里,南瓜叫“饭瓜”)。我们小孩子便称她“老肚皮妈妈”,或者“老饭瓜妈妈”,而我则觉得“老肚皮”更顺口些,所以总是叫她“老肚皮妈妈”。有时玩得高兴了,便将“老肚皮”省去,叫她“妈妈”——按我们家乡的习惯用语,“妈妈”不是母亲,而是婶婶的意思。总之,不管怎么称呼她,她总乐呵呵地答应,从不生气。
就像特别大的南瓜不肯结籽一样,肚子特别大的女人也许是不会生孩子的——村里大人都这么说。然而老肚皮妈妈对别的都无所谓,唯独听到这样的话特别气愤。一听到人说她不会生孩子,那黄黄的脸就涨红了,细细的眼也瞪圆了,好像立刻就要跟人大吵一架似的。这种神情使得说闲话的人感到意外,常常惊讶地望着她。却只见她那厚厚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然后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终于什么也没说,悻悻地走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人们忍俊不住地哈哈笑起来:揭了她的短啦!人总是怕揭短的。也难怪她这么爱孩子,是因为自己生不出孩子来呀!
也许是因为不生孩子的缘故,老肚皮的男人对她特别凶,动不动就打她骂她。这男人是个小老头,脾气很怪,一双眼睛白多黑少,头上还留着根小辫子,像老鼠尾巴一样。因为他是全村唯一留小辫子的男人,因此人们都叫他“小辫子”。小辫子不但对老婆凶,对我们小孩子也凶。有时,他从外面听完书回来,一路得意洋洋地哼着唱着,后脑勺上盘着的老鼠尾巴掉下来了也不知道,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真滑稽。但是他一见我们在他屋门前玩,便突然把脸一虎,换上了一副狠巴巴的神情,两只眼睛也是白的更多,黑的更少了。
“去,去,滚一边去!”他常常张开一双瘦长的胳膊这样喝斥我们。有一回,我们在他家房基后面的一块空地上挖蚯蚓、捉纺织娘玩,谁也没注意到他回来了。他悄无声息地挨到我们背后,一伸手,好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我们中间的一个提了起来。大家都吓傻了,
好一会才想起拔腿逃跑。跑出老远,还听见他在背后恶狠狠地骂:“再来,我像排大蒜一样,一个个把你们埋在这里!”骂着,两只脚在我们翻过的土上拚命地踩,仿佛我们动了他的祖坟一样。
令人不能理解的是,小辫子这样恨我们,据说也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的缘故——自己没有孩子,便见不得别人的孩子,这也是一条理由。
老肚皮似乎很怕她的男人。每当小辫子逞凶霸道耍威风的时候,她就缩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我们,那神情又凄楚又可怜。可是,只要小辫子一离开,她立刻就换了一副笑模样,忙忙地拿了一只破碗,走到屋后的空地上,亲自挖出一碗蚯蚓来,招呼我们过去拿。如果我们还心有余悸,不敢过去的话,她就显得非常不安,立刻点起火来,炒上一大盘喷香的蚕豆或者葵花籽,挨个分给我们。每回我都分得最多,所以一到这种时候,我便带头先往她那儿去,她也就愈加喜欢我,常常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口袋里塞上一两个热呼呼的煮鸡蛋。
我们吃了她的东西,似乎她那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眯缝的眼睛笑得愈加快活。于是,就极笨拙地弯下她那粗重的身体,帮我们捉纺织娘,逮蟋蟀,还到屋后采下一朵朵金黄的南瓜花来,让我们带回去喂叫蝈蝈。
于是,小辫子布下的恐怖的阴云,像烟一样消散了。我们清脆的笑声,随着炒蚕豆的香气一齐喷发出来了。我们开始玩捉迷藏。
捉迷藏这种游戏,总是灵活瘦小的人容易占优势。我比同年龄的孩子个子大得多,所以轮到我藏时,每每望着这间空空的简陋的茅屋和那门口没有遮掩的场地而发愁。
这时候老肚皮妈妈便走过来。“春华,”她亲热地叫着我的小名,拉拉我的手说,“来,我给你找一个地方藏起来,保险谁也找不到。”
我疑疑惑惑地望着她,心想,她还能把我藏到哪里去呢?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抿着厚嘴唇笑起来,笑得那么天真和得意。
她推我爬上床去,拉开被子给我盖上,然后便放下了那顶满是补丁的蚊帐。接着,搬了张椅子在床跟前,自己舒舒服服地坐下来。
我捂在被子里大叫了一声“好了!”小伙伴们便进来找我。他们在门背后,桌底下,窗子后面,墙旮旯里,到处都翻遍了,甚至往床肚下面钻了几遍,把烂鞋子破篮子都捣腾出来了,就是没有谁想到拉开帐子看一看。这一幕我从帐子的破洞里看得清清楚楚,使劲捂住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找不到我,他们有些发急。其中有一个沉不住气了,问坐在椅子上的老肚皮:“咦,他到底藏哪儿去了?”
老肚皮把头靠在椅背上,伸手指了指凸起来的肚皮,洋洋得意地说:“藏在我肚子里。”
她说完,就闭上眼,头一仰笑起来,笑得圆肚皮上的高峰一颠一颤的,黄脸上也泛出了红晕。此时,她仿佛深深地陶醉在一种幸福中。
大孩子自然不会信她的话,只有刚刚学会走路的小阿毛,好奇地伸出胖胖的小手,在她肚皮上按了按,奶声奶气地问:“真的吗?”孩子们哗地哄笑起来。她突然一弯腰,抱起小阿毛,把他放在自己的膝上,让他继续抚弄自己的肚皮。
这时我发现,老肚皮妈妈的眼圈红了。但是她那黄褐色的瞳人里,依然闪动着两朵快活的小花儿。无意间,她一转脸,那快活的小花儿似乎携着无限的情与爱,一直钻到了我的心里。我不由得呆呆地想,如果我真的能钻进她的肚皮,让她把我生出来的话,她该是多么高兴啊!
从此以后,那间破旧的茅草房,好像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磁力,总是那么强烈地吸引着我。无论小辫子怎样的蛮横凶狠,都不能阻挡我去看老肚皮妈妈。冬天的晚上,小辫子喜欢听戏,常常一吃过晚饭就跑出去了,于是,小茅屋便成了我们孩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