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与天堂 (3)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34:44

 5

我又记起来了,毕业前夕,我和李宁在颐和园的后湖,沿着苏州街荡着一只小船。丝丝垂柳亲吻着碧清的水面。李宁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样东西,说是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我接过来一看,是我的一张肖像。从我的眼光来看,这张像是画得很不错的,可她却摇摇头说:“我一直没敢拿出来……”

“不像,”她说,“我没有把你的眼神表达出来,你的眼睛里有一种善良、聪睿、诚挚和探索的光芒。当我望着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这种光芒一直射到了我的心里——但是我没法把它传到我的笔下。”

说完,她孩子似地望着我,那么天真,那么热烈,使我记起那一天在校医院的病床上,她也是这样用大胆的目光盯着我。我也凝视着她,这凝视里倾注了我全部的爱。她脸上渐渐显出红晕,有如冒着早春轻寒最先绽开的桃花瓣。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突然吻了她一下,这是我第一次吻她。我看见,她那深棕色的大眼睛里,燃烧着幸福的光焰。

这是怎样的光焰啊!如果我也会画画的话,我一定把她此时此刻的眼神惟妙惟肖地画下来。也许,我应该把此时此景的一切都揽在怀里,融进心胸,它就不会失却了,可是……

幸福往往在“可是”的后面改变了它的含义。现在,我只能坠在这飘忽的云雾中,但愿永远如此,不再清醒……

                             6

两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年轻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们的身后,岸上的小树丛里,隐藏着一双神秘的妒忌的眼睛。

这是褚明。

自从他觉察到王烁和李宁在相爱,并且无意中看到了李宁写给王烁的约他在颐和园后湖相会的纸条后,他的内心突然失去了平衡,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像尖利的狼牙咬噬着他的心。

那天在图书馆里,他凑巧坐在李宁的对面。趁李宁离开座位,上服务台借书的机会,他偷看了她夹字典里的一张纸条。这张纸条就是她写给王烁的约会信。原来这个黄头发的漂亮姑娘,看起来十分温顺听话,却暗中瞒过了他这个年级党支部委员、校团委书记,在同外系的一个小伙子搞恋爱,这是对他的权力和感情的挑战。这天早晨,他本来准备写的毕业思想总结,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所有的纸和笔在他面前都变成了李宁,那漂亮得令人气恼的脸庞,那纤柔的体态,那紧身的衬衣掬出的显示青春骄傲的胸脯,那飘飘裙裾下大腿的线条……哎,有多少次,他和她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或在走廊上谈话,他一伸手,就可触到她的肌肤,她的秀发;难道他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难道他一次也没有过发自内心的本能的冲动?然而,他错过了。

他只相信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关系、权力关系。他——年轻的gcd员,在这风华正茂、青云直上的时候,怎能去和一个有海外关系的女孩子谈恋爱,而毁掉自己的锦绣前程呢?不,当然不能。

然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宁给王烁的信,那上面写的是“我的耶稣基督……星期日上午九时……”

“我的,啊,我的!”

方块字是能象形会意的。他觉得自己心跳的速率加快了一倍;纸条上的字在眼前膨胀起来,血冲到脑门,他差点要发狂了!王烁这个傻小子,这个土头土脑的乡巴佬,竟然得到了全校公认的最迷人、最娇嫩的花朵;他竟然跑到了他的前头!

褚明觉得自己的大脑皮层隐隐作痛,被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刺激弄得恍惚痴呆起来。他漫无目的地穿过校园,踏上了长满青苔和野花的乡间小路。

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来到了颐和园。

他从无数荡漾的轻舟,无数泡沫般闪耀的阳伞、凉帽中,一眼就望见了王烁和李宁,好像鹰隼盯住了猎物一样。

他透过岸边的树丛,牢牢地注视着他们——这幸福痴情、天真无邪的一对,他们在笑;那笑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们在唱,那歌声鞭打着他的心脏。他们划船的动作多么和谐,他们依偎一起的身影多么亲密!

瞧,这又是怎么回事?船在湖中打转。啊,他们拥抱了。看,他们还在接吻……对,她把她那鲜艳的、湿润的红唇给了他……

褚明终于忍不住了。他猛地跳起来,那张本来发黄的脸被愤怒的妒火烧得通红。为了发泄一种破坏欲,他伸手朝身边的一棵柳树狠命一抓,连枝带叶扑簇簇地抓了一大把,不料却惊动了树顶上正在乘凉的两只乌龟,“啪嗒啪嗒”,相继掉进了湖里。

                              7

生活真会在捉弄人啊!在人生的旅途中,往往会出现海市蜃楼式的亭台楼阁,柳暗花明;当你去追寻它,伸手想捉住它,挽留它,享受它所带来的希望的曙光的时候,它却突然像被一阵狂风吹灭似的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无垠的沙漠出现在你的面前……

五年的大学生活即将结束了,作为毕业工作组成员的褚明找我谈了一次话。

那是一个炎热的晚上,我来到了校团委办公室。门是虚掩着的,为了礼貌,我仍然敲了三下。里面立即传来“请进”的声音,随着喊声,褚明很客气地迎了出来。他让我在沙发上坐下,而且端过一杯已经准备好的凉开水来。

我有点紧张。在褚明面前,我总觉得拘束和不自在;尤其是面临毕业分配,我心里更觉得像有只小兔在蹦。我低着头等待褚明开口。

褚明显然已经发觉了我的不安,用很亲切的语调笑眯眯地说:“小李,快毕业了,请你来随便聊聊;我以前对你关心不够,给我提提意见好吗?”

“不,不,我没什么意见。”我慌忙回答,“你,组织上,对我很好,很关心……”我没有想到褚明会这么客气,也对他更加尊敬了。

“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今天,在系团总支的总结会上,我还批评了你们班的团支部。我认为,像你这样从海外回来,放弃了自己的宗教信仰,一心一意热爱社会主义祖国,拥护gcd和毛主席的领导,积极争取进步的好同学,是应该早日发展你入团的。”

“谢谢组织上的关心,我还有不少缺点,今后一定努力争取。”我从心底感激褚明。

“毕业后你的打算如何?”褚明关切地问。

“我……我服从组织分配。”虽然我早就准备在毕工组找我谈话时把我同王烁的关系向组织上讲明,但此时面对褚明我一下子又说不出口。

褚明没在意我的回答,却出人意料地说:“假如组织上认为你可以留校,你的意见如何?”

“那……”我愣住了,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留校;因为我一向认为,留校是像褚明这样政治条件好的党团员的事情,何况我还有海外关系。于是我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是真的!只要你愿意留下……”我还没来得及体会褚明话里的含意,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系办公室秘书来通知他去开党总支会。

“改日再谈吧,你好好想想。”褚明把我送出了门。

我一口气跑到王烁哪里,把褚明要我留校的情况告诉了他。

王烁一听这些,立刻反感起来。他说,像褚明这样的人物,分配留校是无疑的——别看他贴了决心书要到什么西藏去,鬼知道西藏有没有名额。另外,王烁还认为我太天真、单纯,缺乏社会经验,与褚明一起工作也很危险。他告诉我,他们化学系的方案已经下来,他被分配到了无线电研究所,他要我和他一起到那里去。

我很不同意王烁对褚明所作的种种猜测。我认为王烁对褚明是过分的妒忌和小心眼,我婉转地批评了他。但是,我知道,从另一方面讲,也是因为王烁十分爱我的缘故,因此,我还是同意了他的决定。于是我向毕工组公开了我和王烁的关系,两人都被分配到了无线电研究所。

出乎我和王烁的意料,在我们去研究所报到的那一天,竟遇到了褚明——他也分配到了这里。

我对于自己所一向崇敬的老同学的到来感到高兴,而王烁则时时表示出一丝隐隐的疑虑和不安。不过,这一切并没有影响我们对爱情的追求和对事业的向往。生活,有如刚刚褪去雾霭的春天的早晨,向我们显示出清新明丽、充满生机和欢乐的面目。

我们开始准备筹建未来的小家庭,也为接回妈妈作准备。我同王烁约定,在把妈妈接回国以后举办婚礼。王烁赞同我的意见,并且打算将来把他的爷爷也从燕北山区接来,让两位老人家都来度过幸福的晚年。

然而,就在这时,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把我们都卷进前所未遇的政治漩涡里去了。

                                  8

初秋,一个温暖晴朗的中午,我在昆明湖畔的垂柳下等待李宁。

天,蓝得醉人。阳光在枝头照耀,碧波在面前闪烁。远处传来一阵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大概又是哪个“造反兵团”成立了。激越的鼓点,把充溢在人们心中的热情、疑惧、疯狂聚集拢来,又扩散开去,以一种无可抵挡的力量,震撼着湖里的垂柳,枝上的叶,脚下的大地和头顶上的天空。

啊,文化大革命!

滚滚的洪流,汹涌澎湃……

李宁想接回妈妈的梦想破灭了,还背上了一个“海外关系”的包袱。前些日子上街,又被一群中学生剪了裤管。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影响我对这场大革命的支持和热望,虽然我也对它感到惊讶和迷茫……每一次运动,老褚这样的人总是能找到青云直上的阶梯,凭着他“老鼠”似的钻营本领(这是小青年们给他起的绰号),他已经是所里的人事科长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又是积极分子:一会儿“誓死捍卫所党委”,大抓“牛鬼蛇神”;一会儿又义愤填膺地揭发当权派如何反对毛泽东思想;一会儿又公布了所里的专家和一些技术干部的档案材料,还把几个女干部剃了光头,拉到烈日下去爆晒、批斗……然而,我相信,泥沙毕竟是泥沙,它会被大浪淘尽的。既然是让群众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那么,人民自己是会做出抉择的……就这样,我看着等着,心潮起伏。哎,在这大革命的时期,就连爱情,也蒙上了一层新奇和令人激动的色彩!

我在充满希望中等待着。

然而,“希望”欺骗了我。这一天,从中午等到下午,从下午等到晚上,游艇纷纷靠岸,情侣们挽着手走到幽暗的树林里去了,李宁还没有来。这在我们约会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我发慌了,急急忙忙地赶到李宁的宿舍楼前,天已经黑了。难道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我看见一男一女两个黑影坐在大树下的石凳上,脸对着脸,在低低地说话。凭着我和李宁之间难言的感觉,我一眼就能认出,女的就是她!

突然间,血往我的脸上涌来,沉重的喘息连我自己听着也觉得异样。我想走开,可是不能够,两脚像木桩一样钉在了那儿。不一会,他们站了起来。李宁把他送到大路上,又转身走回宿舍。

“李宁!”我从楼后冲出,低沉地叫了一声。

她显然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睁大两只失神的眼睛望着我。

“他是谁?”我极力控制着心中的怒气,装出平静的声音问道。

她没有回答,却带着冷漠和异样的神情望着我。月光下,她那深棕色的大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迷雾。这样僵站了一会,突然,她转过身子,掏出手帕,掩着脸哭了起来。

我茫然了,忙走上前,扳着她的肩头,轻声问:“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她抽泣着,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告诉我:今天下午,所里来人抄了她的宿舍;虽然只抄走了几个日记本,但是勒令她交代自己同信基督教的反动妈妈的关系,交代回国的动机……

她一边说,一边抽动着肩膀,好像被秋风摇撼着的一棵小草。我连忙伸手搂住她,用手帕擦着她满脸的泪痕,吻着她柔软的头发,说:“宁,别伤心。有我在,天塌下来,也不怕。”

有一分钟的时间,她停止了抽泣。娇柔的身子紧贴着我的胸膛,泪光闪闪的脸上显出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情思和令人心碎的哀怨。我激动起来,心想就是跟着她一起去赴汤蹈火,我也心甘情愿。

突然,她跳起来,用怅惘的眼神望着我,惊恐地把我推开,叫道:“啊,不,不……我现在是有特嫌、有海外关系的人,是黑六类的子女;而你,你的爷爷是贫农,你的爸爸是烈士,我们……我们的结合会影响你的前途,甚至……甚至我们的后代!”

她的话不能不使我心头震动。可是,爱情的力量是难以战胜的。我坚定地望着她:“宁,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了解你,你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热爱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你不是常说,要把自己的全部智慧和才能,贡献给祖国的建设事业吗?我们的科研项目还没有完成,张教授被关进牛棚前,还叮嘱我们要坚持搞下去……我们的理想、事业,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结合?”

“是的。”李宁垂下头去:“可是老褚……”

“老褚?什么老褚?”我一时没转过弯来,奇怪地问。

“人事科长褚明。”李宁说,“抄家后,他留下和我谈了半天,说我以后不能在科研单位工作了,要我从党和国家的利益出发,和你断绝关系……”

“原来是他!这个专整别人的小丑,这只专打地洞的老鼠!”我皱着眉头,忍耐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他有什么权力抄你的宿舍、和你谈话?十六条明明规定,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可是他,把科研人员都当做牛鬼蛇神,把矛头对准广大革命群众。不行!我马上去找造反兵团,我们要坚决抗议他的这种做法!”

“啊,你,你……千万别去!李宁突然着急地拉住我的手臂,“老褚现在已经是造反兵团的组织部长了。今天上午,他贴出了反戈一击的大字报,揭露院党委走资派的阴谋,今天下午广播喇叭里宣布,他光荣地加入了造反兵团。今天抄家,就是造反兵团的决定。”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叫我吃了一惊。在这变幻的政治风云面前,我开始觉得捉摸不定,无所适从。常常一夜之间,就会下来新的精神,新的讲话,新的表态,然后,人们就上街游行,打倒、站队、批判,严肃的政治运动变成了走马灯式的游戏,而一些虚伪的政治骗子,则在这个机会中找到了自己生长发展的养料,贪婪地攫取地位和私利,好话和便宜都让他们占齐了。想到这里,一股怒火在我的胸口燃烧,我冷笑道:“这么说,保过院党委之后他又戴上了造反派的桂冠,他又是最革命的了!”

“你呀,说话还这么冲。”李宁不满地望了我一眼,“你总把人想得那么坏,不管怎么说,老褚还是组织部长,是代表组织在这里执行政策的呀,再说,他也不像别人那么凶。”

“唉,我的善良的傻姑娘!”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想发泄的怒火忍了回去,握着她的手说,“真正的爱情是经得起风刀霜剑的,请你相信我,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李宁抬起泪光闪闪的眼睛望着我,很久,她才启动嘴唇轻声说:“好吧。不过现在不行。老褚说了,一个人的出身不能选择,但是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我既然已经选择了革命的道路,我就要走到底!你等着我吧,让我用自己的努力把命运改变过来,重新创造了自己的前途以后再说。”

9

火,舔着红色的、灼人的舌头,发出耀眼的、炫目的光芒。

书,一本一本,洋装的和线装的,硬皮的和软皮的,横排的和竖排的,全在这烈火的拥抱中化为灰烬。

火……

火的光焰灼着我的眼,火的热力烤着我的脸,汗从额头流下,但我不愿离开这火堆。我的耳边又依稀响起昨天抄家时褚明对我的谈话:“毛主席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是马列主义的顶峰。作为一个要革命的青年,必须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忠于毛泽东思想,做到毛主席热爱我热爱,毛主席拥护我拥护,毛主席挥手我前进。”

“是的。”我当时回答。

“不仅在行动上要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还要向伟大领袖汇报你的思想,在灵魂深处也要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

“是的。”我说。

“为了给你一个自觉革命的机会,我想让你自己处理你保存的那本《圣经》和十字架。”

“不是已经抄走了吗?”

“对,我要他们还给你,让你亲手扔到烧‘四旧’的火堆里,表示你对一切非无产阶级思想决裂的决心。”

“嗯。”我感激地点了点头。虽然我过去保存它,只是为了留着妈妈给我的纪念。

啊,奇怪,昨天我就是这样回答的吗?这回答的声音多么熟悉啊,我曾经也这样对谁讲过?

记起来了,我小时候常用这样的口气回答妈妈的话呀。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老褚是代表党的,而党就是母亲啊!

快把《圣经》扔下。

见鬼!我怎么下意识地把《圣经》抱得更紧了呢?要知道,我可是早就不信它了,王烁曾教导我要信马列主义的啊!

扔下!

桔红色、温暖的火舌头,立刻热烈地拥上来,舔吻着这本厚厚的硬皮面的《圣经》,那泛黄的纸页在烈焰的拥抱下迅速地收缩,翻卷,然后化成黑色的灰,而那赭红色的硬壳则不甘消亡似地挣扎着,发出嘶嘶拉拉的声响。这声音使我想起妈妈,妈妈临别的时候依依不舍的话语,那略带沙哑的尾音:“孩子,要记住《圣经》里的话,这是你回国后处事做人的规矩,千万不要忘……”

慢着,停一停,为什么我的目光舍不得离开《圣经》?为什么我会联想到妈妈的声音——快,抓住它,这罪恶的一闪念,意识的游丝……

——对了,我好像是有点儿惋惜。

惋惜?惋惜是什么意思?

留恋——

留恋过去吗?留恋基督教里的天堂?留恋封、资、修?

天哪,这是多么可怕,多么错误,多么荒谬啊!

不,我要用毛泽东思想去武装自己的头脑,为实现共产主义,为使世界上最大多数的受苦受难的人们得到解放而斗争!

我抬起头,不再去看那本在火中嘶嘶燃烧的《圣经》——为了免受它的毒素的感染。

一阵风吹来,把燃成灰烬的纸片送上天去,飘飘荡荡,纷纷扬扬,犹如黑色的蝴蝶。

我的目光好奇地跟随着这些黑蝴蝶,看见有一片纸屑飞得特别高,特别远,直朝遥远的南方飞去。

“南方?”那不是我妈妈所在的方向吗?

妈妈!

我好像看见妈妈从云端里显现,用一双愁苦的眼睛望着我:“孩子,你在干什么呢?”

“妈妈,我在烧……”我在心里回答她。

“哦,烧……烧什么呢?拿什么烧?”妈妈问我。

“啊,火!神圣的火啊!”

“妈妈,火是神圣的吗?”我恍惚又回到了五、六岁的时候,坐在小小的竹板凳上,让妈妈给我梳小辫,一面望着炉膛里熊熊燃着的火光,问妈妈。

“火是神圣的,”妈妈说,“在远古的时候,人类没有火,只能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是伟大的普罗米修斯从天上偷来了神火,从此才把光明和幸福带到人间。可是普罗米修斯却因此触怒了神王宙斯,被罚吊在高加索的山崖上,每天有一只鹰来啄他的肝脏……

“啊呀,妈妈!”我一头钻进了妈妈的怀抱,好像也有一只神鹰要来啄我的肝脏,尽管那时我还不知道肝脏在身体的哪个部位。

于是,我忍不住又问:“妈妈,普罗米修斯是怎样偷盗神火的呢?”

“我的孩子,那真是一个神圣的、了不起的情景啊!”妈妈说,“每当新的一天开始时,时光女神就鼓动着双翼,给阿波罗神牵引来一辆用黄金和宝石制成的太阳车。庄严的阿波罗神跳上太阳车,车前的四匹神马就张开翅膀,在太空中奔腾起来。这时,太阳车喷吐着烈焰,越过高山,越过海洋,越过无边的树林和陆地……当太阳车从东方的大海到达了西方的深山里时,一天就过去了。有一天,阿波罗神的太阳车正在前面疾驶,即将完成它一天的神圣使命的时刻,普罗米修斯举着茴香枝从车旁闪过;当阿波罗发现的时候,他的茴香枝上已经点着了火。从此,在人类居住的丛林里,就有了火的光亮……”

“火,神圣的火,革命的火啊!”我痴痴迷迷地想着。

“李宁!”一个喊声打破了我的遐想。我扭头一看,是褚明。褚明的下巴刮得发青,穿了一套考究的军装,显得十分精悍。

“做得对啊!”他握了握我的手,说,“有空到兵团总部来一趟,谈谈你下一步如何继续革命,好吗?”

“是!”我答道,心却猛烈地跳了几跳,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唉,幸亏人的大脑不是透明的,要不,我刚才的那些胡思乱想,被他知道了,怎么得了啊!

然而,褚明并没有注意我的脸色,他有事匆匆地走了。但我仍然感到极大的内疚,似乎是对革命犯了罪——我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意识在作祟啊!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我吃力地走了一阵,才发现自己是下意识地走在通向王烁住的宿舍楼的大路上。还没到楼前,我就在半道上遇见了他。他的脸色似乎也不好看。

“烧了吗?”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我。

“烧了!”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如释重负地轻轻点了点头。

他痛苦地摆了摆头,脸上流露出嘲笑和讥讽的神情:“唉!真要感谢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偷盗了神火,使我们今天能点燃起革命的狂热。要不,我们怎么处置几千年来我们民族自己积累起来的丰富的文化遗产啊!”

天哪,听他说了些什么?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多么可怕啊!难道说,他引导我信仰了马列主义,而现在,又因为我的非无产阶级思想的影响,使他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动摇?

我骇然了,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见他的眼睛里满含着一种复杂的、深沉的、痛苦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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