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妈妈!”我含泪答应。
“妈妈供你回国上学不容易,你一定要刻苦努力,不要落在别人后头。“
“是,妈妈!”我哽咽着,但是也坚决地答应着。
“还有,妈妈在国外孤身一人,你早日学成就业后,好歹把妈妈接回去,让妈妈死、也死在……”妈妈泪水横流,怎么也说不下去了。我一头扑上去,死抱着妈妈的双腿,哭叫着:“妈妈,妈妈,你放心吧,你的宁宁一定会把你接回祖国去的。”
“好孩子,妈妈等着你……”妈妈的眼泪扑簌簌落在我的头发上、脖颈上。忽然,她颤巍巍地从贴身的衣服上摘下一个小巧精致的十字架,把它别到了我衬衣的胸襟上。
轮船启锚了。妈妈站在码头上向我挥舞纱巾。海风吹起她过早斑白的头发。我看见她的嘴唇在翕动。我知道,那是她的心里在唱一首爱我的歌,于是,我也用自己的心跟她和上去——
…… ……
他想乞求妈妈的爱,
妈妈温暖的胸脯,
是他唯一的财富
…… ……
我带着这样的财富回到了祖国亲人的怀抱。
每当我接到妈妈寄给我的钱时,我都要把它紧紧贴在胸口;因为我觉得那不是钱,那是妈妈的汗,妈妈的泪,妈妈的血和她的一颗跳动的心……
妈妈啊妈妈!
3
“通、通、通!”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起来。整个大楼似乎都被震动了。这大概是目前社会上流行的“忠字舞”的步伐。我只觉得头皮发麻、发痛。我微微呻吟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在心里乞求这脚步声赶快消失。但是,脚步声不但没有远去,反而越来越响,一直进了我的屋子。
我的意志已经抵御不了这种雷霆般的声音了。我惊骇地睁启眼皮,发现一个铁塔般高大的护士站在我面前。
“喂,吃药了。”她干巴巴地说。
出于礼貌,我想做出一点表示来。但是,我的身体根本不听我脑子的指挥,我无法动弹。于是我只好听任她把白色的药片塞进我的嘴巴,像填鸭一样,被她用白开水灌下。我机械地张嘴、闭嘴、吞咽,如同一段木头,一架机器,唯有舌尖上微微滞留的苦涩味,使我清醒,明白自己还是个活的人。
“通、通、通!”她走了,惊天动地。出于一种本能的自卫能力,我紧张地用手按着自己的胸口,用每一声心跳,来驱赶这震人耳膜的声响。
谢天谢地,脚步声终于消失了,尽管那最后的一响,还在敲击着我的心脏和头皮。
四周又恢复了平静。我开始品味刚才的药,这是“冬眠灵”!即使在昏沉中,我也能毫无疑问地确信。
“冬眠灵,冬眠灵!”这药物的名字多么奇妙啊!它使人像虫蛰一样地冬眠!人能冬眠,这多么好啊!这么说,人的理想、希望、信仰、爱情,以及他的痛苦、忧愁、思念、愤怒,也能“冬眠”的了——发明这种药物的人,应该得到多灾多难的中国人民的永远感激!
我的脑袋变得沉重起来,我的思维好像一根蜘蛛口里吐出来的长丝,一头系在我的脑子里,另外一头向无限的空间延伸出去;它在一圈又一圈地织着。这张网,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像水中不断扩散的波纹,似空中密密麻麻的星星。仿佛有一束五彩的光,照在它上面,使它闪闪发亮。这一切是多么亲切,多么熟悉啊!但仔细看看,又模糊得不可辨认,遥远得可怕,如同冥冥中的希望,睡梦里的灯火……
我等待着进入“幸福”的冬眠状态。我腾云驾雾,身不由己地来到了我从来未曾向往过的天国。
在那画栋雕梁、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我看见一个目光坚定的的人站在上帝的身边,他胸前挂着十字架。我想,他大概就是耶稣基督了。因为李宁曾告诉过我,耶稣是上帝赐给圣母玛利亚的儿子。噢,我明白了,耶稣一定也忍受不了人间的邪恶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痛苦,才逃到天上去的。于是我想上前去问问他:“你让人们相信你以怨报德的理论,为什么自己倒逃走了呢?”正在这时,门口又进来一个老人,这人是个大胡子,脸上充满了自信的神情,笑眯眯地望着我,说:“孩子,不要去找耶稣,他宣传的是宗教迷信,这是想让人民永远当奴隶和受压迫的麻醉剂。请相信我的阶级和革命的理论吧,我的理论是使一切受苦受难的人翻身解放、最终实现人类之爱的钥匙!”
“阶级斗争、革命、钥匙……”我赶紧伸出手去,想一把拉住他。我要告诉他:“我是你的理论的信徒,但是眼前的现实已经把我弄糊涂了,请你再给解释一下吧!”
然而我抓了个空,眼前的人物和景象都不见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使劲地睁开眼睛,只发现惨白的墙壁上一条红底黑字的标语: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这字体粗大有力,饱蘸着浓浓的墨汁,好像有千斤的份量,正重重地向我压来。“冬眠灵”的作用终于被我战胜了。我又回到了清醒的现实中来。我的脑子清晰得像一盆水,记忆的录像透过清水在大脑皮层里映照出来,一切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既然基督教的教义里,也有美和善的东西,那么,马列主义和基督教为什么要互相排斥呢?”
这是李宁清脆好听的声音。她那一双深棕色的眼睛,紧盯着我的脸,柔软的秀发差点擦到了我的肩上。哎,简直还是个孩子啊!
好像是在郊外——不,确实是在郊外,顺着校园的后门走出去,初春的郊外,晨风吹过田野,在一片清新而朦胧的寂静中,不远处传来依稀可辨的流水的潺潺声。
谈话,似乎又回到了初次见面时的议题。我喜欢她这种固执的追求,纯真的坦白,尽管她缺乏马列主义哲学的起码的知识。我觉得我应该尽快地帮她弄懂这一切,树立起共产主义的人生观——首先是从感情上而不是从理性上。否则,我们感情的纽带就会缺乏坚韧的力量。
所以,我没有直接回答李宁的问题,却找了块干净的石头,靠着一棵老榆树坐下,想了想说:“李宁,我觉得我爷爷的命运跟你妈妈的命运很像。我给你谈谈我爷爷,好吗?”
“嗯,”她很快地点头,也挨着我坐下。
“我的老家在燕北的一个小山村里,那里山很高,石头很硬。人们在向阳的坡上开出巴掌大的地,种些耐旱的高粱。在秋天的时候,采下山果,用毛驴驮着出山去卖。
“从懂事时起,我就只记得爷爷。爷爷有很长的寿眉,和善的细眼睛,笑起来像弥勒佛一样。爷爷很爱我,七、八岁了,还让我骑在他的肩上,去采那生在高坡上的酸枣。在卖山果的时候是我的节日。爷爷哪怕自己省下一顿饭,也要从集上给我带回一串通红透亮的冰糖葫芦,或者是两个软乎乎的白面烧饼。
“但我总是不满足。你看,别人家里有奶奶,奶奶会坐在门口嗡嗡地摇纺车,一边纺线一边讲故事;人家家里有妈妈,冬天的夜里,妈妈会点上油灯,坐在堂屋里织布,‘亭啪亭啪,亭啪亭啪,’到过年会让一家老小穿上新衣;人家的家里还有爸爸,爸爸是大力士,能挑动山一样的柴禾,还会逮红嘴巴蓝脑袋的小鸟儿……
“有一次,我实在忍耐不住,扑到爷爷的怀里,问:‘爷爷,我的奶奶呢?我的爸爸和妈妈呢?’
“爷爷抚摸着我的脑袋,深深地叹了口气:‘唉,死了,死了……前世作孽啊!’
“爷爷说着,顿时变得无精打采,一种哀伤,一种心灵深处发出的哀伤与怀念之情,深深地攫住了他。他抖抖簌簌地从破柜子里取出一炷香,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了供在桌子上的观世音菩萨跟前,然后颤巍巍跪下,双手合十,虔诚地磕了个头。只有我知道,那香,是爷爷省下吃盐的钱买来的。即使在断粮的日子,我家也没有断过香火啊!
“从此,我再不敢问爷爷这些事了——我怕爷爷伤心。
“当然,童年也有童年的愉快和乐趣。记得有一天——那是大暑天,炎热的下午,我和一群小伙伴在沙河的大柳树下钓鱼。这种钓鱼的方法,哈哈——也许你们城里人一辈子也没见到过——我们没有鱼竿,只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装着鱼饵和沉弹的鱼钩放到水里。绳的另一端拴着竹签子插在岸边的柳荫下,在靠竹签的绳子上挂些小瓶子或玻璃片儿。弄完这一切以后,我们就坐在柳荫下斗蟋蟀玩。而那钓鱼的事,好像压根儿忘了一样。正当我的蟋蟀‘啾啾’叫得起劲的时候,我的钓绳上的小瓶子也叮叮当当地响了。我赶紧跑下河岸,拉起绳子,哈,一条多么大的鲤鱼啊!足有三斤重,一出水它就拼命地乱蹦乱跳,身上的鳞片,在太阳底下闪着金黄色的光。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它,连鱼嘴里的钩也没来得及拉出来,就奔上了岸。
“我抬头一看,爷爷也来到了柳树下。我高兴地把鲤鱼举起来,说:‘爷爷,你去把鱼卖了,换粮食。’因为我知道,过了今日,咱家就没有一粒粮食了。
“爷爷眯缝起眼睛,笑嘻嘻地接过大鲤鱼,轻轻从鱼嘴里拔出鱼钩,仔细端详了一会,忽然说:‘枣儿,咱们把它放生了吧!’
“听了爷爷这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好不容易钓到了这么一条大鱼啊,也许以后一辈子也没有这样的美事了,怎么能放了?再说咱们家的粮食呢?我望着爷爷,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我看见爷爷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满脸的皱纹像纵横的沟渠一样互相交错着聚汇了起来,眼睛里露出庄重的光:‘枣儿,听爷爷的话,咱们这世是太苦了!修修来世吧!’说着,他颤巍巍地提着鲤鱼走下了河岸。
“望着爷爷的举动,泪水从我的眼眶里慢慢渗出。我并不是舍不得这条大鲤鱼,也不是被爷爷的行为所感动,当时我还太小,不懂得信仰给人的力量。我只是觉得爷爷太可怜了。他站在太阳底下,腰弯了,背驼了,四肢又黑又瘦像根枯树枝。他为了我——这个唯一的孙子,吃尽了人间的一切苦头,我……我不忍拂他的心意啊!
“可是爷爷却以为我舍不得那条鲤鱼,为了逗我高兴,顺手从柳树上揪下一片叶子,做了个柳笛,呜呜地吹了起来。于是,生命的乐章从他那干瘪的嘴里流出来。我的心儿,也像空中的鸟儿一样,随着柳笛的音乐开始飞升;我似乎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希望的魅力,我一下子扑到爷爷的怀里,去取那支绿色的柳笛……
“后来,我才弄清楚了,奶奶是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的,而爸爸则不相信爷爷‘前世作孽’的话,去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同当时正在作孽的日本侵略者进行战斗。爸爸在游击队里结了婚,生下了我这根独苗。可是爸爸和妈妈,却在1945年抗战胜利的前夕牺牲在战场上了。
“爷爷一提到爸爸、妈妈和奶奶,总是苦着脸,皱起眉头,摸摸自己满头白发,脱口而出道:‘前世作了孽,前世作了孽啊!’
“然而,1948年底,家乡解放了。我们这个革命烈士的家庭,当然也翻了身。爷爷作为革命老人,受到人们的尊重。从此他再也不说‘前世作孽’的话了。但是,老人一颗善良的心却还孜孜不倦地地执行着‘修修来世’的信条。
“我赶上了好时候,拿着国家的助学金上了学。我戴着红领巾,唱着《东方红》长大了。我入了团,入了党,上了大学。这一切都不是菩萨赐予的,爷爷也逐渐明白了他从前的信条是迷信。如果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千千万万像我爸爸、妈妈一样的劳苦大众,都安于自己的命运,都不斗争,不流血,那么,我们渴望幸福的理想能够实现吗?只有在毛主席、gcd的领导下进行了革命,我国人民才有了今天。
“李宁,你觉得我的话有道理吗?啊,不不,你不要感到难过,也不要不安,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真的,一点也没有;就连我亲爱的爷爷,我也从来没有嘲笑过他的信仰,因为我觉得爷爷的心地是善良的。我希望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遇到的人和事也是善良的……就像你一样。”
我说罢,忘情地握住了李宁的手。她没有躲闪,任凭我握着,而后抬起头,望着我微微一笑,但眼眶里噙满了晶莹的、闪动的泪花。
许久许久,她没有说话,好像也不希望我开口。于是我们就默默地坐着,欣赏那初升的太阳,怎样一点一点地露出它绚丽的色彩;鹅黄色的柳枝上,怎样拂过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晨风;还有那田野、河流、远近的农舍和光秃秃的苦楝树,怎样一齐沉浸在绛红色的霞光中……
忽然,李宁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我觉得,那意思似乎是在呼唤“妈妈”。而后,她抽出被我握着的手,伸进上衣里面,从脖子上取出一个小小的、但是十分精致的十字架,用手帕包好,放进了口袋里。
李宁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洋溢着一种庄严圣洁的表情;一只金黄色翅膀的鸟儿,落在我们头顶的榆树枝上,对着她“嘀丽、嘀丽”地唱出婉转的歌来。
多么好啊,在那样的早晨,青春、生命、感情、理想,连同人的信仰,一切都在生长、升华!
4
疯人医院病室冰冷的铁栅栏锁住了我的身体,可是,思想的小鸟却要冲破牢笼,沿着记忆的空间,飞向那往事的森林里,在生命的绿叶间蹀躞……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早晨,王烁的话像一阵春风,吹醒了我沉睡的心灵;又像一道灯光,照亮了我生命的旅途。我觉得有一种潜在的炽热的情感在我的身上复苏了。我的整个身心沉浸在一种不可言喻的甜蜜与圣洁的虔诚之中。
在走回学校的路上,我对王烁说:“褚明讲的道理太深奥,我一下子还不太懂,但你的话,我全明白了。今后,我一定要好好学习马列主义,跟着毛主席干革命,只有革命才能让人类进入幸福的天堂,才能让我妈妈那样的穷苦人得到解放。”
王烁向我投以微笑的信任的目光。这目光给了我无限的信心和快乐。
从此以后,我的心就像一只洁白的信鸽,朝着理想的方向坚定不移地奋飞。
那时节,学校正在挖人工湖。党员们都放弃了假日的休息,到挖湖工地上劳动。我也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了。
但出工的第一天,就使我大大地吃了一惊——我看见褚明,挽起裤管一下子跳进了齐膝深的冰冷的泥水里。
“同志们,拿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来,下水挖泥,提早完成挖湖工程,向国庆十五周年献礼!”褚明一边干一边高声地嚷着。
我激动起来——从此,褚明的形象就伴随着这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印在我的心上——我也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去。
“嗨……”王烁在上面急得跺脚,嘴里直嘟囔,“明明岸边的淤泥还没挖完,为什么要把大家赶到水里去?这是搞的什么名堂?!”
但我顾不上这许多了。我学着褚明的样子干了起来。因为我知道这不是单纯的挖泥,重要的是改造世界观。
没想到第二天我就病了。
早晨一起床,觉得头重脚轻,浑身像散了架似地酸痛,我猜想大概是下水挖泥着了凉的缘故。可是,这点小病,怎么能因此而放松对自己的思想改造呢?我一声也没吭,咬着牙,坚持出工去。走到壁报栏前的时候,看见褚明正站在高凳上,往壁报上抄稿子,虽然我头痛得昏昏沉沉,但一眼就从报头上望见了自己的名字,一阵从未经历过的新奇的兴奋感向我袭来。我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心头,也像揣了个小鹿似地突突跳个不停。
我的心尚未平静,忽见褚明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扑通跳下站到了我面前。
“李宁同学,祝贺你啊,希望你再接再厉,不断前进!”他说着,微微一扬手中的稿子。
“我还差得很远,差得很远……”我慌乱地回答。
褚明微笑着,微微泛黄的脸上有一双亮闪闪的眼睛——他还是头一次这样面对面地盯着我呢。我刚刚有一点儿吃惊——不过这种感觉像微风吹过禾田一样瞬息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因为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毛四分钱和二两粮票,交给我。
“这是做什么?这……”我不解地望着他。
“还你的饼干钱。”褚明很清晰地回答。
我这才想起,大概是几天前褚明出去有事,回来晚了没赶上开饭,我便把自己的一包饼干拿给他吃了,但是做梦也没想到褚明还会把钱和粮票给我。再说这包饼干还是王烁送给我的呢!刹那间我感到莫大的侮辱,委屈的泪花涌上眼眶。难道同学之间就不需要友谊与帮助?难道人与人之间,就不需要感情的纽带?
但是褚明硬把钱塞到了我的手里,又一纵身跳上凳子抄黑板报去了。我攥着钱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时太阳刚刚升起,跃动的光芒映在他的肩和脸上,使他的整个身姿看起来像一尊古希腊的雕像那么伟岸,那么坚定。我突然想,也许他没有错,而是自己错了,因为gcd员,都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污染,而自己,必须加紧改造才对。
可是我又想,王烁也是党员,王烁为什么和他不一样?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钱塞进口袋。我挣扎着摇摇晃晃地咬着牙去挖湖工地,但走了不远,感到眼前迷迷糊糊的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地一阵眩晕……
我从昏睡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案头的一束花,金黄、娇美,是在早春时节迎接生命复苏的使者——迎春花。
我这是在哪里?
我想起小时候自家门前的那一棵木棉树,盛开着火样的红花,于是恍惚间我又觉得自己沉浸在一种温馨的母爱中。啊,妈妈,亲爱的妈妈!即使在最困苦的日子,妈妈也不忘在女儿的鬓边插一朵素馨的茉莉花。我像妈妈一样爱花,爱生命,爱一切美好的东西。只是这些年来,我没有再去伺弄花草,因为褚明曾经批评我这是资产阶级情调。
现在,是谁弄来的花?这薄薄的、娇嫩的花瓣透出怎样清新的香气啊!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很疲倦地睡了一觉,现在醒了,生命和热情又回到了身上。我再度睁开眼睛,才发现有一张清秀的略显苍白的脸俯到了我的床前,朝我亲切地微笑:“啊,你醒了!”
“王烁!”我轻轻地、感激地叫了一声,这时才弄明白,自己是躺在校医院里。
王烁见我醒了,特别高兴,来来回回地忙碌起来。一会儿调杯桔子汁给我喝,一会儿又冲麦乳精,同时用温和的语气责备我,说我昨天不该下到凉水里去。我感动地、不安地注视着他,但是连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顺从得像个孩子。他替我把枕头叠起来,建议我坐着靠一会。我就披起衣服,这么坐起来了。王烁把那一束迎春花推到我面前,笑嘻嘻地说:“你喜欢吗?”
我点点头把脸埋在花朵里。突然间记起,在童年时代,有一次我得了可怕的猩红热,妈妈日夜守护,还采来象征着生命的木棉花,用清水养了放在我的病床前。
刹那间我仿佛又置身于妈妈温暖的怀抱中了。可是,从王烁端桔子汁时迎面扑来的一阵男性特有的热烘烘的气息中,我又感觉到了一种在妈妈的怀抱中从未体验过的新奇和欢乐。是爱神在叩启我的心扉了吗?
可那时我又幼稚又傻气,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抬起头,大胆而直率地望着王烁,看他那宽宽的额,挺直的鼻梁,蓬松不羁的头发和略显厚实的嘴唇,还有那一双黑黑的温柔的眼睛。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的活动,好像永远看不够似的。我简直想开口对他说:“你很美,从外表到心灵,都是如此。”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不出口来,像一股感情的激流在羞涩的闸门前被关住了。他呢,似乎也被我看得慌乱了,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拿起一只苹果削起来。一时间,屋里静极了。
“这么多东西,是你买的?”还是我最先打破沉默,指了指堆在床前柜子上小山一样的食品说。
“这你就别问了。一个人在国内,没人照顾,自己要注意啊!”
这充满关心的温暖的话,使我的喉咙发梗。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可是,褚明他们也下水的……”
王烁却气愤了:“我看这些人,那天的行为完全是一种自我表现……湖里的水第二天就可以抽干了,而岸边的活还没有干完,为什么要把大家赶下水去呢?”
“可他是党员,这种模范精神是值得我学习的。”我说。
“党员?”王烁有些激动,“我们党的传统应该是实事求是,而不是哗众取宠。”
我觉得王烁对褚明太过分了些,但我又不愿同他辩论,我想把话岔开,忽然记起褚明还饼干的事,又想起王烁的家境也不宽裕,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加重他的负担,便从衣袋里掏出钱,要还给他。
王烁不肯收,但我执意要给,没想到这一来就激怒了他。他气呼呼地从柜上抓起一袋奶粉和一包饼干,望着我,脸色难看地说:“我不是商人!”说罢,一转身走了出去。
望着王烁的背影,我的心猛地一沉,颓然地倒在枕上,小声地、不明不白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我以为王烁回来了,赶紧擦干泪痕。
但是进来的不是王烁,而是一个胖胖的小护士,她给我打了针,又问:“你的男朋友走了吗?”
“男朋友?”我一时拐不过弯来,不由得反问了一句。
“瞧,还保密呢!”小护士调皮地眨了眨眼,接着又赞叹道,“他真好啊,昨天把你背了来,又在你床边守了一天一夜,还说你是华侨,在国内没有别的亲人了。”
“我……他……”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只得把发烧的脸埋进枕头。感情的波涛在我心中汹涌翻滚,久久不能自抑。于是,我翻转身,找出一张纸,在上面写道:“亲爱的王烁:我是在学习另一个gcd员,以他的行动为榜样,没想到反而得罪了你。请你原谅,我不是拒绝友谊,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心中的希望,精神的支柱……”
我想央求护士转交给王烁。正巧,那个小护士急匆匆地进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圆圆的脸上洋溢着羡慕的微笑,对我说:“你的那个男朋友又送东西来了!”
我接过一看,见就是他刚才拿走的饼干和奶粉,不由得一阵狂喜:“我心中的基督啊!”我伏在枕上轻轻喊着,又悄悄拿出笔和纸,靠在病床上画起画来。我画的是王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