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归家的感觉
我离开在花莲的慈济静思精舍,是在一个细雨濛濛的下午。
自花莲开往台北的自强号列车即将启动时,送行的怀师父递来几个藏青色印有淡黄莲花标记的“环保袋”。袋子沉甸甸的,一摸还热乎乎,打开一看,原来里面装的是刚做好的便当(一种快餐);还有饮料、糕点。我的心也随之发热:“这怎么好意思……”
与我同行的陈若曦教授倒颇自在:“拿着把,这是慈济的规矩了。”
“慈济的规矩?”我不解。
“是啊,慈济就像一个大家庭。我每次来到这里,就有一种归家的感觉。每次上路,这个家就会为我把一切准备周全。”说着,她又补上了一句,“慈济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我抬起头,望着雨湿的天空,眼眶里也有微微的湿润。我来这里是应台湾佛教慈济功德会所属慈济医学院的邀请,与该校师生座谈我的小说的;因此,下榻在他们的静思精舍,与许多出家人同住在一幢白色的小楼里。
住在这里的三天,我参观了他们的极现代化的医院、医学院、护士专科学校,看到了来自社会各阶层的志工在医院里义务为病人服务,也看到了那些剃度过的女尼在各类加工厂里做蜡烛、做食品……惟独没见供养菩萨的庙宇,也没见有人烧香拜佛。为此,我有些惊讶,问接待我们慈师父:“庙在哪里?佛在哪里?”
慈师父笑吟吟地回答:“佛在我们心中。”
见我一脸愕然,他(注)又道:“师父说,佛前的灯不必刻意去点,只要常把心中的灯点亮。”
继而,他再解释:“师父说,诵经不如听经,听经不如讲经,讲经不如行经。”
这“师父”指的就是慈济功德会的创始人证严法师。原来证严法师提倡的是“佛教生活化,菩萨人间化”。在她的引领下,许多平凡的家庭妇女做了大量不平凡的事,开创了以“慈、悲、喜、舍”为宗旨的慈善、医疗、文化、教育四大志业,让人的生命活出了光彩。 在慈济的短短三天里,我听证严法师做过两次报告。一次是关于捐赠骨髓和遗体的——她以轻柔的嗓音告诉大家,人生没有所有权,只有使用权利,因此人需在能够发挥自己的使用权时,尽快发挥;到了最后的时刻把自己的躯体献给医学,为发展未来的医理、药理而奉献自己;如此,生命便没有一点浪费,也真正体现了佛教的“惜福”理念。还有一次是关于为大陆赈灾——她说:“普天之下,没有我不爱的人。我们和大陆同胞,终究是同宗同祖的一家人。同胞有难,我们怎能袖手旁观?!”
应该说,这两次报告都使我受到深深的感动,也使我对佛教有了一种不同以往的新的认识。然而不管怎么说,人在剃度受戒之前是“在家”的,而经过这道仪式之后,就算是“出家”,不再是在家人了。如此,怎么能把慈济比作“家”呢?似乎是针对我的疑虑,开车为我们送行的那个身穿灰袍,肩上还搭着一根乌黑长辫子的女孩在旁开口道:“我们上人就像慈母一样关怀着一切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真的是一切为天下众生啊!两年前,我根本不知慈济是怎么回事。有一天我乘车到花莲去旅游,不料途中道路遇暴雨而塌方了,五辆车全部被困。上人知道后马上派人做了两百份便当送来,另外用保温杯泡了人参汤送给司机,让司机一路冲来喝,以使他们有充沛的精力安全地开好车。因为车子不得不绕道,我们多走了五天的路。这五天里,每到一处,上人就给当地的慈济会员打电话,询问我们的情况,给我们送来便当,给司机送去人参汤……就在这次旅游遇险三天后,我决定皈依佛门,准备出家了。”
直到列车离站,我抚摩着温热的便当,那个带发修行的少女的话,还犹然在耳。我不由得想,我们许多人往往有机会参加一些盛宴,会喝到美酒,会尝到佳肴,但当你在出远门的启程之际,能为你准备好一份食物和水的,则永远是你温馨的家,是最爱你、怜惜你的家人。慈济人这种对人的关怀,就是家人对自己亲人的关爱;只不过,他们是从为自我的一个“小家”走向了为天下众人的“大家”。这种爱,慈济人称作“长情大爱”。因此,他们喜欢把创导这份长情大爱的证严法师称为“上人”。“上人”其实就是我们中国广大老百姓对家中长辈的尊称。
列车的车轮滚滚向前。突然间,我似乎又听到了那些带发修行的女孩子们在欢送我的晚会上唱的那首歌的旋律:
我们今天相约在这一刻,
聚会在爱的地球村,
一起为全世界默默地祈求,
迈向幸福的门!
从这首歌里,我似乎理解了慈济人的那种“归家”的感觉了。
我给朋友们讲这个故事,并不是主张你们去皈依佛教;但是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都在寻觅自己的理想,那么,如果有一种理想,能用爱为人类织成一种直指人心的凝集力,使人人都有一种归家的感觉,它也许就能给人类文明点燃希望之光。
(注)“他”即是“她”,出家的女性以“他”来指代。
(写于1997年)
2“盐寮”探访记
1996 年仲秋,我应邀访问了台湾的花莲。告别花莲前夕,当地的朋友为我安排了一次意外的活动——去探访“盐寮”。朋友告诉我,这是一些人为纠正城市物质文明带来的诸多弊病,创导简朴和谐生活的一片试验性净土。
汽车清晨就从花莲出发,在雨雾中沿着一条长长的滨海公路前行。一边是茫茫的太平洋,一边是花莲东海岸苍翠的山崖,置身其中,真不知此刻自己身处何处?车行一小时后,司机就不停地停车打听,虽然弄清现在已经到了盐寮的所在地寿丰乡,但这片净土却始终不肯露面。我们拣海边僻静处寻找,找了几处,只见到处都是一片片湿漉漉的山坡林地,却没有“盐寮”的影子。
事先,我们已经知道“盐寮”两字的大概涵义——“盐”原是一种防腐和调味剂,在这里就引伸为抵制社会腐败和调整人们价值观念的意思。“寮”就是竹篱茅舍之类的简单的住所。这特殊的名词和特殊的寓意,在我们心中铸成了一种奇异和神秘的感觉。于是下车后,我们有意识地往山坡的树林里钻,想突然发现一个神秘的洞口——桃源洞;然后进得洞里,豁然开朗,我们就到了另外一个王国——那个与世隔绝的乌托邦式的理想国。可是,山坡上、树丛里都没有洞,或者说,没有一个像样的、人能钻得进去的洞穴;只是当我们钻出密林,站到一个视野较开阔的山坡上时,突然“汪汪汪”——对面的山腰里传来了一阵狗吠。随着这叫声,一只不大的黄狗已经飞奔到我们的脚前。我吓了一跳,刚想逃走,那狗却围着我们摇起了尾巴。它竟没有敌意,似在向我们表示友好呢!我们大惑不解,一研究,觉得这么和善、懂礼貌的狗决非野狗,既然如此,狗主人必定就在附近。也许,它就是“盐寮”里豢养的宠物呢。于是,我们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喂,小狗,知道‘盐寮’在哪里吗?快给我们带路!”
奇迹出现了,小狗居然真的摇摇尾巴在前面带起路来。我们一行五人就笑着跟了上去。走了十来分钟,翻过一座不大的山梁,在我们面前的林间空地里出现了几间木板房;木板房的前面,透过一片树丛,就隐约可见白茫茫的大海了。甚至那涛声,已经哗哗地送进了我们的耳朵。一个清净、脱俗的世界呈现在我们的眼前。没有标记,没有说明,没有向导和介绍,我们已经肯定,这里就是“盐寮”无疑了。
我们一行走到一排木房前的草坪空地上,只见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整齐洁净,一直通向房前。路边竖了一块小小的木牌,木牌上写着几个黑字:“主人不在,改日再访。”我的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遗憾。主人不在,好多情况就无法深入了解了。但好不容易找到了它,走马观花地访问一下也是好的。我们就一直向那木房子走去。走到跟前,发现这一排七八间平房,房门都是开着的。一看,左边六间是卧房,里面有简单粗糙的家具和榻榻米。右边是一间厨房,一间储藏室;无论是卧房还是厨房,都是干干净净的。卧房里被子叠得四角方方,厨房里锅碗瓢盆有序地放着,清清爽爽,门口烧火用的劈柴也码得齐斩斩的。
在这排平房的东面,穿过草坪和一片树丛,有一幢两层的木楼,楼檐的横匾上写着:“净修室”三字。它向**出在海上,南北西三面是树丛,长满了芭栎树、乌桕树、桑树,还有月季花、孤挺花等花草植物。楼房的下层是工具间,上层才作“净修”用。走上二楼,只见楼上四面开窗,窗栏低矮,举足一跨便可出入。窗外四周还有骑楼走廊,伸手可触楼下花木。夜间,人们可以在此乘凉静思,早晨可东观大海日出。这“净修室”简直如“蓬莱仙境”一般。我们正在啧啧称赞之际,忽然望见平房前面有三男两女背着柴禾回来了。我们以为是盐寮主人,连忙下楼迎上前问候,一交谈才知道他们也是来这里体验清贫生活的游客,已经住了近半个月了。从他们的口中,我们对“盐寮”的宗旨和生活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原来,“盐寮”的主人姓欧。这片净土,由他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在这里创立已经八年了。创立之初,他们曾作过仔细考察,足迹编及地球的东西南北:他们去过科技文明发达的欧美国家,也到过相对落后的南美洲、非洲和亚洲国家。他们从环境保护、爱和人性的修养以及人的教育等方面去观察和体验不同地域和民族的情况;他们体察过文明社会中的不文明,也体验过贫穷落后民族中的自然和淳朴;他们还去访问和了解了一些人类自己独具探索性的生活方式和组织形式——例如以色列的人民公社(奇布兹Kibutz),印度的修炼中心,瑞士的平民教育,以及安第斯山崇山峻岭里的印第安人部族……在此基础上,他们提出了“盐寮”的理想——用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改变人们的价值观和人生观,让现代人反省文明带来的负面影响,改善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以达到净化人心、净化生活、净化环境,建立一种和谐、喜乐、自由、文明生活的目的。而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则有三个主要特点:
其一,简朴清贫。
凡来“盐寮”生活的人,一切事情自己动手:自己捡石修路、担水洗衣、拾柴做饭、除草种菜,或采食野果野菜;不食荤腥,不抽烟喝酒嚼槟榔,不吃罐头、汽水等产生垃圾的食物,不用一切家电。
其二,与大自然和谐共处。
保护环境,爱护“盐寮”的一草一木,与“盐寮”内的动物友好相处。不破坏水土,不制造垃圾,不使用清洁剂、杀虫剂、化肥。生活垃圾堆肥,保持生态平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汲水而饮,采野而食。
其三,修身养性。
淡泊名利,静心静思,读书吟诗,合十祈祷,在大自然中体会宇宙的和谐与博大——登山远眺太平洋,溯溪寻觅水源头;开阔胸襟,实行人与人之间的互助互爱,达到天地人合一的境界。
“那么,加入这里的生活有什么规定,要履行什么手续吗?”听了那几位客人的介绍,我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片世俗的念头:当今社会什么名堂都渗进了商业法则,变成了生财之道,哪怕是传授气功易经、拜佛信神,也是要填表入会、付费捐款的。
似乎是领会了我的话外之音,“客人”笑答:“这里没有围墙篱笆,所有房舍的大门永远敞开,欢迎任何善意前来体验的人;不分国籍种族、宗教信仰、男女老少;尤其欢迎社会上的弱势群族,心灵受到创伤、彷徨无依的人;也欢迎组织青少年前来作教育性质的生活体验。既然欢迎一切愿意前来的人,当然无需办什么手续了。当然也不收费,但客人可随意奉献。所有收入钱款、账目公开,每年在《盐寮之友》上公布。”说罢,“客人”就递给我们一叠《盐寮之友》。
这是一种简单的油印刊物,主人每年编出一期,内容很杂;有关“盐寮”活动的所有记载,包括造屋修路、经费的收入支出、前来体验的人员组成以及他们个人的体验心得等等,应有尽有。我先翻了一下统计数字:前来体验生活的人,有大中小学生,甚至有老师带着幼儿园的孩子、或者家长带着全家前来的;也有公司职员、教会人员、外国修士。他们的总数:1994年为2130 人;1995年为2341人;1996年上半年为1124 人。经费收入大部分为几位创始人出资,小部分为体验者奉献。1994年收入268267元(新台币),支出157551元,结余110716元;1995因建造静修室,收入199940元,支出204539元,亏4599元;1996年上半年收入115821元,支出25809元,余90012元。有意思的是,上面还记载了主人对一些不恰当捐赠者的批评:“有人送来了塑胶桶、充电灯(盐寮没有电)、大包尼龙布,这些东西都用不着,放在这里是浪费,还得送出去,给我们增加了麻烦。因此,请大家注意,好心的捐赠要看对方需要,要征求对方的同意,这是尊重!”
不经意之间,我们一行在盐寮已经度过了几个小时,而雨茫茫的天,也突然云开日出,西斜的太阳将海滨的这片土地照得更加洁净、晶莹、明亮。我们漫步在林间坡地,沐浴着从海上吹来的阵阵清风;看母鸡带着小鸡在林中觅食,听公鸡在树上引吭高歌;潺潺的溪流畔蛙鸣阵阵,青青的草丛间虫声唧唧,一派宁静祥和的气氛,真使人陶醉得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更有意思的是,开头提到的那只小黄狗,始终跟随着我们,俨然是“盐寮”的主人在陪伴客人的派头。
很快就到了该返程的时候了,但我们一行所有的人,包括司机在内,都舍不得离去;于是我们一致决议:留在盐寮体验一宿。
我们体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后山的小溪边提水。提水说来容易,但是做起来也不易:得先顺小径下山到海边,然后再折上后山坡,那里有一条小溪,溪边上“盐寮”人筑了个水池。凡洗衣服、冲厕所,就用这溪水。按规定,每人用过厕所后,必须自己冲洗干净,并焚烧手纸。因此,凡准备在此住宿过夜入厕者,必须先到后山担好一担水。这担水,经过上坡下坡,七折八拐,待挑到住所,往往只剩下两个半桶,而人也累得气喘吁吁、背脊冒汗了。然而,担水的人,几乎没有半途而废的。当你的肩上被水担子的重负压得有些吃不住的时候,抬头一看在上山的半山腰转角处,有一个高高的木制十字架,旁边的一块木牌上写着“苦路”两字。于是你就会忽然顿悟这就是你的人生之路,必须咬紧牙关挺过去!
做饭、盥洗用的是泉水,就在厨房后面的山坡上,去提来就容易了。但是,这里没有人会贪近而用泉水洗衣冲厕的。
我们一行六人开始自己动手筹备晚餐。按照盐寮的规定,客人可以随便到储藏室取米煮饭,但菜一般是要靠自己亲手种植或采集的。不过,前面讲到的几位客人告诉我们,厨房里还有一些菜皮,是前几天一批“青少年简朴生活体验营”的学生特地租了大巴士从“盐寮”出发,去花莲的蔬菜批发市场拣来的。实际上,他们租车用去的费用,比花钱在附近买同样数量的蔬菜,还贵好几倍呢;但是学生们都兴致勃勃地放下架子去拣菜皮,回来后也嚼得津津有味,因为这是自己亲手的劳动所得啊!
我们看到,这些菜皮已经有些发蔫发黄了,但是,它们包含着学生们的一片诚心。这样“珍贵”的东西,我们当然要“惜福”了。于是我们将它细细切碎洗净备用。
接着,我们便出发到山林里去拾柴和采集野菜。因为刚下过雨又出了太阳,树林里的空气既湿润又有一股春天暖融融的发酵的清香。林间空地上的野草野菜长得青翠茂盛,但我们这些在钢筋水泥城堡里长大的城市人,却无法辨认出哪些可吃哪些不能食;争论了半天没有结果,却又惊喜地发现了新大陆——那些小阳伞似的蘑菇,正在一个劲地往上冒。大家高兴得欢呼起来。我们的司机还有关于蘑菇的常识——他让大家只采白色和褐色的,不采那些色彩鲜艳的。他说颜色漂亮的有毒,不能吃。正采得起劲,忽然从前面的矮树丛里,传来一阵好似母鸡受到惊扰时发出的“咕——咕——”的声音。我们循声望去,果然发现有一只大黄母鸡正在孵着一窝鸡蛋,一数,足足有十八只呢!联想到刚才在“盐寮”木屋前的草坪上,见到母鸡带着小鸡觅食的场面,我们这才悟到,在这里人和动物之间,相处得是多么友好和融洽。为了给正在育儿的母鸡一点奖励,我们搜遍了各自的口袋,最后,我在自己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块巧克力,将它放到了母鸡的窝边。以后,我们又在树林里见到了好几个鸟巢。我们不敢打扰它们,便悄悄地离开了。
夕阳染红林梢的时候,我们满载而归。我们将拾回来的柴晒在门口,待晒干后留给后来的人用。我们用前人劈好的干柴生火做饭。虽然是最简单不过的大锅饭和炒青菜、蘑菇汤,但大家都觉得这顿饭吃得特别香,特别可口!当然我们也没有忘记,给一直跟随我们的小黄狗一份晚餐。
吃过晚饭,天完全黑了。我们点上蜡烛,去净修室“静修”——既不祈祷,也不念经。我们只是静静地坐在净修室骑楼的走廊里,看浩渺的大海和天上的星星,听哗哗的涛声由远而近,似从宇宙的深处传来。此时此刻,想到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那“觉宇宙之无穷,渺沧海之一粟”的感觉,是多么的亲切!于是,从世俗中带来的拘束和不安、焦虑与虚伪,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思想重负,渐渐地被涛声滤去,只觉得自己已经与大自然实实在在地融为一体了,心中只剩下了祥和与宁静……然而,静下来的心又活跃起来,许多久违了的思绪蜂拥而至——我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正透过亭子间的窗子看着头顶上那一牙月儿,听奶奶教我唱:“月儿弯弯像小船,小船载我去天边……”又似乎一生的追求,终于有了心灵的归宿。在这里,人们生活得简单、平静、安逸、自由、满足;人们尊重人、爱人、又都被尊重、被爱,人们真诚相待。
我们所在的这间“净修室”,是“盐寮”之友们从海边抬石头、铲沙子,从山上伐树木,一钉一锤自己动手建造起来的;甚至楼顶上的梁木,还请刚好来此参观的德国友人帮忙,凭他们人高马大的个子,才将其送上了房顶。临别时,这些德国友人留言:“爱就是在别人需要的时候尽到责任。你们的理想,是拯救人类的希望!”
默默地、静静地,在净修室里,我们得到了一种心灵的平衡与慰藉。为了与天地、宇宙、大海作真诚的拥抱,我们干脆将铺盖搬到了这里过夜。净修室的东面临着大海,南面向着山溪,西边对着青山:海的宽容、溪的温柔、山的沉稳在这里组成了一支大自然的交响曲。我们就在这支交响曲伴奏下沉沉入眠……
当火红的太阳从浩渺的太平洋彼岸气势磅礴地升起的时候,树林里的公鸡吹响了起床号。我们拥到净修室的护栏边,看那金色的光芒在万顷碧波上织绘绚丽的蓝图。我不由得痴痴地想:人类曾给自己的生活编织过无数美妙的理想,而且为此进行过不休的争论,但其实践都不那么美妙;而当前,面对着现代人类诸多难以医治的文明病,“盐寮”人的这种返朴归真的新的活法,他们关于“简朴、清贫、自由、真诚和友爱”的人生理想,难道不值得人们去认真地思考和研究一下吗?
“盐寮”给我的感受一时无法理清,然而,当我们与这块净土恋恋不舍地告别的时候,的确觉得自己的精神特别清爽。好像一生的劳累和污浊,已经卸去,生命的活力和生活的勇气,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因此,当我们按照惯例为盐寮留言时,我代表我们一行人写下了以下几句话:
盐寮主人:千里迢迢,有缘来此。主人的理想,这里的清风、绿树、木屋、山石,以及大海和太阳,星星和月亮,还有那些小动物们,已经向我们仔细诉说了。
没有见到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愿我们从此缘起不灭!祝你们的“盐寮大同村”早日建成!
(写于1996年)
3 亲切的初夜
很长时间,我住在东海之滨的一个小村庄里。纤瘦的小河在这里密布成如织的网络,海却咫尺天涯——许多人一辈子沿着河岸走来走去,却从未见过恢宏的大海。
同样,我们生活在这个星球上,但我们互不相识。我们像树一样,只能跟脚底下的一小块土地交合——这就是所谓的热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热土。热土好比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家中的父母、夫妻和孩子。然而,当我们躺在法律维系的亲人身边时,更具魅力的情人却会从梦境中走来。
所以,当我们有机会走出家门,不拘以何种形式将异国的风光拥揽怀中时,心中便有难以言说的奇异亢奋滋生。
奇怪的是,前年暮春时节,上海作协通知,我不久将随中国作协组织的作家代表团访苏时,我却发现自己的心平静如一池止水,激不起一丝兴奋的涟漪。我莫名其妙地断定,此行不可能付诸实现。
果然,到八月,苏联发生了那样的动荡,看报纸,我就知道去不成了;可另一方面,又不肯放过每一条有关的报道和信息,以加倍的热情注视着电视屏幕,仿佛那个北方的泱泱大国,已成为我心中秘密的情人。
其实一切并未改变,只是延期而已——延至十二月初,但我依然不相信。整个十一月我没日没夜地修改一部描写江南农村的长篇小说,连电视新闻也不看了。直到必须离沪前的最后一刻,才发现必须要戴的近视眼镜不翼而飞,花几百元买来的大衣太短而不能御寒,借来的箱子关不上,而借来的相机又不知从何下手可以塞进胶卷,甚至在下楼梯时一脚踏空,崴了脚脖子——一切都糟透了,仿佛一场爱的较量,我迟迟不肯交付出一颗从童年时代就被俄罗斯文学所俘虏的心。
到北京,又被作协领导关切地告知必须去买方便面,买巧克力和牛肉干;必须有去经历一场“文化大革命”的思想准备——我和来自江西、两广的作协副主席们面面相觑,简直来不及互相认识,就一头扎进了食品店。
迎着呼啸的寒风,我拎着沉甸甸的大包小包走在北京街头。受伤的脚还在痛,却终于凄惶地意识到,这回真的要“出国”了。
然而,临走时我还是把一包准备要带的书遗忘在了旅馆;出关前又把至关紧要的出境证,随手一放,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直到走至红色的海关跟前才如梦初醒。随团的翻译小刘急得对我怒吼:“你去不成了!去不成了!”这时我如坠深渊,无头苍蝇一样在大厅里乱钻:我靠过的柱子,我写过字的桌子……到处是红殷殷的大理石闪光,就是没有那一张要命的纸片。
最后还是小刘从一堆即将清扫的废纸里捡出了它!
总算化险为夷了——机翼的摇晃使我感到大地在倒转,正在西沉的太阳白而且亮,久久不动地悬在左前方——我汗流浃背地庆幸适才化险为夷的一幕,又想,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在心头作祟,使我的潜意识一再发出抗拒?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阻碍了,只要飞机不失事,便没有什么能阻挡我去亲近这个魁伟的北方巨人了。终于隐隐的激动从心底滋生。虽说对机舱外面如毡的云海并不陌生,可想到那是另一片国土上的天空,就无法按捺自己。曾经有热恋中的人说,爱是一面镜子,能同时照出两个人,你爱什么样的人,就说明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夕阳不见了,一条橙红色的长带横亘天宇。长带下面,无垠的灰蓝之上,铺展的云像一些立体感很强的浮雕,点石成金般的把一派缥缈装饰成华丽而坚实的大地。恍惚中我好像在向那片大地走去,我看见光带突然烧着了,熊熊火光辉煌了整个宇宙。
还有二十分钟就抵达莫斯科了,飞机开始下降。我看见零星的灯火,稀疏的、好像宣纸上的小碎花一样洇湿在墨迹般的夜幕中——经过一夜的飞行,现在依然是晚上八点,无端地多了八个小时,我很开心。
渐渐地看到了长街,看到了奔驰的小小的车子,灯光缀于其间,依然是疏疏朗朗的,莫斯科向我摆出一副阔大而迷茫的面目。
但是没有想到莫斯科的机场候机室会这么矮——也许并不矮,只是因为天花板上缀满了圆柱形的古铜色金属片的缘故。
突然我眼前一亮:两名穿超短裙的金发女郎擦肩而过。她们上身都穿着制服,头戴船形帽,无疑是机场上的工作人员;那高而苗条的身段堪称完美,腿的线条又是何等优雅,丝一样闪光的长发衬着粉白的脸颊,红唇边一抹青春的微笑如透明的阳光!
我马上想起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觉得我看到了两个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俄罗斯女兵。
作为女性的我忍不住频频回头,而我们一行的男士却都目不斜视。到了提取行李处,我自告奋勇去找搬运行李的手推车,因为同团的人中除翻译小刘外,我年纪最轻,其余都是年高望重的长者。
在北京首都机场这种车子随处可见,可在这里,只见别人手中推,却见不到一辆可以拿来使用的空车。
富有经验的小刘说,这要花钱租,他给了我和来自广东的欧阳先生几张卢布,让我们分头去找。我捏着钱到处搜索,好半天总算见到一位腰板笔挺的瘦高个推着重叠的五六辆空车,出现在眼前。
我喜出望外地跑过去,可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之间起码有十几个人围住了那个推车的汉子。人人都伸着手,人人都在喊着什么。
我连忙亮出手中的卢布——以此代替语言,硬邦邦的就要塞过去。可那人看也不看,伸出胳膊就来抵挡,抵挡我也抵挡别的人,而更多的人还在不断涌来。
欧阳先生见状只好礼让到一边,我却不屈不挠。从这拥挤的一团混乱中,一种亲切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我不但想到了在上海街头挤车的情景,还想到了当年在淮河流域的水利工地上,伸着一双冻裂的小脏手拼命抢馒头的往事。我知道这样的意识流太不恭敬,可是随之而来的力量使我排除万难,一个卢布也没付就轻松地推走了一辆车。
八个人的行李,一辆车显然不够,还要再找,用文明的办法拿着钱四处再找,竟是再也找不到了。最后只好将就,八人一辆车,推的推拉的拉,堂堂中国作家代表团好像跑单帮一样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