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中秋话月饼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23:22

暑热渐消,笔耕余暇的傍晚,便想出去轻松一下;走出家门,转弯就是一条大河,河边草坪铺绿,垂柳依依;在河堤上一站,真有“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感觉。我沿河堤信步,忽然就有了赏月的雅兴,刚一抬头,却见几个年轻人坐在柳树下吃月饼喝啤酒,有一个还抱着吉他边弹边唱,十分逍遥自在。显然他们是打工一族。

兴随景移,我忍不住上前问他们家在何处?

答曰安徽凤阳。

心被触动,40多年前,我就是在凤阳插队的,看着他们嘻嘻哈哈、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月饼,谈笑风生,当年我在凤阳吃月饼的笑话忽然就从记忆的屏幕上显现了。

那一日傍晚,我行走在凤阳县城的街头;至于为什么从乡下来到县城,已记不清了,大约是开会办学习班讲用之类。我能清楚记得的是,街上有卖包子、馓子、油条之类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若非这几日住在县招待所顿顿有馍吃,我真恨不能把一条街都吞下去;又往前走几步,再也走不动了——一家杂货店的玻璃柜里,圆圆的月饼正闪着诱人的光。

时近中秋,头顶上的一轮明月已近圆满。我故意抬头望天,想把月亮当月饼享受。不谦虚地说,我在中学时代课外书读得不少,古人中秋咏月的诗也很能背诵一些。可这一刻,心里全没了诗意。我的全部思想和欲望,都奔向那可以咀嚼的人间“月亮”了。

摸摸口袋,摸出了一块多钱。刹那间什么回去的路费啊,买盐买油的日用啊,都顾不上了,我冲进杂货店,出来时手里就捧着四只月饼。

这月饼很硬,若抓上一只当武器,定能像石块一样把人的脑袋砸出一个包来的。可我顾不上这些了,拿起一个就啃;我想先吃一个,剩下三个,带回去与同屋的两名知青分享。

我几乎没感觉到什么似的,手上的一个月饼就没了;随即又从挎包里拿出一个。这样还剩两个,回去正好一人一个。

这时我才发现,月饼里的馅白乎乎的,就是糖中夹了些红丝绿丝,是否还有别的成分,实在辨不出来了。但我依然觉得好吃,因为有糖就甜嘛。所以第二个月饼下肚,我伸向挎包的手简直就是从喉咙里出来的——再吃一个吧!

现在挎包里只剩最后一个了。我想这一个月饼带回去,切开来一人半个,还不够塞牙缝,不如也吃掉算了。

连水都没喝一口,四个月饼全被我消灭了。结果乐极生悲,我回到招待所又吐又泻,也不敢跟人说实话。好在那时年轻,几天后中秋节正式来临,我回到生产队,又和别的知青一起,馋涎欲滴地坐在大队长家的饭桌跟前了。

那年月的大队长,身上一件破黒袄,膝下一溜拖鼻涕小孩,他家也是很穷的。可这里是安徽凤阳。凤阳人对中秋节情有独钟,再穷的人家也要隆重过的。那天大队长家里整了一桌子菜请我们知青吃饭。其中最贵重的一道菜是满满一盘大肉圆——队长的大女儿花姐端出来时,红喷喷的脸上焕发着自豪与激动。她说为做这肉圆她下了大功夫!肉圆里还加了不少豆腐……

加了豆腐的肉也是肉啊,当然好吃!饱餐一顿之后,坐到门口,抬眼见“皓魄当空宝镜生”,才想到今晚是该赏月的。可这时花姐又端出一盘饼子来叫我们吃。一见饼子,我的眼里就没有月亮了。况且这饼子是纯麦面做的,烤得焦黄,里面还包着糖,咬一口,热乎乎的糖稀就流出来了,名曰:糖月饼。

那时节买糖,必须生了病到公社卫生院批条子、再到公社盖上大印,才能去供销社买上那么二两。我舔着极珍贵的糖稀,听队长在旁叹道:“当年元朝皇帝把老百姓欺压得没法活了,俺们凤阳的放牛娃朱元璋领导大家革命造反,把一张写着‘八月十五夜起事’的条子藏在饼子里秘密传递。后来起义成功,朱元璋当上皇帝,俺们凤阳人过年过节也能吃上糖饼子了。所以俺们老百姓是真想念这个让大家吃上糖月饼的皇帝啊!”

听队长这么说,好像中秋节吃月饼的习俗是从明朝开始似的。可我记得苏东坡明明就写过:“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苏东坡可是唐朝人。且那“酥和饴”做馅的月饼显然要比糖月饼精美多了。这不但说明唐朝就有了月饼,而且唐朝人的日子要比朱皇帝时期过得滋润。

但我没有反驳队长,直到现在我也不想反驳。因为我知道,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听了军师刘伯温的“广积粮、缓称王”的意见,确实在统一国家后让老百姓过上了一段较好的日子,让凤阳人有了从穷到富的记忆。

中国农民的要求真是很简单:有个好皇帝,能把肚皮吃得圆溜就很满足了。那时我曾听老乡们无比神往地回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分得田地后家家户户吃的“肥肉坨像拳头”的好日子。然而历史是诡异的,有时本来说要进这个房间,却偏偏进了另一个房间。刚到手的田地没几天已经不再是自己而变成集体的了;到六十年代初一场大饥荒就饿殍遍野了。我插队恰在那个年代末那场饥荒最严重的地方。记得有年轻女人撩开头发让我看过她头上鸡蛋大一块光秃秃的头皮,说是小时候饿得受不了,把脑袋朝门上撞,一边撞一边喊:“我吃饱了!我吃饱了!”就这么把头撞秃了。

现在,低头望望摆在这些出来打工的孩子们脚边的月饼,虽是简装的,可那焦黄酥脆的样子,比我当初在凤阳县城买的高级多了。我不由得感叹道:“你们真幸福,中秋节还没到,就吃上月饼了!”

不料这句话惹怒了他们。其中竟有人将手一抬,手中那块刚咬了一半的月饼就呈抛物线飞落河中去了:“我们从叫花子的故乡来,吃这种月饼;在你们上海人的眼中,还是叫花子吧?!”

我一时愣住了。此话怎讲?我可没……

弹吉他的那个望着我宽容地笑了:“阿姨,别生气,他不是对你的。不过你想想,我们吃的月饼才一元多钱一个,听说你们上海人吃的月饼一个要几十元,有的月饼里还放了金子呢。”

“哪有啊?我……”我想说,我刚买的是6元6角一只的杏花楼玫瑰豆沙小月饼,写作累了,切开来吃半只,配苦咖啡一杯,很享受了啊!可转念一想,我的消费水平确实不能代表“有钱”的上海人,更不能代表公帑消费。几十元、几百元、甚至上千元的月饼确实存在的。至于那些行贿送礼,往月饼里夹了金银财宝什么的,我就只是听说想象不出来了。

我一时无语。离开他们,独自沿着杨柳岸继续朝前走去。

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月亮的清辉一片好心地朗照下来。而我心里涌出的却是白居易的诗句:“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我想,我们在应该上大学的年纪,到农村插队落户当了农民;如今这些农民的孩子,也到了该上大学的年纪,又离开家乡来到城市“倒插队”打工。而人们中秋吃的月饼,也在不断地变化——从粗糙简单到精致,抑或再回到粗糙,然后又发展到奢华;那享受月饼的人,也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地变换更替……我又想到了唐朝诗人刘禹锡的诗句:“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能变人世间,悠然是玉京。”

                                            (写于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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