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文人相亲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15:20

 ——记文友陈国凯

北京的朋友告诉我,国凯兄的选集将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选集为三卷本,收进长篇小说《代价》、《好人阿通》、《荒唐世事》、《都市的黄昏》以及一些中短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是国内一家重量级出版社,能在该社出版选集,自然值得庆幸。我立刻拨电话祝贺。才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即想到神经衰弱的老兄生物钟有些颠倒,我等常人起身时,他正好睡觉;而待我们打哈欠时,他则精神抖擞了。所以通话时间最好是午夜。果然改在午夜拨通电话,那边就传来美妙的音乐声——这位音响发烧友正遨游在他的精神乐园里呢,想来那是个超凡脱俗、没有人间烟火的绝妙境界!

岂料一提到出书,他竟张口大大地自嘲了一番,说自己的作品不过是“青菜萝卜”,纯粹是大众食谱,而且是一般的大众食谱,远没有“傻子瓜子”的名气;又说他写的都是“速朽的玩意”,保鲜期恐怕没有沙田柚长……我听得笑了起来。老兄一说话我就要笑。不过他也承认,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选集是他的一个心愿;选集由该社三位高水平的文学编辑受理,无商业炒作嫌疑,他感到欣慰,也算是对自己的创作打个句号。我大叫:“打什么句号!你现在不是还在写吗?”他笑道:“我写什么都是雕虫小技,无关紧要。最希望的是能看到广东有一批优秀的中青年作家脱颖而出。”说到别人,他便来了兴致……嗨!我这位老兄!

于是一些往事、已逝岁月的点点滴滴,便如清晨的柔光,在夜的深沉中闪现。

我最初认识陈国凯是在1978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召开的“全国部分中长篇小说作者座谈会”上。我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个会与**主持的全国理论工作务虚会几乎同时召开,是“四人帮”粉碎以后文艺界思想解放的最初春风。当时我因写作长篇小说《生活的路》受到批判,同时也因为写此书受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邀请及茅盾先生的鼓励。可我竟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在冬天,北京的房间里是有暖气的。当我历经了许多曲折、穿着一身出自乡下土裁缝之手的厚厚的红棉袄,匆匆踏进友谊宾馆报到时,立刻热得汗流浃背;可我里面的衣服又实在寒酸得见不得人,因此便只好忍着。我的这副窘相,被旁边的一位男士看在了眼里,他操着一口广东普通话微笑着对我说:“把棉袄脱了吧,没关系的。”语调亲切而真诚。我还是不好意思脱掉棉袄,但终于把前面的纽扣解开了几个……便匆匆闪到了房间的角落里。 与会的全是全国知名的作家,而我在当时还只是一个前途未卜的小姑娘。我连抬头仔细看清对方的勇气都没有。但那位男士的善意我深深印进了心里。直到会议结束时,我才知道,这位男士叫陈国凯,广东作家;以后,还知道他在韦君宜老社长的敦促下,写了《代价》、《我应该怎麽办》等长篇小说,在文革后的文坛产生了广泛影响,在文艺解冻的春风中新葩怒放。

1980年春,我和陈国凯在北京朝阳区党校的文学讲习所再次见面。这时,他的长篇小说《代价》已经家喻户晓了。因为熟悉作品并对作品的喜爱而重新打量这位同窗学兄时,我突然为他的瘦而震惊:个子虽不算太矮,体重却只有80多斤,站在那儿一阵风就要吹跑似的。我那时尚在爱蹦爱跳的阶段,觉得业余时间打打羽毛球最开心不过了。但我却不怎么愿意跟他打,因为他太弱不禁风了,连打过来的球都是轻飘飘的。所以一见他站在我对面和我对打,我就故意又抽又扣,使他自觉无法招架而悻悻然退下。这样的恶作剧不止一次,自以为得意;而他却并不在意,总是宽容地笑笑,自嘲一番了事。

想不到没多久,他就成了我们许多同学、当然也包括我在内的好兄长。他宽容、仁慈,和蔼可亲;同时又机智幽默,俏皮得让人开心。有一次我陪他去看文坛前辈秦兆阳。秦老关切地问他四十几了?他那时不过四十才出头,也可能对岁月的流逝有一种伤感吧,竟故意眨眨眼,一脸茫然的神色:“四十……几?我也忘了,这得问我妈去。”我坐在一旁忍不住放声大笑。秦老也笑出了声——那时秦老文革中被没收的住房尚未发还,住在一间自己搭的平顶小屋里。这笑声一扫这窄小空间里的郁闷气氛。

然而陈国凯却不笑,依然低眉垂眼,一副聆听前辈教诲的样子。原来秦老是约他去谈他那部长篇《代价》的意见的。见他这副少见的不苟言笑的模样我好不惊讶。然而他的这种态度确实是真诚地发自内心的——回到讲习所以后,他立即按照秦老的意见修改起来。因为白天要上课,写作只能在晚上。很难说他的生物钟是否是从那时开始颠倒的。有一个周日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天,到下午五点还不出来打饭——那时周日只开两顿饭,再错过这顿就没了。我去敲门,只见满屋子烟雾腾腾,原来他以烟代饭已写了一万多字。想不到这病蔫蔫的身体里竟藏着如此超乎寻常的精力!

我那时处境不太好,有时会愁眉不展,可只要见他胳膊一甩一甩地迎面走过来,深度近视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一闪一闪,就晓得他要给我说什么好笑的事了;而我也不等他开口,就会一扫心头的阴霾预先笑出来。其实他的普通话很不标准,听起来也极为吃力,我常常会听错,却并不妨碍对他那懒洋洋的、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来的连珠妙语的领略。和他在一起,我总是笑得很开心。

当然他并不仅仅是逗我笑,更重要的是为了鼓起我对生活的勇气。记得他最爱对我说的两句话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这两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那么简单。他一向胃不好,神经也衰弱,却能在一些别人都怵头的场面挺身而出,表现出一种凛然的男子汉气概。他确实在走自己的路。他那些俏皮中带着锋芒的作品一部部问世,让人们一面看一面笑一面陷入深深的思考……

然而国凯兄却在电话里指示说,要我对他的作品“挖苦一番”、“嘲笑一番”。挖苦和嘲笑不是我的强项,况且读他的一些作品,我自己先被笑倒,哪里再有“嘲”的劲头?倒是他的自嘲,我以为是有振聋发聩的力量的。去年,在华夏出版社出版的一个中短篇小说集里,他在自序中写道:“我编的这本集子是否也属于浩浩荡荡的文字垃圾行列?难说。但它的速朽性则是可以预见的。也许有一天我的孙子将来发现了这本书,会以很奇怪的心情对人说:‘我爷爷怎么这么蠢,写这种弱智的东西?’……”

读至此我再一次捧腹,就跟当年在文讲所时一样。谁都清楚国凯的作品是机智而不是“弱智”。他的小说,在机智、幽默后面,包含着深沉的思想内涵。这也构成了他的作品与众不同的特色。自嘲其实是一种心智健全的体现。大凡当了作家,许多人都有点想“不朽”;其实谁又能不朽呢?只要人类社会在发展,人类的文明在前进,就没有永恒不朽的东西。唯有看穿这“不朽”,从“速朽”中完成现实生命的意义,我们的作品或许能传得更久远些。

1996年底去北京参加文代会时我又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国凯兄。这时我已备有了应付户外寒风和室内暖气的两套衣服,只是青春不再了。但与故友相见的快乐是单纯而明亮的。在这样的会上我是一个闲人,因为闲而使我能有充分的时间享受友情。与国凯兄闲聊时发现,这个表面上病弱的人,依然有着当年在文学讲习所时被同学们称道的极漂亮的头发,还微微卷曲并闪着光泽,简直令我羡慕。于是我想,这头发体现了一个身心健康的生命的底蕴,所以他有那样的勇气和胆识来自嘲,准备迎接孙子的挑战,甚至随时愿意为子孙们让路。这头发配合着他那宽阔明亮的额头和善良聪睿的目光,显示了他不易衰老的内在个性;也因此,他又写出了《天道有情》这样洋溢着青春热力的中篇小说。

国凯兄向来反感“文人相轻”的行为。他告诉我,有位著名作家说过,文学创作是终身的苦役。他说既然大家都在服苦役,身心都很疲累,再相轻相贱,不是自己找死吗?“文人应该相亲才对。”他总是这样说。与国凯兄相处,能文人相亲、有共同语言,是因为他宣称和实行的宗旨——不赶时髦、不卖关子,做普通人、说真心话、写平常事——这观念与我心有戚戚焉!

在当今的商品大潮下,商品化法则波及到一切领域,文学也无例外。在这样的“劫数”面前,能否一如既往,淡泊为人为文,心灵上守住文学这一角洁净的天地?我愿与国凯兄共勉之。

                                        (写于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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