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为了和阳阳结婚,我绞尽脑汁,但是无论什么办法,最终总是离不了这一条:即向支书摊牌。
我下定决心了。
然而,没等我去找他,他却先来找我了。
“听说,你最近交了一个朋友?”他问,皱着眉头,脸色严肃得像一尊石像。文革期间当上支书的他,脸上极少露出笑容。
“是的。”我爽快地应道。既然我要摊牌,也就再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那姑娘还给你寄了一张照片?”
“是的。”我也承认了,但是,奇怪,他怎么会知道的呢?
“她是什么成分?”
“资产阶级。”我老老实实地说。
“难道你不懂,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是的。可是,”我鼓足了勇气说,“我准备和她结婚。”
“结婚?”支书的两眼睁得有铜铃大,好像不认识似地打量了我一番,“如果你不打算要你的工作,想离开这个工作岗位的话,那么,你可以考虑和她结婚。”
“这……”我开始感到事情的严重,可我仍顽强地抵御着,并用无力的语言分辩,“人,总是要结婚的呀!”
“当然,组织上会考虑的。”
“组织上?”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是啊,组织上对你的个人问题是非常关心的,你不要辜负了党对你的培养和期望啊!”他说着,口气渐渐和缓下来,“你看……小刘怎样?”
“小刘?”我仍没拐过弯来,但我马上联想到,照片的事一定是小刘汇报给支书的。
“是啊,小刘!”他说着,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我早就告诉过你,她出身好,对党感情深,忠诚老实,积极肯干,唔,哪点配不上你呢?”
啊,原来是这样!我突然感到一种被侮辱,被愚弄了的痛苦。我愤然站起来,拉开门,冲了出去。
起风了,灰沙在院子里打着旋涡,翻卷着,升腾着,又劈头盖脑地向我扑来,似乎要挟持我离地而去。我踉踉跄跄地向前跑了几步,抬头一望,啊,天!这是什么天啊,从来没看见过的,昏黄中透出隐隐的红意,而这红意又被弥漫的灰色所遮掩。太阳只剩下一层薄薄透明的纸,在昏天暗地间透出一点惨白。连院子里那绿色的树叶和红色的花朵,都仿佛是用没有生命的蜡纸剪出来的。刹那间我感到一切痛苦、愤懑都消失了,仿佛置身于一个遥远、陌生、和远离人世的地方。
我漫无目的地在院里走着,让灰沙灌满了我的耳朵,我的衣领。
傍晚时分,我被黑色的轿车送回宿舍区。小刘正在打扫屋子。我阴沉着脸,低低地喝了一声:“别扫了!”
小刘攥着扫帚,吃惊地望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害怕,怯怯地丢了扫帚,去拿热水瓶。我依然站着不动,只道:“放下罢!”
小刘抱着空水瓶,茫然站在屋子中央,眼睛里慢慢渗出水分来。我想起那照片的事,这眼泪只能引起我的憎恶。不知是为了克制,还是为了发泄,我一把抓起小刘放下的扫帚,狠狠地在地上扫着,一时间弄得房间里尘土飞扬。小刘突然跳起来,捂着脸跑了出去。我“砰”地一声关上门,用肩膀——不,用整个身子靠在门框上,沉重地喘息着。
8
为了与阳阳结婚,我决定丢掉工作,回老家种地去。
当然,这是无数个不眠之夜思想斗争的结果,与此同时我也受到了掌握人事大权的支书的严厉的批判与审查。
不过,我的这个决定,事先没有和阳阳商量,直到批下来以后,我才如释重负似地给阳阳写了一封长信,把这一切告诉了她。我一直在想阳阳接到我的信后高兴和激动的样子,就像我自己一样……虽然好多天了,我还没收到阳阳的回信,但我绝对相信她,相信我们的爱情和友谊。
临走的前一夜,小刘在我的屋子里坐了一会,欲言又止的样子,表情十分古怪,但我已经顾不了这许多了,因为占据我整个身心的是墙外的太阳,春风里的柳丝,阳阳妩媚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可是,当我把一切东西都整理就绪,熄灯睡觉的时候,却怎么也合不上眼。我想起我的爸爸妈妈是农民,我的祖父祖母是农民,世世代代脸朝黄土背朝天,当我上大学的录取通知发到村里的那一天,喜得奶奶直烧香磕头,半夜醒来还念念有词地为我祝祷。妈妈蒸了十几斤糯米糕分送给左邻右舍,喜庆我们家族中的第一个“状元”。可是,现在我要回去了,又要操起世代传下来的锄头和扁担。这是命运呢,还是机缘?
我又想起国家和人民培养了我这么多年。还有事业,毕竟是我渴望为之呕心沥血的事业啊!
我睡不着,披衣起床,在走廊里来回走着。我发现小刘的房里透出灯光,不知为什么我竟举起手,在门上“笃笃”叩了两下。
“请进!”是小刘略微嘶哑的声音。
她没有睡,坐在床前结绒线,头埋得很低。一时间我竟想不起自己要来干什么,茫然无措地站着。
“这么晚了还在结绒线?”我搭讪地、毫无意义地说。她把头埋得更低了,还咬了一下嘴唇,然后用绸巾将毛线迅速地包起。
“你……早点休息吧!”我没趣地又说了一句,抬腿想走。
“老庄!”小刘在身后叫住了我。
我又转过身去,只见她抬起微肿的眼皮望着我,不知是灯光的浮动还是怎么的,她的脸上仿佛泛着一层凄楚的神色,这与她简单的头脑和缺乏智慧的眼睛极不相称,但却给她那张十分平常的圆圆脸增添了一种楚楚动人的光彩。我想起自己未来的生活,未来的家庭和幸福,又想小刘一个人在这里的孤独的心,一种怜悯之感从我的心头油然升起。我后悔过去对她的粗暴态度。我站着,用歉疚的目光望着她。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
“休息吧!”我走出去,替她轻轻地带上了门。
9
当人们还在沉睡,晨雾紧锁着宿舍大楼的时候,我冒着轻轻的晓寒,提着那简单的行李,走出了一道一道厚厚的墙和有着岗哨的大门。我的身心是愉快的、轻松的,也是坦然的。因为现在不是由黑色的轿车载着我到那灰色的办公大楼,而是可以自由地走向那充满阳光与欢乐的大街上了。
我提着行李,望着那往返的人流,繁忙的车水马龙,感到一种生活的热浪扑面而来。
我马上就要成为街道上匆匆来往的人们中的一员了。
我手里的东西不多——所有家具、日用品等一切单位里发的东西我全部交掉了,现在剩下的只是几套农村家织布的衣裤,和一只装日用品的网袋,这是我六年前怀着万分惊喜与激动的心情来到这里时所携带的全部财产。我是大自然的儿子,现在又要回到大自然的怀抱里去了。当然,如果没有革命的发生,时代的变迁,我将和我世代受苦的父母一样,日日夜夜在田里躬耕,不会去到比村东的竹林,村西的池塘更远一些的地方。所以,我无须为自己所失去的东西而痛苦和遗憾,更何况,我还有了心爱的阳阳!
我站在无轨电车站上,静静地等车,心却安定不下来。我一下子忽然觉得到处都是阳阳,春风里吹的是阳阳,阳光里照的是阳阳,每一朵花和每一片梧桐树叶都是阳阳。
正当我做着阳阳的梦时,有人喊醒了我,扭头一看,是小刘。她手里提着一个黄绸巾包着的小包袱,站在我跟前。
“你怎么来了?”我吃惊地问她。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嗫嚅着,断断续续地说:“照片的事……请你……原谅。”
我吁了口气,摇摇头,安慰她道:“没关系,这事你不用再挂在心上了。”是的,我早已在心里原谅了她。
我抬起头,见电车正在驰来,红白两色的车厢,缓缓地靠站了。
小刘忽然把小包袱塞到我的手里,说:“这,是我送给你的。”
我不知道包袱里装的是什么。我很尴尬地望了她一眼,只见阳光下她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圆圆的脸也似乎尖削了许多,眼眶蒙着一圈黑。
我感到拒绝这个女孩子最后的礼物,无疑是一种残酷,于是我抱着这个包袱跳上了车。在电车上我掀开绸巾的一角,发现这是一件墨绿色的男式新毛衣。
10
我准备在表哥家住一夜,马上就和阳阳到乡下去,火车票也买好了。
可是我在表哥家没见着阳阳,表嫂交给我一封信,说是阳阳留下来的。我急急忙忙地拆开信,读了起来。读着读着,我的眼前一阵发黑,好像坠入了五里云中……
表哥、表嫂都说我病了,给我打针,让我吃药。
病?岂有此理,我哪有病啊?
我一早起来就对着镜子梳好了头发,还穿上那件绿毛衣。毛衣织得多好呀!漂亮的双勾针,勾出厚墩墩的大蝴蝶,最可爱的是它的颜色——墨绿墨绿的,春天一般,我想,阳阳一定喜欢的。
啊,蝴蝶,绿色的蝴蝶,阳阳的精灵!哦,它飞……飞起来了。你看,它亲吻着樱花的落英,它追逐着杨柳的轻絮,是风给了它翅膀么?
是的,风,春天的风,抚摸着我的脸颊,温存着我的黑发,把爱吹到了我的心里。这令人销魂的气息呀,这使人奋发的力量啊,潜伏在春天的风里,它是风的魂魄。
为什么不写一首诗呢!
写诗,写……不,我不会写。我的青春是一首多么乏味的诗。
于是我到记忆的仓库里去搜索,搜索,哦,找到了,找到了!前人不是写过这样的诗句么?
你听:“春日春风有时好,春日春风有时恶;不得春风花不发,花开又被风吹落。”
诗写得好么?
我不知道。然而我困惑起来:既然春风挑开了花的蓓蕾,既然春风催发了绿的苗芽,那么,它为什么又无情地吹落那盛开的花朵,让无根的落英,飘泊在污秽的泥沟里?
难怪人说:“春归难免恨无穷。”
为什么要“恨”呢?我的心里充满了爱呀!
爱使我眩晕。我觉得我的身子飘浮起来,我看到了天上五色的祥云……
竹篱、茅舍,枯藤上吊着经冬的丝瓜,苦楝树上挂着金色的种子,弯弯的小桥,疏疏的竹林,袅袅的炊烟升起来……啊,可爱的江南水乡,我的故土。
奶奶“呼呼”地拉着风箱,抬起昏花的眼睛,呼唤着:“阿福呀,乖,给奶奶削几根小竹签。”
于是我跑到屋后的小竹林里,砍一根细细的竹竿,用小刀削呀削,削成光溜溜的八根,一齐攥着,交给奶奶。
奶奶从梳头匣里拿出早已珍藏着的红、黄、绿三色的蜡光纸,用这八根竹签,糊成一顶精致的轿子,然后颤抖着双手,把供在灶头的灶王爷像,恭恭敬敬地请进去。
奶奶举起香火,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香火点燃了轿子,美丽的蜡光纸转瞬变成了黑色的灰,随着萧瑟的风,旋转、飞舞起来。
“奶奶,为什么要烧了呢?”我问。
“小孩子家,别胡说!这是灶王爷升天了。”奶奶回答。
“升天?天上有什么呢?”我依然好奇地问。
“天上有玉皇大帝。”奶奶拍一下我的脑袋,“快跪下,祷告!”
“祷告什么呢?”
“你想要什么,就祷告什么,等明年灶王爷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带来玉皇大帝的恩赐。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 ……
想要什么,就祈祷什么;祈祷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真是这样么?
那么,我想要春夏秋冬的雨露,想要一年四季的鲜花,想要田野里舒畅的呼吸,想要夕阳下愉快的散步,我还要那无拘无束的欢笑,始终如一的爱情……
啊,我还想要,想要我亲爱的阳阳。她的思想,她的灵魂,她芬芳的体温,她柔和的气息……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用打火机点燃,把它烧了。
当然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纸,这上面写满了字。多么秀丽的字迹哟,是阳阳写的。是她留给我的信。她说她不爱我了。她可真会开玩笑。
纸片化作灰烬,又变成黑色的蝴蝶。
我“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合十,为自己祈祷,为阳阳祝福……
(《广州文艺》1982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