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魂之歌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0:56:51

 ——基诺族风情故事

1

在我国的西南部,富饶美丽的西双版纳景洪县的基诺山里,聚居着一万多勤劳勇敢的基诺人。

雨季结束了。秋天来到基诺山。吸饱了水分的原始森林显得更加丰厚和生机勃勃。这里的野花开得更艳,树木长得更茂;泉水叮咚,果实累累。大象、老熊、野猪、马鹿,还有一队队猴子家属,都在高高兴兴地享受着热带森林的慷慨赐予。

穿出古木参天、藤蔓缠绕的林间小路,前面是一道山箐。山箐里有一块坝子(山间平地)。坝子里的旱谷已经收割完毕。一群身着黑上衣白筒裙的基诺族妇女正在地里跳舞。她们手拿竹篾鼓、身背鸡笼;笼子里装着公鸡,鸡笼上插着鲜花。她们敲着竹篾鼓,边跳边唱:

                 谷子魂来哟,

                 谷子魂来哟。

                 谷根留下,谷魂不留;

                 谷壳留下,谷粒不留;

                 谷秆留下,谷灰不留。

                 我背的金谷像僧描果一样闪亮,

                 我用木棉花那么红的公鸡,

                 我用树浆那么白的白银,

                 我用南瓜那么黄的金子,

                 来叫你的魂。

这是基诺人在给谷子叫魂。基诺人相信,世上的一切都是有魂的。山有山魂,树有树魂,花有花魂,当然,谷子有谷魂。旱谷是基诺人的主要食粮。相传是一位聪明的猎人出去打猎时,让自己的猎狗在外族人的谷堆上打了个滚,才将旱谷的谷种沾回来的。因此,他们一定要在谷子收进仓以后,去田里将它的魂叫回来。

叫魂的队伍沿着基诺山南麓的小道向巴扎寨走去。走在队伍前面的,是十五岁的白蜡香。她是巴扎寨长老(头人)白腊表老阿普(爷爷)的孙女。走到离村不远的岔道口,白蜡香将一捆插满野花的稻草放下,给谷魂指路,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向寨子的打谷场走去。白蜡香知道,引领谷魂的队伍是不能回头的。因为谷魂像她们姑娘一样害羞。

巴扎寨的打谷场上真热闹。三棵高高的大青树间,是一排椭圆形的谷仓。淳朴的基诺人中间没有小偷。因此,他们的谷仓都在露天。家家谷仓前的篾桌上,摆好了包谷酒、糯米饭和炖鸡肉。等叫魂的人一到,就将那只公鸡杀了,将鸡头挂到谷仓门上祭谷神,然后,全家老小就在家长的带领下,念诵祖先小北阿嫫的名字。仪式结束,全家欢欢乐乐地享用一顿美餐。

                                 2

祭完谷神,白蜡表家的晚餐是回自己的竹楼里吃的。因为他家是巴扎寨最大的家族,祖孙三代有二十多口人,谷仓前坐不下。在一个长方形的火塘边,八十岁的白蜡表老阿普正在给大家讲诵基诺人祖先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澜沧江边白天出七个太阳,晚上出七个月亮。七个太阳把把树木庄稼烧死了; 火焰升到天上,变成了乌云 ;接着澜沧江像被搅翻了,大水淹没了土地和村庄。只有玛黑、玛纽兄妹俩,抱着一对公母鸡躲进了牛皮大鼓内。他们在水中漂了七天七夜。公鸡叫了,大水退了,造地母亲小北阿嫫让他们结婚繁衍后代,并挑土造了澜沧江北边的大山和基诺山,让他们在山间的坝子里耕种、生活。可是这事却激怒了天帝。天帝在她挑土的扁担中间装进了利刃。利刃将阿嫫的肩膀切断了。阿嫫的鲜血染红了基诺山。因为有阿嫫的鲜血浸润,我们基诺山的树木、庄稼长得茂盛、鲜艳;基诺姑娘的面容,长得红润、美丽。

“阿普,阿嫫她死了没有?”善良的白蜡香姑娘被爷爷的故事感动了,不由自主地问。

爷爷沉浸在他的故事中,一时没有回答。

坐在白蜡香身边、比她大一岁的姨表哥白蜡先拉了一下白蜡香的衣袖,悄悄说:“不会打鸣的小公鸡,不看时辰瞎啼叫。”

白蜡香嘟起小嘴,回击表哥:“你、你才是不会打鸣的小公鸡!”

这时,白蜡香的阿布(父亲)用烟锅在女儿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调皮的小猴子,祭祖时乱说话,看阿普用山藤抽你!”

表兄妹俩互相眨眨眼,做了个鬼脸。

爷爷没有用山藤抽他们,却缓缓开口:“喔……小北阿嫫死了。可她的孙子、她的魂永远留在了基诺山。我们都是阿嫫的后代。我们世世代代不要忘记阿嫫祖先……”

                                3

谷子进仓了,棉花摘完了,包谷挂起了。一年的农事完毕,成年的基诺男子背着火枪、挎着弯刀,上森林里打猎;妇女们拿着刚刚收获的棉花在竹楼前的院子里纺线,然后将经线系在树上或石头上,手拿织布砍刀(相当于梭子)将纬线砍紧。这样织出来的“砍刀布”,又白又细,又密又结实,是基诺人做头巾、筒裙、腰带的好材料。

白蜡香和白蜡先没有行过成年礼,他们不参加打猎和纺织。可两颗少年的心哪里闲得住啊!白蜡先背着自制的弩弓,挎着弯刀;白蜡香拿着自编的竹篮子,他们蹦蹦跳跳地像春天森林里的麂子一样上山去。

迷雾笼罩着密密的森林。在烟气迷茫的树林里,野蘑菇像一顶顶白色的小阳伞,从落满树叶的地上撑出来;木耳、香覃和灵芝则像长在大树上的耳朵,表兄妹俩不一会儿就摘了满满的一篮。

“走,再往里面去看看。”白蜡先拉着白蜡香,拨开密密的树枝,走到一片林间草地边。草地里长满了野花和嫩草。两人走进去,忽然听见一阵“呼——呼——”的喘气声,再仔细一看,一条碗口粗的大蟒蛇正从树林里爬出来。白蜡先赶忙将表妹悄悄拉到一颗大树后面隐蔽起来。

大蟒蛇爬到草丛里,伸出长长的舌头,将嘴里难闻的涎水像喷雾器一样喷洒到草地上,然后爬到林边一棵大树上,将脑袋往树枝上一挂,好像睡着了一样。

这时,一只麂子来到了草地里。它竖着耳朵听听,抬头往四周看看,好像没有发现什么危险,就高兴地吃起了嫩草。吃着吃着,那麂子好像喝醉了酒一样东倒西歪起来。大蟒蛇乘机呼地从大树上窜下来,向麂子扑去。麂子像失去了理智的醉汉,反倒向蟒蛇走去。贪婪的大蟒蛇乘势张开大嘴,露出尖刀般的牙齿,一口将麂子的头咬住,接着,抬起身子,摇晃着,将麂子往肚子里吞。

麂子吞进去了,蟒蛇的脖子像水桶一样粗起来了。正在这时,“啪”地一支弩箭射到了蛇头上。大蟒蛇在草地上打起滚来,翻来滚去有一顿饭时间,一大片的草地被压平了,大蟒蛇也死了。

原来,这支箭是白蜡先放的。箭头上浸了“见血封喉”的毒树汁。大蟒蛇就成了他的第一次猎获物。

大蟒蛇太大了,扛不动。白蜡先拿出弯刀剖开蛇脖子,取出那只麂子;表兄妹俩用根树枝抬着,高高兴兴地回寨子去。

                                 4

月亮高高地挂在大青树顶上,照亮了巴扎寨各家竹楼斜斜的茅草顶和竹楼后茂密的凤尾竹丛,也照亮了大青树下那块几百斤重的磨刀石。这块磨刀石是巴扎寨的象征。相传它是本寨英雄阿普少雪出征打击入侵寨子的敌人时挂在身上的。阿普少雪手执大刀,奋勇杀敌,保卫了寨子;但鲜血染红了他的手和大刀,他杀红了眼,见了刀上的血就每天想杀人。实在没有办法,他让人们在寨口挖了个大坑,在坑里埋下许多尖刀,自己纵身跳了下去。阿普少雪为了全寨人的幸福,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只有这块磨刀石放在寨子打谷场的大青树下。从此,寨子里的基诺人见到这块磨刀石,就会想起阿普少雪。磨刀石是阿普少雪英雄的魂,也是寨子灵魂的象征。

今天白天,寨子的男人们在森林里捕到了一只马鹿和一头野猪。他们将鹿肉和猪肉分给各家各户了。晚上,全寨成年男子就到磨刀石边来煮兽头肉。煮完肉,挑一块最好的祭祀英雄阿普少雪,然后,大家哇哇叫着喊着分吃这最珍贵的兽头肉。

按规矩,女子是不许这时候出来吃兽头肉的;然而,在寨子的毛竹丛边,有两个少年也在煮兽头肉,他们是白蜡先和白蜡香。那只麂子的头肉香味四溢,表兄妹俩吃得真开心。

突然,毛竹丛后面冲出一帮男青年,他们二话没说,将白蜡先从煮肉的火堆边一把拖起来,架起他就跑。

                                  5

白蜡先被寨子里的男青年劫持到大青树下的磨刀石边。在这里,由本村最有威望的长老——就是白蜡香的爷爷——为他主持成年礼仪式。老阿普双手捧着刚才放在磨刀石上祭祀英雄阿普少雪的两块兽头肉,将它郑重地递给了白蜡先。白蜡先吃下这两块肉以后,他的阿布(父亲)将早已准备好的生产工具交给他;然后,又给白蜡先换上成年男子的服装——黑布包头,白砍刀布对襟短褂,短褂的后背上綉有月亮花徽;宽宽松松的黑布大裤衩,脚上穿一双解放鞋。

白蜡先完成了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大转折。他由少年变成了成年男子。从此,他可以参加寨子里的青年组织“饶考”,获得了谈恋爱的自由,同时,也要承担起上山打猎、下坝子耕地和晚上在寨子里巡逻守夜的义务。

仪式结束后,白蜡先手执竹标枪,与青年们开始了他第一次的巡寨活动。

走出打谷场,绕过毛竹林和凤尾竹丛,朦胧的月光下,一支雄赳赳的队伍来到了巴扎寨最大的竹楼边。透过院子里的芭蕉丛,白蜡先看见在一棵芒果树下,一位姑娘亭亭玉立——她头戴白砍刀布做的尖尖帽,帽子上的玻璃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上身穿黑色紧袖对开襟短衫,露出红色的胸兜;下身穿洁白的砍刀布短筒裙,腕戴银镯头,耳挂两只大圆泡型耳饰——

是天上的仙女到寨子里来了?巡寨的队伍停了下来。白蜡先揉揉眼睛,将自己的魂收住,仔细一瞅——啊,原来是自己的妹妹白蜡香。表妹刚才也在家里举行了成年礼,现在,她也已经由一位调皮的少女变成大姑娘了。

                                   6

冬天来到巴扎寨。太阳将寨前的打谷场照得暖融融的。大青树下,圆圆的谷仓边,“米考”(女青年组织)正组织姑娘们一起绣花。白蜡香的手帕上,已经绣好了两朵凤凰花,现在,她正在一条二丈多长的腰带上刺绣。这条腰带系着她的心。她要把自己的心意、自己的爱,一针一线地绣上去,让针针线线都浸透自己的深情。这是她将要献给自己的心上人终生保留的礼物。

“香,你有‘巴里’(朋友)了吗?”一个正在绣手帕的姑娘回头看着白蜡香正在刺绣的长腰带,笑嘻嘻地问,“哟,这腰带多漂亮!不知哪个小伙子会得到它?”

“等你上山砍完柴,唱完最后一次情歌,我就交上‘巴里’了。”白蜡香和女伴开玩笑。基诺人的婚俗,姑娘出嫁时要上山砍最后一次柴,唱最后一次情歌;以后,就不能再唱情歌了。

“你坏!你坏!”女伴放下手中的活计,要去给白蜡香挠痒痒。白蜡香也放下正在刺绣的腰带,绕着大青树兜起了圈子。

打谷场上响起了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

姑娘们的笑声传到院子里,白蜡先停下正在劈竹子的手,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他在用竹子削一个口弦,再要用竹篾编制一只精致的烟盒。这是他计划送给自己心上人的礼物。

晚上,在家里长方形的火塘边,白蜡表一家人正围着火塘吃饭。大家都从一只大甑里盛饭。白蜡先盛了一碗,将它递给了白蜡香。白蜡香夹了一碗菜,端到了白蜡先面前。两人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7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寨子里的长老白蜡表老爷爷进山去了一次。他看到山里的白花树的花蕾绽开了,于是,回到寨子将大鼓搬到自家的院子里,咚咚地敲了起来。寨子里的人听到鼓声,纷纷赶来,围着大鼓跳起了舞。

跳完舞,春耕开始了。

男子上山砍树,女子点火烧荒。

一堆堆的浓烟烈火从原始森林间腾起。鸟雀们飞走了。野兽们逃开了。一块块平展展的土地出现了。草木灰是谷子最好的肥料。谷子啊,你的魂儿就在这里安家吧!

妇女们穿上新衣,背上新包,包里装着谷种,在寨心边走边叫:

谷子魂来哟,

谷子魂来哟!

叫魂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直叫到自己家的地里。这时,男人们摆出带去的鸡蛋、鱼、米饭,先将鱼头、鱼尾扔到地头,再扔下几只鸡蛋、一些米饭,求谷魂安心在地里生长;然后,全家一起吃饭,吃完饭,就开始播种了。

白蜡表一家也在一块平地里播种旱谷。年轻的白蜡先一马当先,干在最前头。他用刀挖一个坑,白蜡香就从绣袋里掏出一些谷种放进去,然后,再用脚踩一下。一个挖,一个播,配合得多么默契啊!老阿普在地头噙着旱烟筒,朝两个年轻人翘着胡子满意地笑了。

收工的时候,表兄妹俩故意落在了后头。等全家人走远了,两人闪进密密的树林里。白蜡先将自己精心制作的口弦和烟盒,从口袋里掏出来,交给表妹;而白蜡香也将绣满了自己深情的手帕和腰带,交给了心上人。交换了信物,两人激动地紧紧拥抱在一块。

月亮升起来了,照亮了一对年轻人羞怯的脸庞;林中的雾霭升起来了,淹没了基诺山上幸福的一幕。

                                  8

基诺山上的白花树谢了三次,开了三次。这一年的夏天,白蜡香成亲了,可新郎不是白蜡先。他是后山寨子里的青年。

白蜡香要被男家迎亲的人接走了,她哭得像个泪人儿。她真是伤心透了!她和姨表哥哥白蜡先,从小青梅竹马,喝一眼井里的水,吃一个甑里的饭,在一块地里种旱谷;他们一起上山采蘑菇,去茶园采茶,到森林里打猎。他们交上了“巴里”,交换了信物,三年来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可是老阿普白蜡表不同意他们这门亲事,尽管根据基诺人的规矩,姨表兄妹只要认个外姓人做干爹,是可以成婚的。白蜡香因此也认好了干爹。但是爷爷是寨里的长老,又是家里的家长。他的话是有权威的,谁也别想违反。临走时,阿嫫(母亲)搂着女儿,也落下了眼泪。她动情地对女儿说:“孩子啊,要种好旱谷,就要烧掉绿树、青草和花朵;要让我们基诺人兴旺,就要忍耐心里的痛苦和煎熬。老阿普是为了你和子孙后代的幸福才这么做的,你不要怨恨他!”

白蜡香约了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伴,上山去打柴——其实是去唱情歌。这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尽情地唱情歌了。从此以后,她就属于自己的丈夫,不能再和别人唱了。

对于白蜡香姑娘来说,这次上山更另有一番深意。她要用歌声与自己的心上人诀别。她要让自己的歌声永远永远留在表哥的心里。

唱着唱着,新娘的喉咙哑了;唱着唱着,太阳从西山口落下去了;唱着唱着,白蜡香依稀听到前面的山箐里有表哥应答的歌声在回响……

结婚的日子到了,终于要到新郎家中去了!白蜡香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女伴的陪伴下,一步三回头地向前走去。快进新郎的寨子时,突然,一桶凉水从一株高高的芒果树上倒下,将新娘浇得一头一脸,浑身湿淋淋。白蜡香不但没有躲避,反而站了下来。她抬眼向树上望去,眼睛里充满了依恋和深情。

在树上泼水的正是表哥白蜡先。这也是基诺人的惯例:向原来的情人泼水是表示从此与她分手,并希望她将自己永远铭记在心。

“哥哥,让我们死后的魂儿在一起相会吧!”白蜡香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拔腿向新郎家走去。在那里,新郎的一家正等着她举行结婚仪式呢。

                                   9

“嗵嗵嗵!”巴扎寨的上空响起了三声火药枪的枪声;接着,“咚咚咚”,大木鼓又被敲响了。可这回敲鼓的不是白蜡表老爷爷,鼓声也不是号召全寨子人去备耕。这是丧鼓声。它告诉全寨子的人,寨子里的长老、白蜡表老阿普死了。

听到枪声和鼓声,全寨子的人都赶来吊丧。大家七手八脚地帮着杀鸡宰猪。白蜡先和家族里的其他男子则上山去伐木做独木棺。

白蜡香也赶回来参加爷爷的葬礼。在为爷爷入殓时,她看见人们将一块绣花手帕盖到了爷爷的脸上,又将一根长腰带在独木棺上绕了三匝。人们议论说,这是爷爷年轻时的“巴里”的信物。现在,让爷爷的魂儿带着它,到九道岔路口,与等在那里的“巴里”的魂儿会合,然后,一同到祖先那里重新成亲,完成生前的夙愿。

白蜡香的心被震动了。啊,原来爷爷自己的心里也有隐衷,也有苦。原来,人生都不是完美的。爷爷啊,我不怨恨你了!愿您的魂儿与您心上人的魂儿早点到九道岔路口相会吧!

寨子里的男子四人一组轮流守灵。他们用笋壳包头、只在眼睛地方挖两个洞;洞周围用火炭画上黑圈,身穿妇女的短衫筒裙,膝盖上拴两个小马铃;手执竹筒、铓锣,边跳边唱,装作帮助死者与鬼搏斗的样子,为死者返回祖先的居住地而开路。

火枪再次鸣过三响,送葬的队伍出发了。巫师唱着送魂调,走在前面引路。青年们敲着铓锣,为队伍开道。接着是八人用短杠抬着独木棺,十人扛着火枪为灵柩护送,后面跟着身穿白孝服的家属队伍……

白蜡先和表妹在送葬的家族队伍里又相逢了。他们只是默默地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人生的岔路口已经够多了。死后的九条岔路口,究竟在哪里呢?

                                 10

老阿普白蜡表死后,白蜡家的家属要分居了。白蜡先的父母另盖了一幢新的竹楼。新竹楼真漂亮:木头的柱子,木头的栏杆,竹子的墙壁、篾编的家具,样样俱全。屋顶上盖着厚厚的新茅草。那散发着香气的金黄色的茅草,引得鸟雀们在上面叽叽喳喳不停地唱歌。

一年一度的腊月节到了。寨子里充满了节日的气氛。寨口扎起了牌楼式的寨门,家家户户杀鸡宰猪,爆竹声、口弦声、铓锣声此起彼伏。

白蜡先也找到了自己的“巴里”,但他的脑子里老是甩不掉表妹的影子。好在今年全寨子腊月节的祭祀活动——上新房仪式,要在他家的新竹楼里举行,因此小伙子暂时没空去想自己的伤心事。

“饶考”里的青年们,今天起得特别早。他们每人手执一根镖杆,在咚咚的大鼓声和凌厉的喊声中,将绑在大青树上的一头牛戳死,然后,割下牛头,将一截牛尾挂在树上,剥掉牛皮,将牛肉分给各个家庭。牛头及内脏则拿到了新竹楼的火塘边。寨子的新长老主持仪式,各家族的家长们依次在火塘两旁坐下。但今天坐首席的,却不是男性新长老,而是“佐毛”(新房最大的主人)——白蜡先的老阿妣(奶奶)。新长老宣布上新房开始,在爆竹声中,老阿妣上前支起了神圣的三脚石,安好了火塘,并且生起了第一把火。

咚咚的大鼓声又一次响起。出去迎接祖先之魂的队伍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勤劳的先人之魂啊 ,我们基诺人的生活越来越好了。请你到新竹楼里来居住吧。

牛头肉烤熟了。先割一块祭祖魂,然后,从老阿妣开始,按辈份分下去。吃吧,吃吧!祖先之魂保佑我们基诺人世世代代幸福兴旺,没病没灾!

吃着牛头肉,白蜡先忍不住问:“阿妣,我们祖先的魂在哪里?怎么迎魂的人去了三天三夜?”

阿妣瘪瘪嘴,庄重地说:“孩子,我们基诺人是孔明的后代。当年祖先随孔明南征,因为煮螃蟹吃掉了队,后来孔明就留下茶籽,让他们种植;还让祖先照他帽子的式样盖竹楼,在这里定居下来。因此,我们也是汉人。我们是丢落族。”

“那么,阿普怎么说我们的祖先是小北阿嫫呢?”白蜡先不解地问。

“小北阿嫫也是中原人。”阿妣的回答不容置疑。

吃完牛头肉,全寨人到打谷场上去跳舞。

架在大青树上的大鼓响了十三天,寨子里的男女老少跳了十三天。

大鼓收起了了。白花树又开花了。基诺人新的更美好的一年又开始了。

                                          (写于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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