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女人和一个西方男人竟然可以全无隔阂,我和他一起参加每年秋天在纽约中央公园举行的“全市马拉松赛跑”;我们一起在暖和的清晨沿着中央公园水库跑步;有时穿着鲜艳的跑车运动服加入在中央公园几百部跑车队中猛骑猛冲。冬天我喜欢在洛克菲勒中心的溜冰场溜冰,他是我的溜冰教练。当他在大学时的那股冰球“瘾”上来的时候,我也会陪他到32街体育中心冰球场。我坐在钢丝篱笆外的长凳上,手端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看着身穿冰球服的麦克在冰球场上一会儿前冲,一会儿后退,一会儿穿绕过他的对手们的缠绕追踪,把那个冰球猛然打进对方球门。当他卸下他那顶白色的如盔甲一样大的冰球帽时,我总是看到他那张满面通红、孩子般的脸上发出尽兴尽致的笑容。没有什么比体育运动和大自然能把他这个公司部门主管从曼哈顿办公大厦中解放出来更美好的事了!在中央公园万人攒动的鲍尔·萨门演唱会上,我们随着歌手大声地唱。我们在百老汇撒着漫天纸屑,欢迎从波斯湾胜利归来的将军和士兵。有时麦克也爱带我去中央公园西边的森林中骑马,在84街驯马站中有一张肯尼迪夫人杰奎琳7岁时在中央公园骑马的照片,他说,像回到了慕尼黑一样。
麦克对“Macy’s”的感恩节游行不感兴趣,对万圣节格林威治村万人鬼怪游行不感兴趣,有时对总统每年度的国会演说也不感兴趣。可是他却非常喜欢Ted Koeppel的《Night Line》(《夜间新闻》)、喜欢ABC的Primary节目和芭芭拉·瓦尔特斯的20/20特访专题。他特别注意每周日上午十一点NBC的Mc—Langnlin的时势辩论,以及Mc Neal—Lehrer主持的News Hour。我们常常边看边互相争论。有时则凝神屏息地“陷入”新闻中去:如海湾战争的日日夜夜,直到宣布全胜的最后一天,我们悬吊的心才落了下来。如布什总统提名的汤姆斯大法官遭到‘性骚扰控告’的公开审理全过程;奥烈佛·诺斯的售伊朗武器公听会;布什和杜卡基斯的总统辩论;罗马尼亚的政变和齐奥赛斯库从被捕到处死;柏林墙的倒塌到苏联8月政变流产……新闻媒介在这时,实际上已经操纵了许多美国人日常生活中的每一颗细胞。每一次起伏跌宕都是令人惊心动魄。我惟一的遗憾是“水门事件”那会儿,我不在美国,无法在电视机前去亲自体验它的全部扑朔迷离又震撼心灵的全过程,无法亲自听到尼克松讲的“I’m not a crook”(“我不是骗子”)这句精彩的话。
所谓美国上流社会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对每一个人开放的。有些朋友问我,那些名人聚集的舞会或宴会,你是怎么“打”进去的?我曾经采访美国新闻电视界“女皇”芭芭拉·瓦尔特斯,也曾与白宫的贵客、风靡全球的歌星约翰·丹佛畅快地交谈,这都是因为美国太“开放”了。如曼哈顿名流常爱去听音乐的林肯中心,你只要打个电话问一下,他们就会寄来一大套每年各季度的古典音乐、大都会歌剧、纽约芭蕾的套票,并且包括年终的大型圣诞舞会。这些票子当然是要花钱买的,但并不是很昂贵。另外如布什总统竞选连任的晚宴,也是大张旗鼓地四处贴出每券1000美元的广告。你买下一券,换上漂亮的晚礼服,你就是总统的贵客了。好莱坞明星伊丽莎白·泰勒举行的慈善舞会,是2000——2500美元一张票,你可以看到麦克·杰克逊的演唱,你可以和随便什么名流翩翩起舞。这些资金所得全部用来赞助艾滋病研究及救护被艾滋病毒感染的妇女和儿童。另外如各种各样的颁奖典礼,如葛莱美奖、奥斯卡奖、普利策新闻奖、商界风云人物奖等等,这些都是要通过圈内的朋友介绍才能迈进的。我的曼哈顿的客户们常带我到纽约商界社交的各种聚会中去,我不无惊讶地发现有些石油商、地产商、股票商竟是演员、记者、教授出身!整个社会都是流动着的水,越是大胆地冲破羁绊追求自由的人,越是能获得最大的成功。
麦克和我是不同的,他非常讨厌社交。他认为最美的时候就是和我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就像现在这样跋涉在大峡谷中一样。大峡谷的雄壮和静穆无声已经完全荡涤了我们心中的尘世痕迹,远远近近那些大红大紫的悬崖峭壁和群山,望不见底的深谷,广袤的四周被巨大的仙人掌和有芒刺的瘦果包围着的沙漠,以及从大峡谷托罗威峰往下俯视的科罗拉多河下游。这一切都使我们迷恋得如痴如狂。麦克突然指了指前方说:“看,我们已经到了印第安人居住区了!……那就是哈瓦苏白印第安人村落!”
远远望去,只见峭壁耸峙之间有一块峡地绿田如茵,中间一条小河波光潋滟。我们兴奋地快步向那片“有人的地方”冲过去。哈瓦苏白在印第安语中是“碧波河岸的人们”的意思。峡谷边沿上的岩石遗迹表明,大峡谷在16世纪被西班牙人发现之前,早已有印第安人居住。我对美国印第安土著居民一直抱有极大的兴趣。小时候看《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时,就对书中不时出现的“当地土人”既迷惑又好奇。到了美国后才知道印第安人是如何被白人杀戮灭绝、赶出家园的。最近获得八项奥斯卡金像奖的影片《与狼共舞》就是以一个美国士兵的眼光叙述了这样一个血腥残忍、弱肉强食的悲惨故事。编导和主演凯文·柯斯纳讲:把印第安人的命运再次重现在舞台上,为的是重新审视美国人的价值观。如今,美国人已经为印第安人处处竖起雕像,并建立了美国印第安艺术学院。我和麦克来到哈瓦苏白村落时,那里正在举行骑马竞技比赛,只见三四十名头插羽翎、背披羽饰毡风的印第安男子策马奔驰,用利箭射击在前面狂奔的一大群野生牦牛。一股强悍的野风伴着马蹄和牛蹄声在眼前刮过,令人心旌震荡得透不过气来!“好幸运啊!你还活着!”我心里对每一个骑马的印第安人说。当野牛倒地、鲜血流淌时,印第安人又奏起了胜利凯旋的乐曲。部落寨子中的男女村民们用竹制的乐器和金属牛皮手鼓敲打起动人的音乐。我简直难以想象竟有这么优美并且充满与自然、与野生搏斗力量的乐曲!整个旋律中充满金属般的碰撞和短笛的尖鸣声。我听着听着不禁流下感动的眼泪……
我们不懂印第安语,只好打着手势和他们说话,他们那堆满刀刻般皱纹的褐紫色的脸膛上浮现着憨厚的微笑。他们举着铁叉,请每一个远道而来的人吃一块他们刚刚猎获的烤牛肉,焦糊的气味和野牛肉的喷香弥漫在这个人迹罕至的村落。他们不要游人的一分钱,他们只想把那一份大自然的馈赠和大自然的风情慷慨地与每一个来到这印第安土著峡地的人分享。
离开了哈瓦苏白村落,我们又跋涉了几小时,根据地图来到了印第安人花拉白部落。自大峡谷南沿望去,碧黛深渊,尽收眼底。只见科罗拉多河盘旋奔腾于大峡谷之中,泻入西端米德湖,流势放缓,水面如镜。19世纪鲍威尔少校所率领的第一支探险队中三名队员认为顺河而下寻找峡谷尽头已无希望,即在这里弃船登岸,却死于复仇的印第安人手中。鲍威尔少校则坚信不久即可下到峡谷尽头,而坚持下行。果然不出所料,探险队迅速通过大冲刷崖,而到达开阔的亚利桑那平原。我和麦克登上由印第安花拉白部落经办的木筏排,沿着鲍威尔少校探险的路线,顺科罗拉多河上游冲浪,木筏上还有另外八名美国人。峡谷中的浪花不时漫过木筏和我们身上的橘色救生圈,每个人全身湿漉漉的,有好几次印第安人拼命地奋力划桨才使我们的木筏冲离险滩转危为安。麦克哈哈的大笑声从未间断过,他的脸更像是在游戏中兴趣盎然的孩子的脸。他一直紧紧地抓住我,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部电影一样。人类是多么需要有这种勇气、这种冒险精神啊!
上岸之后,我们全身的湿衣服很快被秋日的阳光晒干了。大峡谷山间小径中弥漫着一股苦艾和蒿草的香气,还有栀子花白色的淡馨。暖融融的亚利桑那阳光洒在大峡谷里,像一股荡漾的春风,又像一支巨大的母亲的手臂,温柔地抚摸着隐蔽于巍峨石峰间的每一棵小草。眼望米德湖,碧波万顷,荡涤胸怀。印第安人部落一片葱茏,好一片宜人景色!
夕阳给大峡谷蒙上一层沉重的历史感。天上起风了,阳光底下竟下起了毛毛细雨。一簇簇潮湿的桦树叶不时在脸颊上掠过。我们已经来到大峡谷的托罗威峰,为了试一下峡谷回音,我高声地叫着:“我的大峡谷!大峡谷!”麦克对我说:“不要喊了,你还是唱一首歌好。”唱一首歌?唱什么歌呢?望着大峡谷南北两岸郁郁葱葱的茂密森林,望着高高的白杨林赤褐红黄、多姿多彩的树叶,远处的科罗拉多河与大峡谷周围的大片森林和广阔山峦交相辉映,这一切是多么像北大荒建边农场的秋天啊!那时候我最爱唱的是什么歌?对了!在1978年迎接新年到来的建边农场迎新会上,我不是抚摸着胸前两根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在台上演唱了一首《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吗?于是,我放开歌喉,面对着大峡谷的黄昏暮色,唱起这支优美的、我在北大荒年代的歌曲:
边疆的泉水清又纯
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暖人心
清清泉水流不尽
声声赞歌唱亲人
唱亲人边防军
军民鱼水情意深,情意深
哎……哎……
唱亲人边防军
军民鱼水情意深,情意深
不知是由于久远的回忆还是由于眼前这一片“大峡谷奇观”,我一边唱,一边已经泪水盈眶,事实上我经常爱唱过去岁月的歌曲。有一次,我在客厅一边弹钢琴一边唱我幼时的儿歌《小燕子》、《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麦克听不明白我唱的是什么,但他却被歌声中优美纯真的旋律深深打动。我唱完一会儿停下弹琴,侧过头去看斜躺在沙发上倾听歌声的麦克,我惊讶地发现他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我跑上去,他挥了挥手说:“唱吧,唱下去。不要管我……这样的时候太美了……”
麦克一定又是被《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打动了。我们俩默默无语,我们俩都含着眼泪。他知道,我又在想那些“城南旧事”了。几年来我在麦克身上学到了一种淡泊明志的作风。我确实对社交和种种排场越来越厌倦。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说:“观测了中国的文学和哲学之后,我得到了一个结论:中国文化的最高理想人物,是一个对人生有一种鉴于明慧悟性上的达观者。这种达观产生宽宏的怀抱,能使人带着温和的心境度过一生,丢开功名利禄,乐天知命地生活。这种达观也产生了自由意识,放荡不羁的爱好、傲骨和漠然的态度。一个人有了这种自由的意识和淡泊的态度,才能深切热烈地享受快乐的人生。”麦克一直抱有这种淡泊达观的态度。有一次他得到了一个精致的嵌在桦木框架中的金属奖状,那是他的公司在五名主管中,只颁发给了他一个人。他拿回家扔给我说:“这块东西最好的用处就是把它翻过来当切菜板。”
晚上,我们在大峡谷的山野中搭起帐篷,点燃了一堆篝火,开始露营。不远处的野草中围着盖满苔藓的颓垣败墙,那是印第安人部落的遗迹。夜晚的大峡谷万籁俱寂,阒无人迹,沉浸在一片幽暗的朦胧之中。在丛星闪烁之下,几片淡云宛如天鹅般地在太空浮掠过去。当夜幕降临时,我仰望着从树影枝杈中露出来的星星,给人带来一种轻絮一样飘忽而又连绵不断的思念。雷马克在《凯旋门》中有一句话:“黑夜把一切都扩大了。”这熊熊点燃的篝火使我充满了一种轻柔如水、飘忽如梦的欢悦之情。宝蓝色的天空中,群星灿烂。突然,一颗流星横过夜空,拖着耀眼的尾巴,不知坠落在何方……我心中充满着一种静默的感动:只有痛苦和幸福的因果循环,才造成了丰富的人生。此刻,月光照耀下的世界第一大峡谷震慑心魄,北沿的鬼怪牧场灯光明显可见,那是一种含磷矿物在夜间所引起的光照现象,远远看去像一座着火的森林,烈焰飞腾,四面八方射出惊心动魄的火光霹雳——“鬼怪牧场”上空的一轮圆月又像朦胧的银纱织出的雾纱一样。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照着由于过度疲倦、枕着一节劈柴就倒地而睡的麦克,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由于火光的照耀而熠熠发光。他的眼睛闭上了,长长的睫毛遮盖在被太阳晒成棕色的面颊上。远处那些若明若暗、晶莹灿烂的星光,多么像麦克钻石般的蓝眼睛啊。“他有一颗水晶般、透明的心”,我充满柔情地想。在篝火映照下,这是一张多么温柔、多么美丽的男人的脸啊!霎时间我想起了14年前,1976年在北大荒小屋的那个夜晚,我也是这样深情地望着于廉。我凝视着火炉前靠在桦木椅上沉睡着的于廉的脸,柔和的火光洒在他浓密的黑发上,我那时是多么狂热地倾心于他,多么甘愿随他浪迹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甚至和他一辈子共享北大荒的山峦、流萤、春融、冬雪……我的青春之爱在我心中没有消失过,它常常使我内心的感情世界汹涌澎湃。火光前于廉的幻影又变幻成了麦克的脸。我说不上来他们两人有什么相似之处。但他们都是属于充满魅力、聪明而又勇敢的男人。在火光下麦克像一尊阿波罗雕像那样地美而动人。我难以形容他高高的鼻子在脸上投下的侧影使他显得多么温柔高贵,就像在北大荒小屋的炉火映照下于廉沉睡的脸显得格外生动一样。我一边遨游在这种“炉火重映”之中,一边写下当天的日记。一时间各种意念,童年的回忆一下子涌入我的脑海里,像火焰喷射出来的万朵火花,我的眼泪又一次不断地涌溢出眼眶……
不知什么时候,麦克睁开了眼睛。他说他觉得口渴,我站起身去帐篷中取水,可是刚站起来,却被一股酸味直冲喉头,我突然哇哇地呕吐起来,把印第安人的烤牛肉和白天喝的可口可乐全部吐光。麦克手足无措地一会儿拍我背,一会儿擦我的脸,他以为我一定是累病了。
“你怎么啦?朱莉亚……你怎么啦?”麦克神色慌张地问。
我蓦然感到内心涌起一股热浪。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给他生一个孩子。我倒在他的手臂里,对他说了声:“不要担心,我想我可能是怀孕了。”
在那一瞬间,麦克一把将我抱起,他的力气比《乱世佳人》中的克拉克盖博还要大好几倍。他抱着我在大峡谷的月光下旋转着:“回纽约去!”麦克兴奋地叫嚷着,“回纽约去!”
是的,我需要我的人生的创造力,我需要家庭,我需要大自然。这是三件最主要、最主要、最主要、最主要的事情!
C.惊 魂
有人说,当一个女人在创造另一个生命时,她对这个世界看得是特别清楚的。在小世界里我们的生活是那么美好,充满了阳光和希望。然而在大世界里,我们却无时无刻不提心吊担,充满恐怖。纽约人流行一句话:“九十九次没轮到你,一次轮到你,一切就完蛋!”没有任何人知道什么时候抢劫和凶杀的灾难会降临在你的头上。海湾战争结束时,布什总统的一句话令全世界吃惊:“美国人死在波斯湾战争前线的比起同一时期死在自己家乡街头凶杀案中的,要少得多、少得多。”
怀孕的那些日子我不敢看电视新闻。有一次我拧到ABC台,正在报道一个青年随父母来纽约看网球。在地铁出口遇到黑人歹徒抢他父亲的皮夹,他冲上前试图夺回父亲的皮包和证件,被凶手一刀捅死。我不忍看下去,又拧到NBC台。NBC的女主播正在叙述当天在纽约布朗士区发生的一位哥大学生被黑人歹徒枪杀的案件:那位美国青年和女友去参加周末舞会途中遇到抢劫,他迅速掏出了所有的钱给他们,抢劫犯还是拔出手枪把他击毙。在那一时间我又调到CBS台,晚上的当地新闻每天都是以犯罪报道作为开始。CBS正报道一条大汉在郊外长途汽车登车抢劫,把所有人的钱物洗劫一空不算,还用机关枪扫射杀死了男女老少六人。平均每25分钟,就有一个人被抢,被杀。人们说,美国的大都市犯罪阶级是一支不需要工会、不受任何管束,为所欲为的庞大队伍。监狱是他们稍事休息、重振精神的最好地方。
美国一份报刊上登出《美国监狱的伙食》一文,其中写道:美国监狱的早餐,每星期吃三次鸡蛋:星期二水煮蛋,星期五荷包蛋,星期六是培根火腿炒蛋,外加果汁牛奶Cereal。中饭是三明治、奶酪及鸡肉、火鸡肉、牛肉、火腿、意大利腊肠、熏肠,任选两种,有时也会有鲈鱼三明治。而晚餐才是最精彩的,美国食物包括汉堡牛排、肉酱面、火鸡馅饼、披萨、辣椒碎肉、煎鱼片,有时有墨西哥玉米肉馅饼和中国鸡丁炒面。仅仅加利福尼亚州25所监狱,十几万名犯人,一年基本预算为26亿美金,平均每个犯人要花七八十美元一天。而一名普通工人辛辛苦苦在餐馆打工一天后所得到的钱往往还没这么多,他还要负责家庭、个人、住房等一切开销。而犯人是一分钱也不要付的,理所当然吃喝全包。杀了人也不判死刑,只是让你在监狱多住多养。以上的伙食如果稍不注意,很容易与希尔顿一类饭店的住客伙食搞混淆起来。试想:有这么舒适无忧的“后备家园”,加入大都市犯罪阶级的人岂有不日益增多的道理?连那位撰写了《美国监狱的伙食》的释放犯人也不由得感叹道:上帝是否太不公平?
美国有一首风靡一时的流行歌曲,在歌的开头、结尾反复唱着:“这个世界有一点冷……”
美国人已经感觉到“寒冷”,而全世界都在“美国化”。美联社的专门通讯说:戴“旧金山四十九人队”球帽在欧洲是新流行,甚至连古巴卡斯特罗都兴高采烈地做起美式波浪式“加油”动作时,美国流行文化征服全世界的现象已经不证自明了。一个由美国思潮和娱乐铸成的文化革命正在全球推展开来。冷战结束后,美国价值观成为当世的显学,在电影、录像带、《读者文摘》和MTV的传播下,美国企业研究所资深专家奥登伯认为现在是提出“全世界都美国化了吗?”这一问题的大好时机。他的答案是无条件的“Yes!”他强调:全世界“美国化”是好事,因为人人有选择的机会。他说,历史上再没有比遥控器更民主的市场产品了,而美国文化的风靡证明美国并没有走向没落。
请看华盛顿经济学家苏威克举例证明美国流行文化的渗透力:
——全世界有3亿中国人争看美国超级杯足球赛。
——1990年,美国电影《漂亮女人》(《Pretty Woman》)是德国、瑞典、意大利、西班牙、澳洲和丹麦票房电影第一名。
——在意大利和西班牙,收视率最高的五十个电视节目就是美国节目。
——全球122个国家都收看CNN(美国有线新闻网)。
——美国作家玛莉·希金斯、丹妮、史蒂尔和史蒂芬·金都是法国畅销书排行榜上的头几名常客。史蒂芬·金两次登上法国榜首宝座。
美国名作家皮柯·艾尔说,去年他在西藏看《大白鲨》录像带;在平壤听美国“村人”乐团流行曲;在不丹这个“全球最封闭”的国家看艾迪墨菲主演的《来到美国》。更有甚者,胡森靠CNN得知波斯湾战情;卡斯特罗和美国“亚特兰大勇士队”的球迷们做波浪式“加油”动作;越南人挤在顺化港口看梅莉·史翠普主演的《索菲的选择》……
哈佛大学的奈依教授补充说:“当尼加拉瓜政府军在和美国支持的游击队大战时,尼加拉瓜的全国电视网上播出的正是美国节目。”
乔治城大学的教授伯罗斯认为:美国文化输出的不光是音乐、电影、新闻,还输出歌星、影星、摇滚歌手、饶舌歌者和一大堆玛丹娜……
我在十月怀胎的日日夜夜里,一直担心着这种“社会上翻滚的恶浪”会影响到“胎气”。整整十年前我怀女儿时,那时中国流行的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外婆的澎湖湾”、“踏着夕阳归去”以及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而现在无论何时,我只要一打开电视,一股血腥味就从屏幕上直冲我的心胸而来。我只好尽量避免看电视,把自己沉浸在莫扎特的小提琴和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中。我挺着大肚子在客户中奔走,以锻炼胎儿的“运动循环”。有时我坐下弹一段钢琴——十年前的那些流行歌曲来安抚腹中未来的宝贝。可是终于有一天,让我惊魂出窍的事情发生了,厄运终于如长日来惶惶不安期待地那样降临到我的头上。那天夜晚,我和麦克从世界贸易中心“冬之花园”宴客回家,我们的白色轿车沿着Park Ave——平时被认为最高贵最安全的大街——开着,开到81街遇到了红灯,我们停住车,一边交换着那次晚宴的感想。我发现麦克的眼光有些异常,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和我们并排停住的那辆蓝色轿车中走下一个人。事实上他戴着滑雪面具,你无法看到他的面部。他敲打了一下我们紧闭的车窗,告诉我们车胎漏气了。麦克打开车门,我们打算下去检查后车轮胎,这时我们发现戴滑雪面具的人手中持着一把左轮手枪。他顶住车门,尽力压低声音说:“Out!Get Out!”(“出来!快滚开,听见了吗?”)麦克二话不说,立即拉着我钻出汽车,急急地向马路对面跑去。我回转头,看到那人钻进我们的车座,这时绿灯亮了,他和他的同伙一起驾着两部轿车穿过了81街,消失在曼哈顿的车流中……
那夜,我又一次呆呆地盯住天花板,我的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全都是那个滑雪面具下低沉有力的声音和那把锃亮骇人的小手枪。我双手抱着脑袋,仿佛子弹已经爆炸,穿过我的胸膛。麦克紧紧地抱住我,说:“报上讲,去年在曼哈顿上城有一百多部轿车被抢,今年只是轮上了我们……这才是‘美国式’呢!一声不响地抛下车就逃命……你别无选择。”
我们无处可逃。我们生活在一个极端富裕文明而又极端罪恶的世界。我们永远在过去逝去的理想和眼前的现实之间徘徊,围绕着我们的是核爆恐惧症和《魔鬼终结者Ⅱ》。电影《朱莉亚》中的一句话又跳入了我的脑际:
那些曾经使人不安、半明不白、遥远的传说,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变成恐怖的悲剧了,于是人们对自己过去的信仰,今后如何对待这一信仰,不得不赶紧做出新的评价了。我们的上一代,20年代的叛逆,现在只有在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中,还算得上是叛逆,他们的血白流了。
新的生命正在形成。由第一个胚胎细胞发展到手、脚和大脑。胎儿浸润于父母亲的津液和火红的血液中。——他的眼睛会是怎样的?会是蓝色的吗?我的孩子,你能否只看这头顶上湛蓝的天空、纯洁的白云,不看这罪恶的世界?我捧着我那越来越隆起的肚子,仿佛随时要捧着我的胎儿奔跑,逃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中去……
D.人生凯撒奖
“抵达医院时,我发着高烧,心律不齐,子宫壁层层剥裂;敌不过一波波的阵痛,我晕了过去。然后我听到有个遥远的声音喊道:‘我测不到她的血压了!’
“就在这一瞬间,我飞到手术室的天花板上去了,我向下看,医护人员正忙着抢救我。一名医生沮丧地叫了声‘O——Shit!’霎时,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稠密、温暖及半透明的茫雾中,只觉得有风在耳边吹,但我没有耳朵,因为我没有身体。
“我沉浸于灵魂出窍、不再痛苦的温馨中;我感觉到一道金光直泻而下,笼罩着我。在那光里,有一种智慧,而那智慧就是最后审判。片刻间,我的一生作为在眼前全部展现开来……我想永远留在那光里,但却被告知现世责任未了。顷刻间,我又回到了躯壳之中,回到所有的痛苦里,生下了一具窒息发青的婴儿。
“接下来我听到一名医生兴奋地尖叫:‘她回来了!’我却对将我从最宁静美好的宇宙中唤回尘世而愤怒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