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个英文发音的名字——乔耐。后来,在我采访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和院长时,他们带着深深惋惜的口吻告诉我,乔耐的钢琴演奏磁带曾经送去参加国际柴可夫斯基钢琴比赛的预选,评委会认为他的弹奏“有相当的力度和惊人的表现力”,但很可惜,他已经超过了国际比赛规定的年龄界限,他已过30岁了。事实上他比我大5岁,参加任何一个国际钢琴比赛都是不可能的了,他只能在自己的工厂里当技术员(由于他工作能力很强,人缘颇佳,后来又被破格提升为厂长)。
乔耐的出身正好同我相反,他是一名国民党少将军官的后代。1949年当我父亲随新四军在战火中接管上海时,他的父母亲携一家老小逃上了开往台湾的轮船。死活也不肯离开上海的老祖母,在船快要启航的瞬间,硬是从乔耐父亲手中接过了刚刚牙牙学语的乔耐。乔耐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于是父母亲便忍心割爱,留下一个老祖母最疼爱的孙子陪伴她度过晚年。
“如果你乘那条大船走了呢?现在不是台湾的阔少吗?”我有一次问他。
“我对台湾并不感兴趣,”乔耐认真地说,“我的双亲在50年代就先后去世了,我们几个兄弟由于无法通信来往,也已感情疏远,我最可惜的是我没有机会上音乐学院。由于我不可能选择的血缘关系,我被抛在社会的最底层,周围的一切道路统统都被堵死了。”
在我认识他之后不久,有一天他搬来一只大纸箱,里面是9首钢琴协奏曲、5首交响乐、28首钢琴奏鸣曲和7首钢琴小提琴二重奏,全部是他业余创作的!我惊呆了,心中不禁对命运的不公感到一阵阵不可抵挡的压抑和怒火。而他则仍然像没事似的又沉浸于音乐之中……
“在高洁的、感情丰富的、睿智的、宁静的、温和的肖邦和粗犷的、闪电般的、火山似的、天崩地裂的李斯特之间,对比非常鲜明,更鲜明的对比是无法设想的!”有一次,在弹了肖邦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之后,他这样对我说。
我见过肖邦的肖像,那是他在同法国女作家乔治·桑同居时,由意大利的一位画家画的。肖邦的脸廓有着秀美的外形,眼神带有几分忧郁,我突然感到乔耐和肖邦很有相似之处,特别是他那清秀的侧影,和高高的希腊式的鼻梁。有时我又觉得他很像日本电影《砂器》中的孤儿钢琴家和贺英良。他文静深沉,有一颗**多情的心。“我能创作,我是自由的!一切属于我,我是我自己的各种痛苦的主人。”乔耐说。我知道他的婚姻也很不幸,他和他妻子常常是几天都讲不上一两句话,两人隔阂很深,但他十分疼爱他的儿子。
“生活是艰难的,对于那些不能容忍灵魂平庸的人,生活是每天进行着的斗争,而且经常是可悲的斗争。”罗曼·罗兰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曾这样说过。乔耐十分欣赏罗曼·罗兰,他藏有一套罗曼·罗兰全集,他说他不太喜欢《约翰·克利斯朵夫》,他更加喜欢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我喜欢贝多芬那种刚烈的个性,以及在爱情死亡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干脆、坚强。”
密切的交往和融洽的志趣使我和乔耐成了知心朋友。每个周六下午练完钢琴后,我们就一起在夕阳照射的绿茵茵的大草坪上散步。有两次我们走到了外滩江畔,我们低头默默地望着倒映在黄浦江水面上“SONY”霓虹灯广告的粉红色波澜,谁也不说一句话。我知道我心中有一种东西在不断滋长,随着他每个星期六的到来,随着他的琴声,随着他耐心地谆谆指导,也伴随着我们无数次地散步,谈论音乐、文学……那种东西在噬咬着我的心,有时使我感到一阵阵甜蜜的哀愁和迷惘,有时又像熊熊烈火一样燃烧得我彻夜难眠,我在一片汪洋中驾驭着自己的感情……
我被燃烧起来了,那火焰是这样炽烈灼人!有一天我独自来到外滩公园,我和他在这里进行过无数次推心置腹的交谈。看到公园的柳枝抽出了嫩黄的叶芽,远远望去婆娑一片,如金黄色的雨丝,我多么想把这初春的柳枝摘下在手中挥舞,把它作为青春和友情的旗帜——我幻想高举着春天的柳枝,欢笑着扑进他的怀抱,在他的琴声中陶醉、亲吻、交融,这该是多么甜蜜、荡人心旌的梦!——我结过婚!我有孩子!我要对家庭负责,也要对社会负责!如果不能光明正大地去爱,那么就不要爱!另一个声音在说。
我是人!追求幸福是人与生俱来的权利!没有爱情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未经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人怎能在孤独和寂寞中长久地生存下去!
在内心的挣扎和矛盾之中,我尽力地表现出一个女性所应有的矜持,我把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到了练琴上。在1981年8月7日的日记中,我写道:
啊啊,你不知道第75、76号作品是多么难弹,我坐在钢琴旁,汗水顺着面颊、背脊流水般地淌下。这是我首次弹D大调练习曲,原来一向很有旋律的音符变成了一个个古怪而又难以捉摸的东西,怎么也无法将它变成和悦的声调,我失望了!……难道我就此屈服下去了吗?难道我的毅力竟如此薄弱?难道我的老师所花的精力统统白费了吗?……我想起了他弹奏的贝多芬的《悲怆》,一定要战胜它!一定要战胜键盘!指尖在跳动,心儿在炎热的盛夏中接受洗礼——音乐的洗礼,意志的洗礼;还有,恕我在此说出吧——爱的洗礼!仿佛乔耐就站在我面前,我命令自己决不后退半步!就这样,整整一个晚上,从六点半到九点半,我坐在钢琴前面没有挪动,琴凳都被洇湿了,我终于使D大调奏鸣曲变成了我和谐的朋友。
啊啊,我终于冲出了险滩,多么艰难不易!但通过今天的练琴,我深感:
一、学琴能锻炼人的意志,使人能体会到贝多芬那超人的毅力:惟有苦难,才有欢乐。
二、锻炼人善于学习。
三、没有冲不出的险滩!
从夏天到秋天,外贸花园里的白色小楼上响彻着我的琴声,在乔耐一步步的指导下,我的弹奏有了明显的进步。到了1982年春天,我不仅完成了基本指法训练课程,而且弹了《致艾丽丝》、《土耳其进行曲》、《船歌》,并且开始弹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第一乐章了。乔耐在指导我弹这一乐章之前,照例先示范了一遍,我拼命地咬着嘴唇,无法抑止住心中奔涌的情感。他低着头,悠然地弹着。音节之间出现拖长的停顿,令人感到心焦、渴慕的主题,一个在月光下迷失的孤独的声音,轻轻地诉说它的疑问,接着是一阵沉默和等待……突然,伴随那一串被压抑的加强琶音,好像一股被禁锢的热情猛烈振奋,狂喜地迸发出来。如贝多芬所有的钢琴奏鸣曲那样,爱情的主题被引了进来,它高扬起来,如醉如痴地、美妙地向高处挣扎,直飞那情谊交织的顶峰……接着,他左手下声调深沉的低音部愈来愈响,连绵不断的色彩一直延宕着,犹如月光已浸没在云端,黎明即将出现……乔耐细腻而虔诚地弹奏着,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音符都跟随他亢奋的呼吸起伏跌宕,他的眼里噙满泪水……
我望着他,无法说出一年来我对他已有多少温存的眷恋,特别是每当他弹完一首奏鸣曲,默默地坐在琴前的那一瞬间,我被他的深沉和才华所震撼。听他的演奏,比听任何一位著名的钢琴家的演奏都更加使我感到那股命运的冲击力量。他的琴声能抵御一切外界的不幸和内心灵魂深处的暴风骤雨!节奏中仿佛总有那一个声音:“追求!追求!”……除了追求,我们还有什么呢?
他开始教我弹奏《月光》。
紧紧注视着眼前翻开的琴谱,我试着凭直觉在钢琴上找音阶,我的左手无名指在低音部按错了键盘,他轻轻地把手指放到我的无名指上:“这儿你错了。”他说。
他并不挪开他的手指,我的心开始颤抖,全身的血液顿时被激发冲动起来。他那深情的柔和而又炯炯的目光注视着我,只要一瞬间,他就能捧起我的整个双手,我便能倒入他的怀中——如同我多少个夜晚的夙愿那样!无名指的电流不断冲击着我的心胸,冲击着我全身的灵魂,我的每一根神经都被他那温柔的触摸所击中!我多么希望闭上眼睛,忘情地亲吻他那坚毅的、可爱的嘴唇。
为什么我这一生中遇到的,都是没有婚姻的爱情,要不就是没有爱情的婚姻呢?我没有正视他,也没有挪开我的无名指,泪水很快就要涌出我的眼眶,我对着琴谱闭上了眼睛,我眼前出现了四个人:我的丈夫、女儿,他的妻子、儿子。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个事实更加严酷了,除非我打算把我们所生存的这个社会的屋顶掀翻,并且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否则,我就没有勇气投入他的怀抱!
不能光明正大地去爱,那么就没有资格爱!
我挪动了我的无名指,轻轻地从他的手指下抽出,把两只手放在膝上,面对钢琴默默坐着。我那时已经柔肠寸断,如果可以像古典文学中所描写的那样私奔,我一定会和他私奔,哪怕浪迹到天涯海角,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
可是他在琴课后要去参加儿子学校的家长会,我的女儿也在等我回去烧饭。私奔是不可能的,只是天方夜谭而已,而我又不愿也很畏惧偷偷摸摸地爱和偷偷摸摸地被爱。我强忍住涌入眼眶的泪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用几乎颤抖的声音说了声:“让我重新开始弹吧!”
他的感情受到了明显的挫折,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想象的,也许他觉得我太脆弱,或者太胆怯。在他教完我《月光奏鸣曲》之后,他来得越来越少了,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不久以后,我听说他被提升为厂长。
多年之后的1986年1月,当我在美国佛罗里达州我的担保人家里,在客厅中那个52英寸巨幅电视屏幕前看奥斯卡奖电影《索菲的选择》,当看到结尾中索菲和她的男友双双自杀在布鲁克林公寓中时,我泪如泉涌,并且禁不住低声抽泣起来。担保人柯比先生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得直问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那时举目无亲刚刚来到美国,正处于一生中最孤独的时刻,《索菲的选择》又使我想起了他,想起了我和我的钢琴老师那一段痛苦绝望的、埋藏在我们心中整整一年的爱情。“当我们要扑向森林、阳光和鲜花时,我们往往又被拉了回来,那是凝固的教律对我们的心的禁锢。我们的社会太古老了!”如果是过了几年,我一定会大胆地扑向他的怀抱!我何必要遮掩自己呢?托尔斯泰不是说过吗:“要是我败坏了名誉,我可以超脱我们社会的荣誉观而蔑视它!”
可是当初我为什么不敢呢?我为什么要抽出那只无名指?
我无视自己的年华和感情已经很久,那时候我是个结了婚的孤独的女人,现在我是个离了婚的孤独的女人,我怎么对柯比先生讲呢?我能对柯比先生讲什么呢?
《索菲的选择》也好,泪水也好,一切回忆只能是对自己的一种更深的鞭笞:
在爱情面前逃避,这不是我的性格!
在纽约州立大学艺术学院的钢琴房里,我开始练习弹奏《少女的祈祷》,我非常喜欢这首钢琴曲,在乔耐离开了我之后,我自己选择弹奏的第一首曲子就是《少女的祈祷》,这支钢琴曲曾经给我的心灵带来了许多安慰。现在我像乔耐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钢琴前,微闭着眼睛,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少女,那就是我自己。如泣如诉的倾吐,哀婉的柔情,如火山一般迸发的爱情和茫茫的、不知伸向何处的小路……我伸出两只手,手指在各跨跃八度的高音和低音部猛地弹跳起来,明亮的琴房和手下一连串美妙的琶音,不禁使我心花怒放。这间琴房非常大,墙的四周各有一根圆柱通向高高的天花板,圆柱上镶嵌着古色古香的欧洲装饰图案,墙的一面有一幅大镜子,使艺术系的学生在这里既可弹琴,又可练习舞蹈。有两次贝妮丝把我拉到这间琴房,她说这样的地方能够滋生爱情。她和那个南韩学生常到这里约会谈恋爱,他俩谁都不会弹琴,但是“看看这样的琴房就够了!最美妙的东西都能从这里滋生出来!”我也有同感,自从我第一次给贝妮丝弹奏了《少女的祈祷》后,我的心情明显地好多了。虽然我每天疲于奔命,在洗碗机和图书馆、教室、电脑房之间像冲锋陷阵似的跑来跑去,但是我至少知道有一座辉煌的宫殿在不远处向我敞开着大门,只要我愿意并且条件许可,我随时随地都可以来到这里,坐在钢琴前弹上几首奏鸣曲……
我正一遍遍地练着《少女的祈祷》,贝妮丝推门而入,在她身后,又是那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我停下弹琴,只听贝妮丝说:“你是第三个节目,第三个上场!只要第二个节目一上场,你就立即到后台来,明白了?”
贝妮丝今天打扮得特别漂亮,她和中国学生会主席共同主持今晚的“中国之夜”演出。白色的锦缎紧贴她的腰身两侧和胸部,像滑腻的皮肤一直遮住颈部,显出端庄的样子,这种纯洁的白色配上她那如白雪一般细腻的皮肤是非常令人销魂的。我望着贝妮丝,她那秀美的脸庞和纤细的身子,却不能掩住她那狂放不羁的气质。我对她的这种打扮感到吃惊,又有点羡慕。贝妮丝眼里射出一种兴奋的光芒:“麦克特地开车从纽约曼哈顿赶来了!他平常每两个星期来一次宾汉姆顿,现在一个星期中就已经来了三次!”她说着,得意地努出嘴唇亲了一下那个小伙子,然后把头搁在他宽阔的、打着领带的胸前。“朱莉亚,好好弹啊!”她带着几分陶醉的声音说,“《纽约时报》也来采访呢!”
那个小伙子向我伸出了手:“我叫麦克·伏赫勒,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我叫朱莉亚,很高兴认识你。”
他们俩站在一旁,听我又练习了一些钢琴曲,就离开了。
我送他俩到走廊,望着一片白色花边的环绕中移动脚步的贝妮丝的背影,以及她紧紧地挽住那个小伙子的样子,我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黯然的孤独和淡淡的凄凉,这是所有离婚的女人都常有的那种情绪。他们走到走廊尽头,不知为什么那个小伙子又突然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他们就消失了。
“中国之夜”在纽约州立大学新落成的白色大理石音乐厅举行,四层包厢中满座都是盛装的宾客,连每一个中国学生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格外精神。两盏金碧辉煌的巨型吊灯从高高的淡红金色的天花板垂下,吊灯上的无数个玻璃圆灯大放光明;散发着新油漆味儿的墙上,装饰华丽的壁灯闪光耀目。宾汉姆顿学院对中国和中国学生特别友好,不久前这座崭新的音乐厅中接待的第一批艺术嘉宾,是由中国著名的舞蹈家白淑湘带队的中央芭蕾舞团。现在又大张旗鼓地举办“中国之夜”。中国留学生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有学校的奖学金(或是中国政府的经济资助),我因为学医改行,从头学起,自然什么也拿不到,但我仍然能随处感受到学校里那种友好和温暖的气氛。
我穿着从上海带来的那身雪白的连衫裙,又往长长的黑发上系了一根红色的发带。在贝妮丝用英文报幕之后,走到台上,我的钢琴演奏得到了热烈的掌声,观众们大声叫着“再来一个”,可是我什么准备都没有,只好匆匆地退到了台下。我还没有走出后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被贝妮丝一把拖住:“朱莉亚,你不要走!你要帮一下我的忙!”
我惊讶地望着贝妮丝,不知她有什么事这么着急,她按了我一把说:“你在这等一下,我报了幕再和你讲!”
报了下一个节目,一位中国学生的琵琶表演之后,贝妮丝带着哀求的神情望着我:“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原来按每个节目五分钟排的计划,结果只有两三分钟就完了,总不能让我们的观众只看半小时的节目就走啊!……你一定要再出一个节目!”
我的天哪!贝妮丝可真难对付!
中国学生会主席也匆匆地跑来,他手里捧着一大堆磁带,帮贝妮丝劝我:“周励,你嗓子不错,再来一个独唱吧,我们还没有独唱节目呢!看,我这里有许多磁带,可以放进音响里当音乐伴奏,你看看!苏小明的、远征的、成方圆的……你能唱哪个?歌词这儿都有!”
看来这两人非逼我就范了。好在我小时候经常参加少年宫的演出,从不怯场,上就上吧!我挑了一首《大海啊,故乡》的管弦乐磁带,交给贝妮丝。“中国之夜”最后一个临时加进的节目,是我的独唱,我带着忧郁、迷惘和无穷的思念,唱道: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
大海是我故乡。
海边出生,
海里成长。
大海啊大海,
是我生活的地方。
海风吹,海浪涌,
随我漂流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