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

作者:周励    更新时间:2016-03-07 13:39:08

回到俱乐部小屋,已是半夜两点半时分了。小屋冷得有零下十度,于廉从走廊上拖来一个大铁盆,把做画框剩下的杂木统统倒进去,点燃了火。火苗忽忽地蹿起来,小屋顿时变得又温暖又明亮。他冲了一杯上海麦乳精递给我:“喝一点,暖暖身子再回医院吧。我还要继续画画呢。”

我想起医院那同样零下十度、冰冷的女单身宿舍,真依恋这儿的火,这儿的温暖,还有他。我说:“我不走了,你画你的画,我给家里写信,很快就天亮了,我再回医院。”

他坐在画框前的木椅上,准备临摹达·芬奇的《蒙娜丽莎》。

他说:“第一次遇见你,我们谈到死。对我来说,如果现在突然结束生命,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看到一幅绘画大师的原作。我多么想去意大利罗马佛罗伦萨,看看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和油画,多么想去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去亲眼看看那里的无数收藏……这些对我来讲,可能一辈子只是梦想罢了。”

他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便又沉浸在全力以赴的临摹中了。他在谈到“去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梦想时,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令人神驰的光芒。

不知什么时候,我写完信,抬头一看,他已在火炉前的木椅上睡着了。天色熹微,我凝视着靠在桦木椅上那张沉睡的脸,柔和的火光洒在浓密的黑发上。我现在说不上来是否该用“温柔”,或是“生动”、“魅力”这些字眼,不过那天晚上,在燃烧着木柴噼啪声的炉火旁,我确实认为,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脸。

我那时多么狂热地依恋着他,多么甘愿随他浪迹漂流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或者就在脚下共享北大荒的山峦、流萤、春融、冬雪。我那一股久久压抑的青春激情被他的辉煌无比、天使一般的面容和高贵的气质引导着不断高涨、升腾……我站起身子,轻轻地走近他,在他的面前跪下。举手之间,我便能摘到爱情的甘果,只要我轻轻地吻一下他的前额,或者是捧起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胸前,对他说“我爱你”,他就是我的了!

像以前多次发生的那样,我的情绪突然坠跌下来。我羞愧,我害怕。当一个人仍然被痛苦和渺茫压抑着的时候,他是不能去摘取那轻易而得的幸福之果的,安多纳德是对的。“她不会依附一个没有来由和没有前途的爱。”在这黑暗的山峦,痛苦和幸福的意义,究竟又有什么两样呢?

我眼里涌满了泪水。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终于悄悄地站起身,捡起他滑落在地上的旧大衣,轻轻地为他盖上,然后,我小心地打开木门,离开了那个晨曦中的小屋……

第二天,我休息。我没有去找他。

第三天,我在内科病房值白班。下午,我去X光室取一张病人的摄片单,在走廊上遇到内科徐主任,他正在同院长谈话。我向他们点头打了下招呼,便走进了X光室。

当我翻第二张X光片时,徐主任出现在我身后。

“小周,看什么片子?”

“302病床的。二尖瓣狭窄,肺水肿加心肌炎。”

“是突发性克山病的那位女病人吗?”

“是的。我给她用了大量维生素C静脉注射,昨天已经神智清楚了。”

“这一年来你研究克山病心肌坏死很有成效,刚才院长还专门谈到你。说你是很有前途的内科心脏病医生。内科要扩大,打算专门开设一个心脏病房。你好好干,说不定那时能当上心脏科主任呢!”

“徐主任过奖了。”我一边看X光片,一边说。谁都知道我已经打了几次请求调离回南方的报告,院长和科主任一概置之不理,当作没这回事儿。

徐主任拿过我手中的X光片,一边漫不经心地对着日光灯察看,一边对我说:“这鬼地方没假没节的,难怪人人都想往城里跑……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好吗?”

徐主任是1962年哈尔滨医科大学毕业生,四十多岁,爱人孩子都在哈尔滨。他业务还行,很受院长推崇,只是处世圆滑,为人过于精明,还有一股滑腻腻的、令人不舒服的味儿。出于礼貌,我没有拒绝他。

这儿没有酒馆,也没有饭店。徐主任不知从哪搞来了几听罐头,两瓶酒,放在他宿舍的方桌上。同来的还有院长,他带来了一饭盒香味扑鼻的狗肉。

院长是位60岁的老人。早年曾经留学东京医学院,后来不知怎么落魄来到了北大荒。也许是岁月的蚀融和精神创伤,他总是醉醺醺的,大家背后叫他“二锅头院长”,或者干脆叫他“二锅头”。

“小周,喝吧。”徐主任递给我一杯烫温了的酒,“你毕业以后来医院一年多了,肯钻研,肯吃苦,干得不错。来,干一杯!”

我不会喝酒,只佯做样子,抿了抿酒杯边缘。

“这鬼地方,冬天全靠酒暖身、壮筋骨。小周啊,你得学会喝酒啊!”徐主任说,一边不断地给院长斟酒。院长只对我说了一句:“留下来,好好干。”不一会儿就酩酊大醉了。徐主任也满脸通红得像猪肝,薄薄的眼皮耷拉着,里面不知是泪花,还是酒熏的蒸气,湿腻腻的半睁半闭。

我站起身说:“主任,我实在不会喝酒,我想回去了。”

“别走,别走。”徐主任把酒杯塞给我,说:“小周,你可能近来也听到了不少议论。首先,全师都知道你这里最容易开病退证明,有人讲你是……引渡出关……哈哈!引渡!你懂吗?只有偷渡国境的才需要引渡……小心啊!别帮了别人,却毁了自己的前途!”徐主任说着,突然凑近我,从他那两个鼻孔中冒出来的酒精味直冲我来,令人不堪忍受。

“……我说,都走得差不多了,可那个画画的,你怎么不帮他也引渡一下,开个病退证明呢?”

他用这样的语气提起他,我嗔怒地放下杯子。

“俱乐部那个画画的,才貌出众一点不假。不过,他父亲是个畏罪自杀的右派,我看他咋干也没什么奔头。听说你常常往他那儿跑……”我转身要走,徐主任一把拉住我,说:“呵,别这样,我这人见多识广,把门关上画画裸体,或者琢磨一下什么线条,这都是艺术……只是别把人从画室带到床上,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妙龄姑娘……”

一个人的克制是有限度的,特别是当有人亵渎了你心中认为神圣的东西。所以,在那瞬间,在徐主任和喝得酩酊大醉的院长面前,我觉得我所做的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我从桌面上探过身子去,打了徐主任一个耳光,站起来,把台子掀翻在地,就回自己宿舍去了。

夜幕降临了,天边飘起纷纷扬扬的大雪。女宿舍里冻得要命,土暖气片早已结了冰,修理工一周前就讲要来修,却不见踪影。我双手抱着胳膊伫立在玻璃窗前,望着漫天的大雪,一种遭受侮辱的愤怒使我全身战栗。眼泪不知不觉滴落下来。“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我对自己讲,“难道还有什么需要顾盼流连?还有什么需要犹豫的呢?你有什么理由,要和你所珍爱的东西失之交臂?……去对他说,对每一个人宣布:我爱他,是的,我是属于他的,我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两行泪水流淌在冰冷的面颊上,我向窗外望去,从医院的窗口是看不到俱乐部小屋的灯光的。这时我想,哪怕让我看到一点点小屋的灯光,即使是微弱的一闪现,也会给我受了伤的心灵带来多么大的慰藉!

我披上大衣,沿着两天前和于廉散步的小径,冒着风雪向俱乐部小屋走去。我几乎发疯似的奔跑起来。我这才意识到,我,是我,在追求他。几个月来,我最害怕的,就是被他拒绝。今晚,我要大胆地对他说,我爱他。即使我父母亲反对,即使要在北大荒一辈子,我也要跟他在一起。这是我的选择!我的选择!我不能想象,没有他,我怎么生活下去?

我奔跑着,向着北大荒小屋的灯光——那令我魂牵梦萦的灯光奔去。灯光,还是这么炽明透亮。他一定在那里,一定在画架前画画!

我的心剧烈地跳着,气喘吁吁地推开小屋的木门,屋里竟空无一人!大铁盆的炭火快要熄灭了,几颗已烧焦的豆子在冒烟。我大声喊着:“于廉!……于廉!你在哪里?”

没有回音。

突然,我看到画架上那幅已经临摹完的油画《蒙娜丽莎》。右下角写着:

临摹于北大荒五师俱乐部

For the Memory of Z.L

Z.L是我的名字缩写!我的心怦然大动!注视着几乎逼真的《蒙娜丽莎》,她那入神的微笑和垂放着的十指,无论是艺术的完美,还是右下角题词所带来的激情,都使我激动不已。我在小桌前坐下,又遇到那本熟悉的、摊开着的日记本。我先翻了最后几天中的一篇,我想看看他是否也像我想他这么想我。

有一篇全部是关于蒙娜丽莎:

尚未有情的眼光是最苛求的,如果真是爱了,那爱的顾盼有宽容、溺爱。它将容忍我们的缺陷,慰藉我们的尚未坚强,扎裹我们的创伤,而尚未有爱的顾盼则毫无纵容的余地,它瞄准我们,对我们的要求绝对严、无限大。它在无穷远的距离,向我们盯视,召唤。我们只能是一个无穷极的追求,无休止的奔驰。

达·芬奇是置身于这眼光中的第一个。

把我们有限的存在拉长,变成无穷极的恋者、追求者、奔驰者,像落在太空里的人造卫星,在星际、星云之际,永远下行,死在尚未触到她的时分、在她的裙裾之前三步的距离里。

我立即有了一种不幸的预感。

日记的最后一页有几行字:

她是个很好、很聪明的女孩子。几个月来,从她的眼睛里,我已经明白了一切,我知道她将向我说什么……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绝对不可能的。

我犹如被霹雳震撼了一下,呆呆地望着那“不可能的事情,绝对不可能的”清晰的字迹。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脚下的薄冰在崩裂,整个身子在下沉、下沉……没有泪,没有期望,周围的一切变成了一个大空洞,我就这样呆呆地坐了10分钟、20分钟、30分钟,他一直没有回来。

我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医院。

我病倒了,诊断是大叶性肺炎,躺了两个星期。于廉什么音讯都没有。两周后我痊愈上班时,院长宣布,把我调离到离师部医院五百华里以外、一个叫建边农场的小山庄卫生院去工作。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调回南方的希望是完全破灭了,而在那个无人知晓的偏僻的小山庄,又不知道要度过多少漫长的岁月。而这一切,都是由我那一记耳光直接造成的。

离开五师医院去建边农场前,我决定向于廉告别。最后一次看到俱乐部小屋的灯光,我有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我终于体验到了“心如刀绞”一类词汇的分量。

小屋的木门是敞开着的,他还是不在。我问一个每天为俱乐部拉水的老人,才知道,就在那个夜晚,他被在哈尔滨省美协的林斌叫去了,省里让他俩合作一幅油画去参加全国美术展览。

而他给我留下的,就是最后那一篇日记。

骄傲的自尊和被拒绝的爱,都化作一股不可名状的羞惭和悲伤。当一个女人,不能获得她所心爱的男人的爱时,那种感觉不仅令人心碎,而且是撕裂神经的。那些天,我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那是我一生中最寒冷的日子。白天下雪,傍晚下雪,深夜也下雪,终日大雪弥漫,昏昏沉沉。我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不能自拔的无底深渊。离开师部医院那天,俱乐部的拉水老人,赶着一辆老破牛车送我上双山火车站。一路上牛车颠簸着,牛车轱辘辗轧着雪道,发出轧吱轧吱的、单调重复的声音。老人用鞭子轻轻地抽打着黑色的、瘦骨嶙峋的牛背,他叹了一口气说:“画画的那小子,也不打声招呼,就腾地一下去了哈尔滨。唉,你俩整天在一起,这么一走,能让人好受吗?”我抬眼望着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善良的面庞,又低下头去,呆呆地望着牛车轧出的雪辙轨迹,那轧吱轧吱的轱辘仿佛慢慢地、沉重地从我的心头碾过,碾了一圈又一圈……我强忍住泪水,这时如果身边没有人,我多么想放声地在这雪地里大哭一场啊!

坐在双山火车站候车室等车,处处弥漫着东北旱烟呛人的辛辣味和尿酸味、马粪牛粪味儿。眼看着其他知青(已经剩不多了)高高兴兴地登上南驰的列车,而我却孤独一人扛着行李包,去一个从未听说过的、既偏僻又遥远的建边农场。这未知的命运、渺茫的前途和绝望的爱折磨着我,我再也忍不住了,索性趴在行李包上,呜呜地痛哭起来。

于廉,为了你,我流了多少泪。而你一滴也没看见。我不会让你看见,因为这毕竟与你无关。我已经承认,是我在追求你。

等哭了一场醒来之后,不知怎么,反而感觉到轻松了不少。

到了建边农场,才知道这真的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被称为场部卫生院的土坯屋里,只有几间黑黝黝的房间,分别是门诊室、女宿舍、小药库和仓库。仓库同时也是手术室。卫生院的门框外悬挂着一条破毡毯,风卷着雪花一个劲地往里灌,地面上都是被踩得湿腻腻的雪水。走廊的水缸早已冻结上一层薄冰。这儿的设备无法和师部医院相比。也没有什么知青,病人全都是当地老乡。听人讲,有一次,一位老乡患了急性阑尾炎,当地的李大夫想发挥一下手艺,没往县医院送。卫生院的麻醉药不够用,李大夫硬是扎了几下针灸就下了刀。哪知开到一半,阑尾还没取出,病人就疼得哇哇大叫、不住地翻滚,急得李大夫一时没了主意,索性一跃身跳到手术台上,叉开双腿,骑坐在病人的上半身,紧压着病人的身子和四处乱抓的双手,令助手取出阑尾,匆匆地缝合。幸亏那个老乡命大,发了几天烧就恢复了。从那时起,李大夫的“武术”(不是手术)也出了名。

建边农场虽然荒凉,但却有一股荒凉之美,一种返璞归真的田园风光。每天傍晚,田间里响起农妇的唤鸡唤猪声,装运水的牛车的铃铛声,山间泥坯屋顶升起一缕缕白色炊烟。而这一切都笼罩在绯红的晚霞中,衬在到处是密密的白桦树、钻天杨的黛色青山下。这里没有师部医院的迂腐和沉闷气息,人们对我——一个单身的上海姑娘都充满了友好和好奇心。为了心境的安宁,也为了回避任何感**彩的冲击,我告诉老乡我在上海已经有了一个男朋友。在他们的眼光中,我看到一种由衷的祝福。我常常在下班后独自漫步在森林中,回忆着童年时的幻想:森林中的小房子、小红帽。有时蹲在地上,看着两只松鼠打逗,有时步上高山,望着不远处的中苏边界。我觉得这儿——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幅幅俄罗斯油画,像克里米亚黑海之畔的山峦,像高加索壮丽的早春……深夜,皎洁的月光照在平静的建边河面上,粼粼的水波闪耀着银光,一望便使人想起范仲淹的“长烟一空,皓月千里”的名句。大自然给我带来了无比慰藉,我也渐渐地爱上了这儿的老乡。他们常常在深夜策马来到卫生院,拼命地敲打着窗棂。我常常披衣而起,提着“李玉和”式煤油灯,跌跌撞撞地跟在老乡后面跑。这里一概不分什么内科、外科、妇科、儿科,也不分医生护士,我什么病人都得看,也时常挽起袖子打静脉穿刺、挂吊瓶、扎小儿头皮针,给孕妇接产……

一年不觉过去了。生活在紧张的工作中,心胸逐渐充实起来。我仍然常常想到他,想到俱乐部的小屋和那些温馨的夜晚。我常问自己:我的未来呢?能永远呆在这里吗?难道像现在这样永远孤独下去吗?

1977年,大学恢复了高考制度、正式招生的消息终于吹到了这个北疆的小山庄。所有适龄青年,都有资格报考。而且这对我说来无疑是另一个重要的途径:如果能考取大学,回到大城市,那么也许我还来得及抓住已经在逐渐消逝的青春。我在一连熬了几个通宵、啃读了三角几何一大堆理科书籍后,便急不可待地去场部“报名”。当我踏着厚厚的积雪,好不容易走到离卫生院十里远的场部,一位穿黑棉袄的当地干部拱着手,打着典型的东北大官腔说:“你这工能(农)兵学员,毕业后回到北大荒,就该在这儿扎根一辈子,你懂吗?大学都上过了,还整个啥呀?”他拿起一支钢笔,以坚定不移的神情把我的名字从申请表格中划掉。天哪!我又一次尝到了那种孤独无助,一切道路都被堵塞了的滋味。当天黄昏,我就赶回到医院。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往回走。越想越委屈,眼泪不由得又夺眶而出。遇到这种事情,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除了哭,还有什么办法呢?泪一颗颗地跌落在雪地上,化着一朵朵小雪花。我突然想起龚自珍的那句诗:

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

既然走不了,那么就让泪水——孤独的泪、伤心的泪,全化作北大荒的春泥吧!我干脆在雪地里放声大哭,边哭边走,任飞雪落进我张开的嘴里。反正这里是荒山,方圆几里地也没有人看见。哭着哭着,漫天的大雪突然停住了,远远近近的雪山雪原,又出现了那永远令人惊叹的黄昏景色:广漠的原野,如血的夕阳,绯红色的晚霞映照着无边无际的白雪,从云层中钻出的金光把云朵镶嵌成一片片金红的鳞絮。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大自然的壮丽奇观,真想融身于天地之间,哪怕变成一片云。我想哭,也哭不出了。后来我想,干脆唱一支歌吧。于是不知怎么,我面对着美丽的黄昏景色唱起了小时候心爱的歌《让我们荡起双桨》: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绿树红墙的北京,高楼耸立的上海,多么远呀!远得就像天边一片云,远得就像一个梦。而我身边,是实实在在的广漠原野和荒凉的山庄,是实实在在的建边老乡和病人。在病房里,还有一位心脏病患者在等我呢!

这位心脏病妇女是一天前从屯子里被家人背来的。她丈夫讲着口音浓重的山东话,用这里的话来说,他们叫山东盲流,盲目流动到东北来谋生的。两人破衣烂衫,穷得要命。那妇女不住地吐黄水,心律紊乱,心音微弱。我一看就知道又是“克山病”。这种叫“克山病”的心肌急性损坏症,在70年代蔓延很广,夺去了许多中年妇女的生命。我在师部医院时,通过对病情的一系列摸索,决定大胆采用维生素C静脉注射,以缓解急性心肌坏死,果然很有效。在这建边农场,没有心电图,这里离县医院有好几百里,要翻几座山脉,就是连夜赶到,病人的生命也难保住。因此,只能靠我不断地将听诊器放在病人胸前,一边观察心律波动,一边决定用药。尽管那个妇女很脏,甚至有好几只虱子在她的破旧棉袄中爬进爬出,但我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抢救回她的生命。从场部大哭一场后回到医院,我立即全身心地投入了抢救,一连几夜没睡觉,守在那兼作仓库和手术室、现在又临时改为急救病房的小屋里,日日夜夜地监护着病人,间歇注射维生素C和其他抗心力衰竭的药物。经过两周的抢救,病人终于出现了正常的心律,水肿消退。当她丈夫拉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来接母亲回家时,病人流着泪,紧紧地拉住我的手久久地不放……望着这一家五口逐渐远去的身影,我不由得热泪盈眶……

有一次,县放映队到山庄来放电影,放的是苏联电影故事片《山村女教师》,这是我一生中所看到的最好的电影之一。影片中俄罗斯大地那和煦的风,哗啦啦的白杨树,孩子们在金色的阳光下高声背诵着普希金的诗,走向考场,那山村女教师的美丽、善良,对孩子们真挚的爱和谆谆的教导……我深深地被这部电影迷住了。没想到第二天,许多到卫生院来“串门”的老乡们说:“你就像乡村女教师呀!”有一次,我巡诊回来,一个孩子在田地里竟模仿着电影中的口气,大声叫我:“瓦里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人的热力,是能够点燃世界上任何一个冰冷的角落的。冬去春来,我宿舍的窗台上常常出现一把大葱,一包新鲜猪肉,或者是一小篮鸡蛋。都不知道是谁送的。

整整两年之后,我终于收到了上海市政府发来的根据知青新政策调回上海的通知。当我临登上开往嫩江的大卡车时,一位老乡跌跌撞撞地跑到我面前,递上他家刚刚烙出的、滚烫的葱油饼……我又一次热泪盈眶了。

再见了,荒凉而美丽的建边!再见了,贫穷而淳朴的建边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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