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纽约东60街!
——女人自己的房间
一
“玛丽女皇二号”邮轮随笔:
今天买一束玫瑰放在面向阳台的客舱中,很美,很雅致。欢迎晚会上几个美国游客向我提了几个傻问题:
(1)电梯能不能把我们带到船头去?(船有18层楼)
(2)几点钟是午夜大餐?
(3)Julia,你去过中国吗?上海有高楼吗?
推开大阳台的门,看见海鸥在飞翔,船头大旗飘扬,旗杆后面一个游泳池和两个旋涡地中一群美国孩子正在玩耍。把一堆整齐的书籍放在带镜子的化妆桌上,想起了维吉尼娅·伍尔芙的名言:“女人应当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太好了!像这样常常拥有一间“自己的”带阳台的海上书房,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看来洛杉矶或佛州面向大海的房子可以不要再费神去买了,每年春夏来到巨大邮轮上,既可以当书房,又可到世界各地观光,对我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白天上岸与鲸鱼一起游泳,亲吻。鲸鱼这么听话,乖巧聪明,只要有鱼吃什么都肯做,太好了!每次乘船看书写作都很开心,这次又重读了《我和艾森豪威尔的爱情故事》、《麦田守望者》和《廊桥遗梦》。每读一次都有一些新感受。感觉真好!
邮轮随笔:
A. 新朋友
船上98%是白种美国人,大部分人很热忱,有的热忱过分,不过每天听人叫我“pretty woman”(“漂亮女人”)或“你是不是Model”(模特儿),人到中年了还能被别人这样叫——而且都是真诚的赞美,真让人偷着乐!一个美国商人在和我相处七天后,在餐桌上悄悄对我讲:“Julia,你的脸是中国人,但你很美国化。”接着认真地小声问我是不是中国派来的间谍?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想?他说:“第一你漂亮,有吸引力;第二聪明,能说会道,有头脑。”我问他干什么的。他说:“CPA(公证会计师)。”我说:“你看过纳尔森兰和马西奥主演的百老汇剧《Producer》吗?你是个CPA公证老混蛋。”他一听脸沉了下来,再不说什么“间谍”了,不说话,光低头吃饭。本来嘛,什么逻辑!漂亮,聪明,能说会道就是间谍?那么在中国的所有漂亮的美国女人,个个都是美国间谍了?
美国人不记仇,在第二天的艺术品拍卖鸡尾酒会上我又被他和他的夫人叫住,这对看上去挺潇洒的夫妇对我说:“Julie,SPY。”然后哈哈大笑。
哦,他已经不生气了,那个CPA看来急于同我交朋友,他太太也是。他后来向我道歉,说中国之所以强大,因为有像Julia这样“不好惹的女人”,他说:“《纽约时报》上写中国派来美国许多间谍,可能是那些记者看到不少像你这样既能干又有钱的女人,他们就开始瞎编乱造了!”
美国人觉悟得可真够快的!这话我爱听,我们成了朋友。
邻座一对度蜜月的亚特兰大年轻夫妇,付了5000美元从拉斯维加斯来乘坐邮轮,妻子是加大艺术系毕业的,学的是画画,现在在一个富豪价值1500万美元的房子中当保姆带孩子,每月工资2000美元左右,她说:“那些富人并不比穷人开心。”她的年轻丈夫做电脑安全系统工作,每天在担心工作会不会被印度技工夺去,唉,艺术家当保姆!美国青年也真不容易!
昨天中午一对德州夫妇,是早年从苏格兰移民来美国的,夫妇都是硕士学位。他们做酒生意已经30年,把盛满酒的木桶运到美国各州和欧洲,看上去很发达。儿子是哈佛毕业的高材生,当了几年律师,感到没意思,现在加入父亲公司也做酒桶生意,从父亲公司挣25万美元一年年薪,现已成家立业,工作勤奋,老爸老妈很开心。我问他们:“辛辛苦苦读哈佛,回来做酒桶值不值得呢?”“这是他人生的宝贵经历啊,重要的是过程。”老两口很有理性思维。哈佛——酒桶,风马牛不相及,但夫妇俩对儿子很自豪很满意。他们夫妇气质高雅,金发碧眼,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型的富豪,现在由儿子负责管理六七十个训练有素的助手,他们希望将来在中国开酒桶业分公司。“要发达,到中国。”老夫妇一边向我敬酒一边说。我听了很开心!在许多美国人中,“到中国去”成了时尚之风。由于中国巨龙的崛起,我无形中成了船上美国欧洲游客围绕追捧争着聊天的女人。这种感觉挺酷。
今晚很有意思,我想反正我是作家,生活在一大堆美国人中正可以好好观察,这是国内一大堆作家做梦也不可能体验到的。在这里,虽然我是中国人但种族之分在餐桌上早已消失,如果有,那只是个别美国人为自己的愚昧闭塞而自卑,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有一个人居然问我上海有没有高楼?想想就要大笑!
今晚我们在餐桌上不是谈买车子,而是谈买飞机。
和我同桌的两对夫妇是多年的好朋友,一对是来自佛罗里达的亨利夫妇;另一对夏隆夫妇来自康奈迪克州。都五十多岁,看上去事业成功,婚姻美满。佛州来的亨利夫妇昨晚看演出坐在第一排,太太被主演拉起来跳舞,她金发碧眼,打扮时髦,是室内装潢设计师,丈夫是高级电脑软件师,他五个月前刚拿到飞行执照,而他的飞行教练夏隆及夫人就坐我边上。亨利对开私人飞机着迷,他说自己在佛州的家园附近住着电影明星约翰·屈夫塔,屈夫塔在豪宅四周盖了两个小飞机场,从每一个窗台的阳台都能看到他那两架宝贝飞机。
“飞机贵吧?比奔驰S500车贵多少?”我问亨利。
“不贵,便宜的二手飞机8万美元就可以买了,好的飞机要16—20万美元。”
“训练费呢?”
“你问他吧。夏隆是我的私人教练。”
长得像尼古拉·斯凯吉的飞行教练夏隆对我说:“一般8500美元上一期驾驶学校,有时要根据飞机设备更新补课。”
“这不贵啊!”我们桌上的八个人一下子对这个话题大感兴趣。夏隆和亨利对我大讲飞机的先进设施。
“你不担心像小JFK那样掉下来吗?”我问亨利。接下来让我吃惊的是,小JFK的教练正是夏隆先生。这个世界真小!
“一般情况下设备好的小飞机是安全的。小JFK的老教练那些日子高血压,医生不让他上天飞行,这样他把小JFK的东岸课程转给了我。我接到JFK飞机报告和训练安排时很吃惊,小JFK从父母方面继承了上亿美元遗产,但搞不懂为什么小肯尼迪却驾驶20年前老掉牙的飞机?那种飞机没有自动引航设备。小肯尼迪计划十天后参加增新设备训练课程,哪想到等不到更新设备他就带上太太和小姨子飞去玛莎葡萄园参加一个家庭成员的婚礼……如果小肯尼迪在更新设备和完成训练后再去开这架老爷飞机,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活到今天的……”
夏隆先生一边喝葡萄酒,一边侃侃而谈。在邮轮美轮美奂的餐厅里,穿着盛装晚礼服的人们互相热烈交谈真比在《泰坦尼克号》电影中看到的还要生动。
亨利先生插话了:“有几亿美元身价的人还要买二手货?太失算啦,小JFK的消费观不可思议,这可能导致了他惨祸当头吧,太可惜了!”大家都为风华正茂三十出头的肯尼迪家族小王子在夜间迷航葬身海底而扼腕叹息。夏隆说:“现在绝大部分飞机都像小轿车那样,会在屏幕上自动告诉你距离你最近的机场,你只要一碰下按钮,飞机就自动飞过去了。”
我问夏隆:“黑夜、雨夜航行与白天飞行在感觉上有什么不同?”他说:“雨夜航行有两个缺点,一是容易开进一大团乌云里,二是紧急降落在高速公路看不清,但在正常天气黑夜飞行的感觉和白天是一样的。”他们都50岁出头了,精力充沛,喜欢哈哈大笑;他们说没听到哪个美国女人有“飙飞机”这个爱好!
“我一共和亨利上过一次天。老天爷,一次就够了!”吃甜点时,长得像玛丽莲·梦露的亨利夫人安吉拉说。我一边搅拌卡布奇诺咖啡,一边问:“亨利,你开飞机只是玩玩吗?”“不,我常常飞去见客户,比如从佛罗里达到纽约,再从纽约到波士顿……很方便啊,不用去机场排队等待了。”
“中国有没有私人飞机?”
“不多,我想可能和文化有关吧,许多人买得起飞机,但不会愿意一个人独自飞往天空。一般来讲中国人喜欢热闹不喜欢独立而行……”
谈着谈着,音乐声起,是晚餐结束前跳舞的时候了。我和亨利夫妇,夏隆夫妇五人像搭火车一样在烟花和彩屑中穿梭。
每天都是新相识的朋友:小JFK的飞行教练,奥运会教练,Lower’s老板,酒桶老板夫妇……看来每年上几次船,在船上看几本好书,交一些新朋友,不断地写下“太好了”的喝彩日记,写下对生活的观察、思考与热爱,这就是女人自己的房间!
B. 海底世界
想想最有趣的是在船上观赏鲸鱼自由出没,一会儿在蔚蓝的海面翻出雪白的肚皮,一会儿翘出双剪型的巨大鲸鱼尾,我们一个个跳下海去在指定区域潜水追鱼。头戴的装备让我们在水中像鱼儿般的自由呼吸,身边一会儿是千千万万个银蓝色小鱼像流星雨般地Schooling群游过头顶,让人惊叹上帝让弱势的小鱼们学会用“群游”方法保护自己。同样迷人的是巴哈马的金蓝色皇冠鱼群,像圣诞舞会一样在我四周舞蹈,我和皇冠鱼一起追逐海底阳光。这个五彩缤纷的海底宫殿,真让人惊叹不已!
鱼也有“幸福感”吗?墨西哥鱼的颜色和墨西哥人皮肤差不多,深灰墨色,大群大群Schooling,如原子弹爆炸后的灰色云团,我想拍下这灰色云团的照片,却被透明的水蜇咬了一口,好痛!还有老马鲛鱼、鳟鱼、皇冠鱼在我们周围游荡撒娇。我和鱼儿们共舞后,浮出水面,向远远的沙滩游去,那金黄色的沙滩,一簇簇的椰子树和岸上绿色花园,特别是类似佛州西棕榈海滩的玻璃大豪宅吸引了我。我游上岸,沙子像小石子一样磨脚,这里比百慕大的粉红沙滩粗粝多了,全身湿淋淋的我其实是被冲上沙滩的——更确切些,最后几步因双脚带潜水橡皮划筏,无法走在浅水中,只好仰过身来任海浪冲推。到岸上脱掉“橡皮划筏”,走到那豪宅光滑的红色大理石平台前,想看看在墨西哥究竟是什么人住在这种天堂般的豪宅中?
我到过无数国家,即使在穷国如巴西、南非、摩洛哥、印度,那些国家的豪宅照样美得惊心动魄,让人感叹人世间巨大的贫富差距!让我吃惊的是那个面对大海的豪宅竟是空的,里面堆着墨西哥式的旧家具,大概主人已破产了?想起在意大利柯摩湖看到的无数田园诗般的豪宅一样令人惊讶,那里40%的豪宅是空的,玻璃窗积满灰尘,要是在美国,这种百万风景线的豪宅早就被抢购一空了!这可能是穷国与富国的差别吧!
我又游回水中。加勒比海有蓝金色和银绿色的奇异鱼类,还有红珊瑚、海龟,海底世界在阳光照射下安逸而美丽。昨天我在海底想:不等这些鱼儿长大,其中2/4可能会被鲨鱼吃掉。奇怪的是Schooling的“云团”边缘那么整齐,像人工勾画的一条精美弧线,也有可能鲨鱼远远看去以为是另一条鲨鱼,就放弃追踪鱼了吧?大自然是美妙的!上帝将一切各就各位,安排妥当。
多年来,潜水和滑雪是我的运动最爱。同样好玩的还有南非丛林追狮子——住在太阳城六星级度假中心,早上6点和团友们登上越野车,用草枝做伪装,闯进狮子未醒的梦中。前面刚打来电话(对讲机)说有四头狮子,等我们开到时已经跑了,到处是羚羊、象、长颈鹿,最后总算看到一只金钱豹趴在树上,不久又看到一只雄狮、三只雌狮卧在树丛草地上。可能是听到了我们的动静,那只雄狮子突然大叫起来,吼声让树丛的鸟儿拍翅而飞,附近的鹿群像龙卷风一样逃走。
晚餐时我打开随身带的海明威的书《True at First light》(《第一道真实曙光》),正好翻到一段他描写狮子的文字,在红酒晚餐中我轻声念给船上的朋友听,她们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让长餐桌那一头的男人们摸不清头脑我们为什么这么高兴?
海明威是这样描写的:
你不能形容一头雄狮的吼叫,你只能说你听到了那狮子在吼。它完全不像米高梅影片开头狮子吼叫的声音,你在听的时候,首先是你阴囊的特殊感觉,然后这个感觉迅速延及你的全身。
真是太海明威啦!我们南非丛林的白人导游路易斯是开普顿大学毕业的,他说每个雄狮一生由三个母狮陪伴,交配,繁衍后代;每个雄鸵鸟一生由六个母鸵鸟陪伴,交配。这难道也是上帝安排的?我们没有白白在露天越野车上颠簸追赶了六个小时,由于是春天,我们看到鹿群和公象母象在蓝天白云下快乐地交配,返璞归真的生命欢舞让人感动。
晚上在非洲篝火下和二十几位美国朋友同进晚餐。头顶上星光闪烁,非洲人在我们身边打鼓唱歌,那些几乎裸体的头上带满羽毛饰品欢快蹦跳的非洲女孩令人喜欢。我们开怀畅饮,哈哈大笑,无忧无虑。美国,这是个最富裕的国家,但也具有最保守的家庭传统理念,我一讲有孩子先生在纽约,我上船是来“写作的”,他们就“放心”了,好像只有这样才正常,问题是:难道结了婚的女人独自旅行就不正常吗?
二
夏威夷笔记
凯悦饭店。2813房。
好房间——窗外大海一片,美妙时光。夏威夷海景比迈阿密的好上千百倍啊!写作,看书,冲浪。这间屋子,这一片蔚蓝的大海,这些冲浪的金发小伙子和美国姑娘们,这夜里燃烧着的火炬,我终于又找到了另一个自己的房间了!这里能听到海浪拍岸的悦耳之声,在对家人的思念中,静听如20岁时一样的激动人心的大海舒悦之声。躺在雪白的king size的大床上,如同面对着风采如画的人生,这是美和快乐的极致,声音变得温柔,你想伸开双臂,拥抱一切可称为兄弟姐妹的人们,一排排巨人般的橄榄树林啊,多么像爱人的魁梧英姿。海滩篝火熊熊,海浪花像爱人的眼泪轻轻流下,那些在冲浪板上随波弄潮的金发孩子们,他们欢乐的叫喊多么像爱人高潮来临时那激荡人心的呼叫。夜降临了,在海边,在沙滩,在橄榄树与菩提树和浅草地的篝火映照下,这里变成了南非的太阳不落城,或像埃及的卢克索宫殿遗迹。
我头戴夏威夷花环,坐在大海边听着酒吧黑人歌手悲哀地弹着吉他的演唱:
太阳升起的小屋,
妈妈为我缝补蓝牛仔裤,
爸爸是个酒鬼啊,
他唯一有笑脸的时候,
是在那该死的赌场赢了几块钱……
妈妈临死时告诉我,
不要像你爸爸那样度过一生……
新奥尔良的黑人,为什么命运这么悲惨?
今天晚上,Wakiki赠送给我一份惊喜,在这条如同拉斯维加斯一样燃烧的日不落名店街上,我走进典雅高贵的Coach专卖店,天哪!我与江苏针棉集团一起呕心沥血刚刚出运的Coach围巾和帽子已经放在最耀眼的礼品架上!那鲜红的,深蓝的,咖啡的三个颜色让我欢欣无比。这时节,纽约的天气已经寒冷,我的产品早已占领了纽约第五大道的高贵橱窗。可是,这里是夏威夷啊!热带度假胜地,也能看到我心爱的宝贝产品。这是命运对我的馈赠,是工作带给我的惊喜。
夏威夷,一切和大海相连。辽阔的海面上,几艘盛满了货柜的远洋货船正从中国那边驶来,我心里充满喜悦和感动:无论在哪里,只要有我的事业,就有属于我自己的房间,就有我欢悦的灵魂。
三
我和朋友丽莎一起看完百老汇剧《The Producers》(《制作人》)散步回家,路过洛克菲勒中心。每次看到《走向天空》的现代艺术品,都让人震撼,令人炫目——在黑夜中美极了!老天,19层楼高的银色弧形天梯上站着10个各不同肤色的白领,一起走向天空,让世界变得和谐。进入中央公园南部,一边看湖里的野鸭子一边笑——另一个红发女子也有看着鸭子在笑——看来不是我一个人,这就是赛林格在《麦田捕手》一书里所写的逃学男生和出租司机的对话:
“我说,到了冬天,中央公园南部那个水塘结冰了。那么那些野鸭子到哪里去了呢?是全部飞走了飞到南部去了,还是被人装在大卡车里运走了?”
“那些鱼活着呢,他们的每一个细胞都从水草之类的东西中吸取营养。”计程车司机说。
“可是那些是鸭子,不是鱼——”
“听着!不管你是鸭子还是鱼,大自然母亲会照料你的,它们不会死掉,不会……”
“不过……”
“快下车吧,没有不过……”
他接过钱,像一只蝙蝠冲出地狱那样地逃走了。
这司机可真会发怒。
……
我读这本书的时候笑出了眼泪,其中一点是因为我太知道这些鸭子了!这些野鸭子离我们家这么近,从东60街公园大道走过去5分钟就到中央公园南部这个小水塘了。许多人总喜欢在书籍或电影里看见别人描写你所熟悉的东西。这些野鸭子让我想起不久前中国作家张洁来曼哈顿华美协进社的演讲,有三段话让人印象深刻(由她女儿当翻译):
一、我现在根本不会去碰《战争与和平》这一类名著,为什么?写得太长太罗嗦了,我现在最喜欢看的书是赛林格的《麦田守望者》,我反复看了几十遍,我太喜欢这本书了!(这话太合我心意了。听她演讲的美国人许多是读《麦田守望者》长大的,他们拼命地为张洁鼓掌。)
二、谈起现代人生活中的感情问题,其实很简单:我不要一辈子看一个人的脸,也不希望让别人一辈子光看着我的脸。
三、死不可怕,对我来讲,死是一个迟来的伙伴,我最希望的死的方法是:走进森林,静静地躺着,让老虎狮子吃掉。
后两条让美国人愕然。我欣赏张洁的坦诚与勇气。在纽约,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变成电影,真的,譬如张洁的这个生动演说。现在我真想走向前问那个吱吱笑着的美国女孩——我想问问她是否也正在想《麦田捕手》中关于那个湖泊的对话?
“大自然母亲会照顾它们的!”黑人出租司机的这句话多么妙啊。塞格林写这本书时是1950年,现在讲起来就像讲到恐龙时代这么漫长。真的,这些野鸭子还好好的活着呢!1950年那会儿我父亲刚随陈毅大军南下接管上海,不久后我妈妈怀孕有了我,在北大荒呆了10年,又忽然变成了一个住在东60街的女人,常常经过这里向野鸭子致意,生活真是奇妙。
我1985年到美国驻上海总领馆签证时,领事先生问我:“你要去纽约州立大学学习比较文学,可你是当医生的。”我立即搬出《麦田捕手》这本在美国家喻户晓的书,说:“我想看看塞林格笔下的纽约和中央公园的野鸭子,也许有一天我会写一个东方女子眼中的纽约,和《麦田捕手》中的纽约做个比较。”
签证领事笑了。他那有力的手指握着钢笔签下了一个OK。
我没有让给我发I—20录取通知书的比较文学系主任失望。虽然我选择了学习MBA,后来开贸易公司做进口代理。现在我脑子里尽是《麦田捕手》。有时候在邮轮上或是林肯中心歌剧院中场休息时,我和那些美国朋友交谈,他们是商人、律师、教授或公职人员。他们谁也没有写书,不是也过得很开心吗?我明白了,像中央公园湖中那些鱼儿从水草中吸取养料一样,我的每一个细胞已经吸取了太多的生活激情,文学母亲在冥冥中促使我写,这是与生俱来的创作冲动,只要写就快乐,发不发表没关系。
我就这样地想着,微笑着走进中央公园南门外的哥伦布广场。每次看到这高高地伫立在花岗石圆柱顶端的美洲大陆发现者的雕像,我都会想起在西班牙塞尔维亚圣三一教堂看到的这个圣人墓——那不是普通的墓,而是一个震撼人心的艺术品——六名神父和贵族把埋在异国他乡100年的穷哥伦布带回家,那是他向伊莎贝拉女皇借钱,三下西洋,这三对船现在就雕刻在哥伦布纪念碑上。他发现了美洲新大陆,却没有被承认,最终在异国他乡死于穷困潦倒。今天,哥伦布如果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雕像在曼哈顿繁星满天的夜空下,他会多开心!许多人对自己身后一无知晓,譬如梵高、卢梭、哥伦布等。我想着,向哥伦布纪念碑那颗伸向天空的倔强脑袋送了一个飞吻。
我一眼看到大厦两层巨大的玻璃窗中“Coach”的白色标记,想起昨天晚上自己还有在打长途和中国江苏省外贸公司讨论的Coach交货期:9月底前全部出运,10月底在全美国上架。感恩节、圣诞节的节日礼品上架档期和冬季品上架档期全在一起出货!9月份是大陆工厂最紧张的时期。现在总算好了,大货已全部完成,只需商标吊牌一到即可全部运入美国了。我到的每一个可爱之处都与自己的工作有关,这不很美妙吗?我喜欢在早晨到大楼的屋顶花园去眺望中央公园全景,在被花坛围绕的白色躺椅中想一下全天的安排,全大楼的人每年在这里举行几次晚会,穿白制服的应侍生端着美食来回跑,穿着黑礼服的小提琴家们拉着我在上海就喜欢的莫扎特小提琴曲。我喜欢这里和谐的气氛。我曾经是大楼9人物业咨询委员会的发起人,那些美国律师和地产大亨都重视我的意见。我爱这座大楼,喜欢在早晨对着阳台远处的中央公园大喊一声:你早,纽约!你好,东60街!我喜欢这个主题,于是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你好,东60街:女人自己的房间》。只要活着,我就像《红菱艳》中的女主角一样,会不断地写下去。
四
中央公园南部的草坪,开满了白色和粉红色的鲜花。又是春天了,我坐在草地上,仿佛又看到老但丁携着俾德丽采的手,在《神曲》中历经天堂炼狱之旅。300年过去了,俾德丽采是但丁的梦中情人,但她还没有让他亲吻过自己一次就年纪轻轻地死去了,被逐放和贫困包围的老但丁,饱蘸着对往日梦中情人的怀念和伤感,一气呵成地写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巨篇史诗《神曲》。
老但丁啊……
现在,在纽约中央公园南端,我坐在大树下面,一只金黄长毛的小狗跑过来想吃我剩下的野餐,小狗的女主人,穿着玫瑰色紧身背心和蓝色牛津裤的女子把它拉开了。这个女子的头发和她狗的卷毛很相似。“你好,”美国少女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把这根小肉骨头给我的小狗吃?”
“当然可以!”那只小狗又跑过来,我抚摸着他的金色卷毛,“一只可爱的小公狗。”拍拍它,它高兴地叼着骨头往湖边跑去享用了,“谢谢啦。”卷发女孩说着追她的狗去了。一个金头发的3岁孩子跑来,对我说着一串听不懂的婴儿话:“栗子,松鼠,栗子……”
我猜懂这可爱的小男孩的话了,在美国生活的一大好处是能随时随地和这样的小天使们一起看望这个世界,和鬈发小男孩一起看着松鼠在头上的大松树上玩耍,“它们一定在吃栗子。”他嘟着樱桃红的小嘴说,蓝蓝的眼睛里充满兴奋,未成熟的绿色的栗子像小冰雹似的落在我铺开的浅蓝色的浴巾上。唉哟,一只小松鼠跳下来了,正好跳在草莓酱边上。那黑黑的圆眼睛望了眼我,拣了一块面包屑逃走了。小男孩也追着松鼠跑啦……
我的思维很跳跃,这回儿又想起感情森林这个词,对了,是缪塞和乔治桑的一个对白:
缪塞:在森林和情人的思想里迷路。
乔治桑:心灵和裙裾同样被撕毁。
好像他们两人生活在今天,就在我的身边,在和我一起共进草地午餐。纽约太好了。
老但丁怎么了?老但丁终生没有得到俾德丽采,这太遗憾了!我就这么躺着胡思乱想。湖中穿梭于浮萍间的野鸭子欢叫着。“赛林格1950年春天发表《麦田捕手》那会儿,我还没生下来呢。几十年后,当我不在这世界上时,这里的春天仍然还是这样。”我想。
绯红色的夕阳照射在这片鲜花盛开的草坪上,我向右望去,是长满了绿色常春藤叶的拱桥,像徐志摩在伦敦写的《别恋康桥》中的诗:“我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多潇洒呀!从中央公园草地向左边望去,是法国古堡式的川普饭店的宽大露台,绿色的屋顶在阳光下柔和闪烁。这里与凡尔赛宫、伊士坦布苏丹王宫的宽大露台完全是同样的巴洛克古典风格,两面美国国旗在两个屋顶绿色雕花阳台上随风飘扬,在纽约的20年,天天如此。“这里比佛罗伦萨美多了,但丁如果活着,能来纽约看看有多好!”
我的目光凝视到湖对岸的一片绿色樟树丛林中,芦苇、湖、岩石与丛林,我突然仿佛看到住在伦敦郊外的维吉尼亚·沃尔夫写完《达拉维夫人》,放下稿纸出现在丛林中,沃尔夫的衣裙口袋中塞满了石头块,她死心已定,拨开芦苇往湖中心深水趟去……人要自杀时一定已被巨大的悲哀打败。孙小兰怎么就在洛杉矶自杀了呢?她母亲孙兰原是上海市教育局局长,“文革”早期的1966年冬因无法忍受屈辱而自杀。1967年春,品学兼优的孙小兰挺起腰杆和我们这些“可以教育好的干部子女”一起参加了《长征组歌》大型演唱会。由她领诵。她器宇轩昂,《长征组诗》一字一句震撼着人们的心扉,“不愧是孙兰局长的女儿,坚强,沉着,没有被母亲的死击倒。”我们都异口同声称赞孙小兰。可现在孙小兰却在洛杉矶上吊了!据说她在美国工作单位看不惯一些同事偷懒耍滑头,写了信给老板陈述,那些人得知后抱成团整她,逼孙小兰辞职,一年后她得了忧郁症。她在2005年12月圣诞前夕突然失踪,与警察一起在海边找了几天的丈夫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丈夫想回忆一下妻子失踪当天穿的衣服。他打开衣柜,几乎昏倒在地,妻子已经在暗闭的衣柜中上吊数日,惨不忍睹……
人的命运啊!如果小兰不来美国,仅凭她母亲平反昭雪及众多爱惜她的老前辈,凭她的才华能力,她没准能当上局一级的干部呢。可怜的小兰!如果小兰在纽约,我一定要带小兰去看看歌剧,好好聊天,吃几顿美味大餐,或为小兰找个工作,那小兰就不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