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書三國志書法不同處
後漢書與三國志,論時代則後漢在前,而作史則三國志先成,且百餘年也。
自三國志魏紀創為迴護之法,歷代本紀遂皆奉以為式,延及舊唐書、舊五代史猶皆遵之。其間雖有習鑿齒欲黜魏正統,蕭穎士欲改書司馬昭弒君,而迄莫能更正。直至歐陽公作五代史及修新唐書,始改從春秋書法,以寓褒貶。而范尉宗於三國志方行之時,獨不從其例,觀獻帝紀,猶有春秋遺法焉。雖陳壽修書於晉,不能無所諱;蔚宗修書於宋,已隔兩朝,可以據事直書,固其所值之時不同,然史法究應如是也。
陳壽魏紀,書「天子以公領冀州牧。」蔚宗獻帝紀,則曰「曹操自領冀州牧。」
魏紀「漢罷三公官,置丞相,以公為丞相。」獻帝紀則曰「曹操自為丞相。」
魏紀「天子使郗慮策命公為魏公,加九錫。」獻紀則曰「曹操自立為魏公,加九錫。」
魏紀「漢皇后伏氏,坐與父完書云『帝以董承被誅,怨恨公。』后廢黜死,兄弟皆伏法。」獻紀則曰「曹操殺皇后伏氏,滅其族及其二子。」
魏紀「天子進公爵為魏王。」獻紀則曰「曹操自進號魏王。」
魏紀「韋、晃等反攻許,燒丞相長史王必營,必與嚴巨討斬之。」獻紀則曰「耿紀、韋晃起兵誅曹操,不克,夷三族。」
至禪代之際,魏紀書「漢帝以眾望在魏,乃召群公卿士,使張音奉璽綬禪位。」獻紀則曰「魏王丕稱天子,奉帝為山陽公。」
他如董承、孔融等之誅,皆書操殺。此史家正法也。
至漢末諸臣,如董卓、袁紹、劉表、呂布、袁術、公孫瓚、陶謙、劉焉等,二書各有傳。今兩相比較,繁簡互有不同。大概同作一傳,則後人視前人所有者必節之,前人所無者必增之,以見其不雷同鈔襲。
如袁紹傳,范書增陳琳作討操一檄、劉表勸袁譚勿降操一書、審配勸譚兄弟相睦一書。
劉表傳,增表遣韓嵩使許,嵩不肯行一事、劉琦問諸葛亮自安之策一事。
董卓傳,增卓先從張溫討邊章、韓遂,及不肯就徵等事;增卓請追理陳蕃、竇武一疏;增遷都長安,驅洛陽數百萬人,及發掘諸陵等事;增卓被誅後,又殺其弟及母、妻子於郿塢一事;增獻帝東歸,段煨以服御及公卿資儲來迎,為楊定所誣,仍不缺於供一事。
袁術傳,增術向孫堅妻逼奪傳璽事;增孫策止其僭號一書;增術歸帝號於袁紹一書。
公孫瓚傳,增瓚罪狀袁紹一表;增瓚守易京,男子七歲以上不得入門,令婦人習為大聲,以傳教令一事。
陶謙傳,增笮融奉佛造像浴佛等事。
此可以彼此參觀者也。
惟荀彧一傳,陳壽以其為操謀主,已列魏臣傳內。蔚宗以其乃心王室,特編入漢臣,此則其主持公道處。壽志雖列之於魏臣,而傳末云「彧死之明年,曹公遂加九錫。」可見彧不死,操尚不得僭竊也。則蔚宗之編入漢臣,自是公論也。
至二書所紀事蹟,有彼此不同者。
袁紹傳,壽志謂「何進召董卓。」范書謂「袁紹勸何進召董卓。」
呂布傳,壽志謂「布畏惡涼州人,以致李傕、郭氾之亂。」范書謂「王允不赦涼州人,以致激變。」
呂布傳,壽志謂「布投袁術,術拒而不納,乃投袁紹。」范書謂「布投術後,恣兵鈔掠,術患之,布不安,去從張揚。」
董卓傳,李傕劫帝幸其營,壽志謂「傕使公卿詣氾請和,氾皆執之。」范書謂「帝使楊彪、張嘉和傕、氾,氾留質公卿。」
荀彧傳,壽志謂「以阻九錫事,留壽春,以憂薨。」范書謂「彧病留壽春,曹操遣人饋之食,發之,乃空器也,遂飲藥而卒。」
二書不同,蓋皆各有所據,固可兩存其說。
又袁紹傳,韓馥以冀州讓紹,壽志載「沮授說紹曰『將軍弱冠登朝,則名播海內;廢立之際,則忠義奮發;單騎出奔,則董卓懷怖;濟河而北,則渤海稽首;今若舉軍東向,則青州可定;還討黑山,則張燕可滅;回眾北首,則公孫必喪;震脅戎狄,則匈奴必從。」凡用八則字。范書則刪卻前四則字,以歸簡淨,不知史記中本有此疊字法也。(史記夏侯嬰傳,嬰初從高祖,即為太僕,常奉車,以下歷敘其常奉車者五,又敘其以太僕從者十。正見其親近用事,不以繁複為嫌也。)
三國志書法
自左氏、司馬遷以來,作史者皆自成一家言,非如後世官修之書也。
陳壽三國志亦係私史。
據晉書本傳,壽歿後,尚書郎范頵等表言「壽作三國志,辭多勸戒,雖文艷不若相如,而質直過之。」於是詔洛陽令,就其家寫書。可見壽修成後,始入於官也。
然其體例,則已開後世國史記載之法。蓋壽修書在晉時,故於魏晉革易之處,不得不多所迴護,而魏之承漢與晉之承魏一也,既欲為晉迴護,不得不先為魏迴護。
如魏紀書天子以公領冀州牧、為丞相、為魏公、為魏王之類,一似皆出于漢帝之酬庸讓德,而非曹氏之攘之者。
此例一定,則齊王芳之進司馬懿為丞相;高貴鄉公之加司馬師黃鉞,加司馬昭袞冕、赤舄、八命、九錫、封晉公、位相國;陳留王之封昭為晉王、冕十二旒、建天子旌旗,以及禪位於司馬炎等事,自可一例敘述,不煩另改書法。此陳壽創例之本意也。
其他體例亦有顯為分別者。
曹魏則立本紀,蜀、吳二主則但立傳,以魏為正統,二國皆僭竊也。
魏志稱操曰太祖,封武平侯後稱公,封魏王後稱王;曹丕受禪後稱帝。而于蜀、吳二主則直書曰劉備、曰孫權,不以鄰國待之也。
蜀、吳二志,凡與曹魏相涉者,必曰曹公、曰魏文帝、曰魏明帝,以見魏非其與國也。
魏書於蜀、吳二主之死與襲皆不書。如黃初二年,不書劉備稱帝;四年不書備薨,子禪即位。太和三年,不書孫權稱帝也。蜀、吳二志,則彼此互書。如吳志黃武二年,書劉備薨於白帝城。蜀志延熙十五年,吳王孫權薨。其於魏帝之死與襲,雖亦不書,而於本國之君之即位,必記明魏之年號。如蜀後主即位,書是歲魏黃初四年也。吳孫亮之即位,書是歲魏嘉平四年也。此亦何與於魏?而必係以魏年,更欲以見正統之在魏也。正統在魏,則晉之承魏為正統,自不待言。此陳壽仕於晉,不得不尊晉也。
然吳志孫權稱帝後,猶書其名,蜀志則不書名而稱先主、後主。陳壽曾仕蜀,故不忍書故主之名,以別於吳志之書權、亮、休、皓也。此又陳壽不忘舊國之微意也。(顧寧人謂劉玄德帝於蜀,謚昭烈,本可即稱其謚,而陳壽既改漢為蜀,又不稱謚而稱先主,蓋以晉承魏紀,義無兩帝也。然其稱先主、後主以別於吳,究是用意處。)
三國志多迴護
春秋書「天王狩於河陽」,不言晉侯所召,而以為天子巡狩,既以開掩護之法,然此特為尊者諱也。至於弒君、弒父之事,則大書以正之。如許止、趙盾之類,皆一字不肯假借,所以垂誡,義至嚴也。
自陳壽作魏本紀,多所迴護,凡兩朝革易之際,進爵、封國、賜劍履、加九錫以及禪位,有詔、有策,竟成一定書法。以後宋、齊、梁、陳諸書,悉奉為成式。直以為作史之法,固應如是。然壽迴護過甚之處,究有未安者。
漢獻帝遜位,魏封為山陽公,及薨,追謚為漢孝獻皇帝。魏紀即稱之為獻帝,不曰山陽公也。魏常道鄉公遜位,晉封為陳留王,及薨,亦追謚為元皇帝,則魏紀亦應稱為元帝,乃僅以陳留王紀事,而絕無元帝之稱。則已異於山陽書法矣。
司馬師之廢齊王芳也,據魏略云「師遣郭芝入宮,太后方與帝對奕。芝奏曰『大將軍欲廢陛下。』帝乃起去,太后不悅,芝曰『大將軍意已定,太后但當順旨。』太后曰『我欲見大將軍。』芝曰『大將軍何可見耶?』太后乃付以璽綬。」是齊王之廢,全出於師,而太后不知也。魏紀反載「太后之令,極言齊王無道不孝。」以見其當廢。其誣齊王而黨司馬氏,亦太甚矣!
至高貴鄉公之被弒也,帝以威權日去,心不能甘,發甲於凌雲臺,親討司馬昭。昭令賈充拒之,時相府兵尚不敢動,充即諭成倅、成濟曰:「公畜養汝等,正為今日。」濟乃抽戈犯帝,刃出於背而崩。此事見漢晉春秋、魏氏春秋及世語、魏末傳,是司馬昭實為弒君之首。乃魏志但書「高貴鄉公卒,年二十。」絕不見被弒之跡。反載太后之令,言「高貴鄉公之當誅,欲以庶人禮葬之。」并載昭奏稱「公率兵向臣,臣即敕將士不得傷害。騎督成倅弟成濟,橫入兵陣,傷公,進至殞命。臣輒收濟付廷尉,結正其罪。」等語。轉似不知弒君之事,而反有討賊之功。本紀如此,又無列傳散見其事,此尤曲筆之甚者矣!然此猶曰「身仕於晉,不敢不為晉諱也。」
至曹魏則隔朝之事,何必亦為之諱?乃曹操之征陶謙,
據世語謂「操父嵩在泰山華縣。操令泰山太守應劭資送兗州,謙密遣數十騎,掩殺操弟德於門下,嵩穿後垣欲遁,先出其妾,妾肥不能出,嵩與妾遂皆被害。」是嵩之被難,實謙使人殺之也。
曹騰傳亦謂「嵩子操起兵,嵩不肯從,與少子避難琅邪,為陶謙所殺。」應劭傳亦謂「嵩與少子德避難琅邪。應劭遣兵迎之。未到,而陶謙素怨操,使輕騎追殺嵩、德。」
韋曜吳書則謂「謙本遣張闓護送,闓見嵩輜重多,乃殺嵩,取其貲奔淮南。」是嵩之被殺,由闓之利其財,而非謙本意也。
案謙生平非嗜利忘害者,且嵩未被害之前,操未嘗加兵於徐州,則劭傳所謂謙怨操數擊之者,殊非實事。而吳書所記,必係闓南奔後自言其事,當屬可信。
後漢書謙傳亦謂「別將守陰平者,利其貲貨,遂襲殺嵩。」而壽作陶謙傳,則專據世語,謂「嵩為謙所害,故操志在復讎。」此則因操之征謙,所過無不屠戮,凡殺男女數十萬人,雞犬無餘。故坐謙以殺嵩致討之罪,而不暇辯其主名也。
魏文帝甄夫人之卒,據漢晉春秋,謂「由郭后之寵,以至於死。殯時被髮覆面,以糠塞口。」是甄之不得其死可知也。而魏文紀但書「夫人甄氏卒。」絕不見暴亡之跡。
又魏明帝太和二年,蜀諸葛亮攻天水、南安、安定三郡。魏遣曹真、張郃大破之於街亭,魏紀固已大書特書矣!是年冬,亮又圍陳倉,斬魏將王雙,則不書。三年,亮遣陳式攻克武都、陰平二郡,亦不書。以及四年蜀將魏延大破魏雍州刺史郭淮於陽谿,五年,亮出軍祁山,司馬懿遣張郃來救,郃被殺,亦皆不書。並郭淮傳,亦無與魏延交戰之事。此可見其書法,專以諱敗誇勝為得體也。乃至蜀後主傳,街亭之敗,亦不書。但云「亮攻祁山不克」而已。豈壽以作史之法,必應如是迴護耶?抑壽所據各國之原史,本已諱而不書,遂仍其舊而不復訂正耶?
又魏武紀及袁紹傳,「官渡之戰,紹遣淳于瓊率萬人迎糧,操自率兵破斬瓊。未還營而紹將高覽、張郃來降,紹眾遂大潰。」是因郃、覽等降而紹軍潰也。張郃傳則謂「郃告紹遣將急救瓊,郭圖曰『不如先攻其本營,操必還救。』紹果遣輕騎救瓊,自以大兵攻操營,不能下,而操已破瓊,紹軍潰。郭圖譖郃曰『郃快軍之敗,出言不遜。』郃懼,乃歸操。」是郃因紹軍潰後,懼郭圖之譖而降操也。紀傳皆陳壽一手所作,而岐互如是。蓋壽以郃為魏名將,故於其背袁降曹之事,必先著其不得己之故,為之解說也。
又華歆奉曹操令,入宮收伏后,后藏壁中,歆就牽后出,遂將后下暴室,暴崩。而歆傳絕不載。
劉放、孫資在中書,久掌機密,夏侯獻、曹肇等惡之,指殿中雞棲樹曰「此亦久矣,其復能幾?」此猶出于忌者之口。至蔣濟為魏名臣,而疏言「左右之人,未必賢於大臣。今外所言,輒云中書雖恭慎不敢外交,而實握事要,日在目前,倘因疲倦之間,有所割制,眾臣見其能推移於事,即亦因而向之。」是可見放、資二人之竊弄威福矣!其後乘明帝臨危,請以司馬懿輔政,遂至權移祚易,故當時無不病二人之奸邪誤國。晉書荀勖傳「論者以勖傾國害時,為孫資、劉放之亞。」可知二人之名,至晉時猶為世所詬詈也。而壽作二人合傳,極言其「身在近密,每因群臣諫諍,多扶贊其義,並時陳損益,不專導諛言。」是直以放、資為正人,與當時物議,大相反也!蓋二人雖不忠於魏而有功於晉,晉人德之,故壽為作佳傳。
是不惟於本紀多所諱,並列傳中亦多所諱矣!
三國志書事得實處
三國志雖多迴護,而其翦裁斟酌處,亦自有下筆不苟者。參訂他書,而後知其矜慎也。
袁弘漢紀「曹操薨,子丕襲位,有漢帝命嗣丞相魏王一詔。」壽志無之。
獻帝傳「禪代時有李伏、劉廙、許芝等勸進表十一道。丕下令固辭,亦十餘道。」壽志亦盡刪之,惟存九錫文一篇、禪位策一通而已。故壽書比宋、齊、梁、陳諸書,較為簡淨。
董卓之亂,曹操尚未輔政,故魏紀內不能詳敘,而其事又不可不記,則於卓傳內詳之。此敘事善於位置也。
至甄后之死,本紀雖不言其暴亡,而后傳中尚明言「文帝踐阼,郭后、李、陰貴人並愛幸,甄失志,出怨言,帝怒,遂賜死。」是雖諱之於紀,猶載之於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