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作者:周励    更新时间:2016-02-04 11:38:04

纽约商场风云

A 第一笔生意——成功

在《衣食住行》工作了几个月,我渐渐发现,在美国,任何一本华人刊物——无论是生活刊物或文学刊物,其在思想性、哲理性、文学性和可读性方面,都远远不如中国大陆。与中国文坛相比,这里简直是一片文学沙漠,能把人闷死。我的工作主要是拉广告和撰稿,每打一个广告,就要连写稿带拍照。中国城那些从广东、福建来的移民老板对于上报拍照,在中国人中打“知名度”是乐此不疲的。于是我同时成了工商记者、摄影记者、撰稿人、收款人,在每个月提交给杂志老板的几千元广告费中,赚取我仅1000美元的工资和“佣金”。我尽力用自己的“权力”试图将这份刊物脱离中国城的老土味,而向中国大陆的水平进军。这是我由美国向中国的第一次进军。我采访了胡晓平、张建一、王晓东、朱明瑛、詹曼华等一大批来美留学的中国大陆艺术家。同时,我又利用记者身份,参加了各种社交活动,与市长、参议员、共和党、民主党、知名商人接触,也与一批新华社、《人民日报》、《文汇报》、《经济日报》驻美国和联合国的特派记者打得火热。然而我很清楚,虽然身份变了,但我的地位——指经济状况,并没有得到根本改变。我和麦克住的房子是租来的二间一套室,就其气派和质量,还不如我在上海住的公寓。我想,住在纽约,起码得够上上海标准吧。美国人是以“钱”来论地位的,你要打入美国上层社会,首先得亮招牌——财产。如唐纳·川普曾是两亿富翁,和老婆闹离婚后正值海湾战事,美国经济衰退,《纽约时报》及时报道他的身价已降为一亿,然后是六千万,然后是一千万,然后是银行逼债,之后电视台又报道说,如果没有银行贷款,这位前亿万富翁的现金账户是1000美元——和我这个穷记者一样,如此等等。而像麦克这样寒窗六载拿到博士学位,虽然有身份,但却不见有地位。如在大学教书,最多挣三四万美元,而进入大公司工作,则可拿七八万美元。当了主管拿十几万——这就是最高阶层了。我从来不想发洋财,发财当然是件好事,但与我的思维却搭不上线。我只是想有些事做——指自己感兴趣的事,同时希望自己不要太穷。因为我从来不把麦克——我的丈夫的钱当作我自己的钱。我希望住进明亮宽敞的房子,有一辆随时可用、性能良好的小汽车,另外就是在去超级市场买东西时不要被价格所烦扰。当然,最重要的一大愿望是能够有一笔钱周游世界。如此而已。而凭我当这份杂志记者的收入,我必然终日惶惑,而杂志又有随时倒闭的危险。因为杂志老板对我说过不止一次:“自杀的最好办法只有一种,就是办杂志。”有一次,老板娘跑到公司来和老板吵:“小孩钢琴不学了,房子也卖掉,全部用来挡你的大牌。”她把美术员刚设计好的我那份全页广告扔在地上,双眼冒出愤怒的火花,谴责她丈夫不惜牺牲全家利益来办这份倒霉透顶的杂志。

我决定“两条腿”走路,一面继续卖力拉广告,为杂志多赚钱,以避免倒台的命运;另一方面,我开始进行自己最感兴趣的事:做生意。这件事从我一开始到美国,就跃跃欲试了,在选专业时也将比较文学改为读商业管理。可生意怎么做呢?我一无资本进货,二无仓库,三无推销员,而和大陆做生意最重要的是关系,我也没有内线。但我隐隐约约却充满信心:第一,我是在纽约美国商业中心;第二,我的英语已经不错,我有了广泛的社交基础和社交能力。那么,剩下的就是找机会,或者是等机会了。虽然我学的是商业管理,但是真干起来,可真是崭新的一课——课堂上绝对没有人教你的!

一天,在一个偶然的时间,偶然的地点,我碰到了一位许久不见的熟人,这人一看见我就哇哇大叫:“啊呀!像你这么有能力的人,怎么不做生意啊?你没听说人家拉到关系做军火的,赚了成千上万!还有纺织品!只要搞到配额,就是钱,配额你懂吗?Quota!你有关系吗?你能搞到配额吗?”她像连珠炮似的把我轰得头昏脑涨。我当时只是笑笑,作出对“军火”一窍不通,对“配额”也无戏可唱的样子。正准备转身,却被她身边一个人喊住了:“对不起,请留下你的名片好吗?”我这才注意到这位熟人边上还有一个人。他看上去四十六七岁,秃顶,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下是一对小小的三角眼,黑眼珠很小,难怪我没有注意到他。我按礼节匆匆地给了他我在杂志社的名片就走了。路上的点头之交一般是不会超过三分钟的,没想到这连三分钟都不到的“偶遇”,却成了我第一笔生意的起点。

第二天,有一个电话打到我办公室,自称是彼得,昨天遇到我的那位。他讲要约我见一个面,有“要紧事情找我谈”。我那天很忙,因为晚上还要采访靳羽西,并为海外电视节目制作一个商业采访。但那位先生在电话中坚持要尽快和我见一面,并说他已经非常了解我,并且非常佩服我,等等。无奈,我只好抽了空去曼哈顿中城和他见面。他见到我,蜡黄的脸已变得苍白而又激动,先是一番嗫嚅的自我介绍:“我是从大陆来的教师……不,是教授,不,不,是讲师。但如果我不走,现在可能已评为副教授了。我在大陆吃过许多苦,‘文化大革命’把我害惨了。”然后他突然话锋一转,用变了调的声音拉直了声带说:“我——搞——到——了——配——额!”他说这话时神经质地朝四下看看,仿佛怕有警察或侦探在通缉他,然后又说:“那个人(指昨天碰到的那个女子),嘴巴太快,像大喇叭筒似的,我没有告诉她,我谁也没有告诉,一直在找可靠的人,找像你这样既可靠又能干的人帮我卖出去。你能帮我卖配额吗?我可以和你签合同!”我的天哪!这不成了演戏一样?我想象中的做生意绝没有这么戏剧化。

“你从哪里搞来的配额?”我问他。他似乎很紧张地掏出手绢,擦了擦满是汗水的额头,又去擦布满水汽的镜片,说:“对不起,周小姐……这……我暂时不能告诉你……这要保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还可以搞到许多配额!许许多多配额。”讲到这里,他重新戴上眼镜:“我看到你写的文章啦,你都成了大名人了!”那小小的眼睛中发射出光芒。他说:“现在我在手的是30万码坯布,顶抢手的,2464!”我和纺织品惟一的接触是中学里参观纺织厂时,被织布机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搞得透不出气来。后来我盯着一位女师傅接线头,一分钟接几十个线头居然一根不断。我当时想要是我在这样的轰隆声中接线头,恐怕会出全匹次布。后来即使到了北大荒,我也仍然觉得纺织工人比北大荒的农工还要苦!而现在,面前这位先生居然要我去卖30万码坯布!“什么2464?有坯布样品吗?”我竭力装着镇静,脑子里对坯布的感觉是一片空白。彼得急急忙忙地打开皮包,取出一片一尺见方的棉坯布样品。他说:“2464的经纬度是22,密度是40,布料宽40英寸,是市面上最抢手的,现在关键是要找买主,找开信用证的人。这个你行,我不行,我的英语有问题。再说,你一定有许多美国熟人,你的先生就是美国人。”天哪,我先生是搞电脑的,与坯布搭什么界?不过,我看出来这位彼得先生确实有配额(鬼知道是哪里来的),也急于卖掉,那么好吧,让我试试看。“我试试吧,”我说,“一周之内给你回音,但你一定要保证有配额。”他把手架在脖子上,做了个杀头的姿态,说:“用这个来保证。”那神情就仿佛30万码坯布的价值全部悬在那颗光秃秃的脑袋上了。他看上去仍然像个学者,不像个商人,或者说倒像个前途无着的穷人,手中捧着一张无法兑现的百万英镑。他起身道别时,用颤抖的声音说:“谢谢!谢谢!我真是有幸能认识你!你一定能办成的!到时候,我们平分佣金,一人一半!我是说话算数的。”

好了,现在我手中有30万码坯布,去卖给谁呢?我尽量回想着在纽约州立大学学习商业管理时的市场销售学课程。记得教授曾讲:寻找客户,首先大公司是目标。我突然想起电视中经常播放时装的Burlington公司广告,既然做时装,就有工厂,就需要坯布,那么,去Burlington公司推销吧!我查了电话本,很快拨通了Burlington的电话,讲要见总裁。“你是谁?”秘书小姐在电话中问。“我是Meric公司的。”这是彼得那名片上的公司(那张名片上的地址看来是纽约皇后区的贫穷区域,一般公司均在曼哈顿,但我也只能将就用了,毕竟,我不能讲自己的身份是记者,是业余搞贸易的),“我要和总裁谈一件重要的事,有关中国坯布的贸易。”秘书小姐在另一头把线接通了总裁,约好让我下午三点去会见。我带着彼得那块一尺见方的坯布,走在美国大道(第六大道)中城,终于找到了一幢六十多层高的茶色玻璃现代建筑大厦,大门上是金光闪闪的“Burlington”公司字样。我推门进入大厅,穿着制服的门卫立即迎上来,笑容可掬地听候吩咐。我说明我有下午三点与总裁的约会,门卫告之还有四分钟,让我坐在沙发上等,然后一分不差地把我送进电梯,升到32楼,一位金发碧眼的小姐(看来是秘书)把我引进会见室。我在此前一个月刚见过纽约市长,因此对见一个大公司的总裁并没有什么紧张,只是感到一阵阵兴奋:“我要打进美国纺织界了!”

总裁马歇尔先生仪表威严,鹤发童颜,一看就知道是一位纺织界的巨头。他和我握了手,交换了名片,又皱着眉头反复地看着手上这张不伦不类的名片,然后很有礼貌地放松,彬彬有礼地问我:“您在电话中告诉我的秘书,你们公司有30万码2464坯布,请问这坯布是从哪里来的?”“中国来的。”我说。“哪一个口岸来的?”总裁又问。“这我不能告诉你,但你可以确信我们的质量。”我递过去那块样品,总裁反复地仔细看着,又让秘书拿来纺织放大镜,细细地查看着经纬密度:“这是一片很不错的样品。”总裁说。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我想留下一片样品,然后再答复您我们是否愿意购买。”秘书拿来一个托盘,总裁将半尺样品剪下,放进托盘,又写了一张条子,吩咐秘书一大套有关调查的事项,然后很高兴地请我喝咖啡。他告诉我,他是第一个随尼克松总统访华的美国商人,和中国贸易已经有十多年了。他们公司的大宗进口业务均由香港公司和中国方面的华润公司做,每年进口几千万美元。但目前遇到不少配额和质量问题,搞得他很头痛,现在既然有美国Meric公司直接上门,样品也不错,他愿意考虑。接着他问:“多少钱一码?”我反问他:“您问FOB中国口岸离岸价呢,还是问CIF美国口岸到岸价呢?”总裁讲:“报CIF吧。”我拿出计算器,立即飞快地算了算早已预算过多次的数字,又临时加了一些码报给他:“一块五角三美分一码。”“嗯,价格还可以。”他欠起身子,又往我杯子里盛满咖啡:“你做多少年纺织贸易了?”“我……”这下把我难住了,我总不能讲这是我的第一天吧?我急忙把话锋一转:“我做的年数不长,但是生产这坯布的工厂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以后欢迎您去参观。”总裁又拿出名片,说:“这个Peter(彼得)不是你的名字吧?”我讲:“我叫Julia(朱莉亚),名片上的是我的同伙人,我的名片用完了。”我在心中一阵阵着急,真希望他不要再问了,我真是坐不住了。我望着落地玻璃窗下百老汇大道繁忙的情景,突然向总裁提出一个要求:“您能不能带我参观一下你们公司?”总裁讲:“可以,但是我只有三分钟了,你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和我的助手谈。”他按了一下桌子上的电钮,马上进来一位蓝眼睛、身材高大的白人青年。他礼貌地向我伸出手,自我介绍叫约翰,然后遵照总裁吩咐带我到公司参观。一层楼和三十楼是样品陈列室及总裁办公室,几十间样品室摆设着各种各样的棉布、坯布、印花布及成千上万套服装。他向我介绍说:“美国人喜欢穿Made in U.S.A的服装,这就是我们不进口服装的原因,但我们的布料大都来自亚洲国家,尤其是中国。贵公司如果每年有固定的配额,我们将成为良好的合作伙伴。”

告别Burlington公司时,我简直认为这件事一半成功了!样品好,价格好,还需要什么呢?第二天,我的杂志编辑部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老板请我去接电话,并用狐疑的眼光问我:“你和Burlington有什么关系?”我接过电话,只讲了一声“哈啰”,就听到电话中总裁助手约翰的声音:“很对不起,马歇尔总裁让我打电话给您,我们调查了你的Meric公司,在纽约各大银行和中国银行纽约分行均没有信用。我们很遗憾不能开信用证给Meric公司,对这宗几十万美元的交易,我们无法承担任何小小的疏忽,十分抱歉。样品我们今天已寄回给您,请您原谅,很高兴能见到您。”我马上按彼得名片给他打电话,电话中一片噪音,好像是个住家,一个女人在大声叫彼得来听电话,我怒气冲冲地问:“你这是个什么公司,连一点银行信用都没有?把客户都吓跑了!”彼得在电话中战战兢兢地说:“这不瞒你说,这是我为了卖坯布,临时找律师成立的公司,花了500美元哪!等生意做成功了,不就有信用了吗?……你有办法!你一定有办法的,再找找吧!”我对彼得的表现无可奈何,看来想把这30万码坯布卖出去,是不能再找大公司了。找小公司试试吧,如果他们急于要货,是不会在意Meric公司的银行信用的,开信用证取单提货就是了。但是,我一连打了几十个电话,又东奔西跑访问了七八家急于要坯布的中小型纺织品公司,别人一看到名片就皱眉头,仿佛我是个来路不明的人。有一个公司通过我反复说服,终于答应开信用证,但在开证前一天,又叫我到他公司,让我放下一万美元保证金,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我哪有一万美元?彼得那Meric公司更不会有,于是白忙了一个星期,又吹了。我仍然不甘心,继续翻电话本,突然发现一家公司名称为“China Textiles America Inc”,再一看,是中国政府官方派来的。我想,如果请他们为Meric公司做担保,那么客户不就没有疑虑了吗?我立即拨通了电话,听到一个熟悉亲切的中国人的声音:“你有什么事,请来公司面谈吧!”我跑到位于第八大道和第七大道之间,在四十街上的中国纺织品公司,乘电梯到了五楼。一位姓田的先生热情地招待我坐下,没等我开口,就问:“你是留学生做生意吧?我可要告诉你,许多人一事无成,这么多时间如果去餐馆打工,赚钱也不少哟!”

我告诉他,我是一份杂志的记者兼公关经理,一位熟人托我为他推销30万码坯布,我找了许多公司,有不少公司急于购买,但又碍于Meric公司没有任何信用,对这么大笔美金的交易,总要有人担保守信才行。我于是拿出了布样及彼得给我的所有详情和报价。田先生认认真真地看后,问:“你要怎么办?”我讲:“请贵公司做信用担保,成交后我们付佣金给贵公司。”田先生哈哈大笑说:“要中纺为你们作担保是不可能的。这批30万码配额的情况,我们是清楚的,你真是太巧了,回到娘家来了!”我听了莫名其妙,连忙问:“那你认识一个叫彼得的人吗?”田先生讲:“没听说。但你一定知道华鹏公司吧?”“不!”我摇摇头,“什么华鹏?我从来没听说过。”田先生打开电脑,让我看了一行合同号码,讲:“上个月国内某省来纽约访问,带队的拜访了一位老朋友——华鹏公司的老板。在纽约期间,华鹏老板热情接待。你知道,美国人做再大的生意是不讲客套的,生意管生意,有时连一次午餐都没有,对任何客人都是一样东西——咖啡。而我们中国人又不喜欢喝咖啡,那么谁来招待呢,只有中国老乡——中国华侨商人了。华鹏老板把小组招待得非常妥帖,又冒着酷暑把小组带到大西洋赌场、华盛顿白宫,又带他们看55美元一张票的百老汇歌舞表演。临走时,做茶叶和食品生意的华鹏老板提出:纺织品市场看俏,能不能卖给他几十万码坯布?为了表示对华鹏公司的感谢,带队总经理当场和他签下了30万码坯布的合同。”原来是这样。“那么他自己不能卖吗?为什么要转这么多人手呢?”田先生说:“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但我见过华鹏老板,有六十多岁,讲一口福建话,也许是语言关系吧?这里有些华商,通常向香港买货,再卖给华人贸易公司以供应中国城的货源,他们一般是不谙英语的。”原来又是这个原因——英语,使30万码坯布落到我手中。

田先生站起身,抽了支烟说:“你叫朱莉亚吧?一讲你是记者,我就想起来了,上个月你和市长的照片登在杂志上呢!你们的杂志我常看,你的文章写得不错!……这样吧,我们公司虽然是政府派来的,但也是自负盈亏的经济实体。目前,也有不少纺织商向我们要买2464。这30万码坯布,你有没有出售权?”我立即回答:“当然有!”田先生沉思了一下讲:“这批货源的来龙去脉,我们是了解的,肯定是可靠的,既然你可以全权处理,那我们中纺公司和你立即签合同,由我公司按你刚才的报价买进并负责售出。到货后60天,我公司将差价支付贵方。”田先生拿出合同纸,很快在Brother电脑打印机上打出合同书,让我在每份Copy上签了名,又给了我一份地址:“这是华鹏公司的地址,请你告诉一下华鹏老板,他的货我们买进了。”

成功了!我拿着合同——同中纺公司的合同书,简直不相信这笔生意终于成功了!我应当马上告诉彼得。彼得接到电话,气喘吁吁地从皇后区跑到曼哈顿中城,我真担心他由于过度兴奋而突发心脏病。我请他到麦克当纳,叫了两份冰淇淋,把刚才和中纺签的合同交给他看,对他讲:“现在是我和你签合同了。”彼得忙从包里取出一叠纸,讲:“都在上面,都在上面,我早就准备好了。你看,30万码,我们每码赚4分钱,共12000美元,一人一半,各6000美元,对吗?”看来他还诚实。彼得在签字前,我突然想起那个呱呱叫嚷“Quota!Quota!”的熟人,便问彼得:“那上次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女士呢?你可是通过她认识我的呀!”彼得拍着胸膛讲:“这个你放心,我会处理。我们……不是一般关系。”他突然觉得讲漏了嘴,又嗫嚅着补充说:“要不是她,我也不会有幸碰到你。我会感谢她的,我会感谢她的。”说着,他用颤抖、兴奋的手在合同上签下了字。我没有问彼得关于华鹏的事,既然中纺让我通知华鹏,那当然应当由我去办。到了第八大道519号,乘电梯到三十六楼,在走廊尽头有一间敞着大门的办公室,这就是华鹏公司了。华鹏老板是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福建人,听我说明了来意,又惊讶又兴奋,搓着手叫道:“彼得天天来电话,讲有许多公司要买,弄了半天,是你在帮他卖啊!……卖给中纺,也好,中纺是自己人,最可靠……唉呀,你怎么不早来呀!”我对他讲,我今天中午才刚听说有他这个华鹏公司,并且很高兴能为他效劳。华鹏老板把我请到公司对面的中餐馆,讲:“你年轻,英语好,大有前途……唉!我们来二十多年了,也早已是美国公民了,可就是讲不了英语,无法和洋人打交道,不然,这么抢手的配额,即使不找彼得帮忙,我也早就卖出去了。……也好,也好,总算办成了,皆大欢喜。”

三个月后,30万码坯布到美国港口,美方商人付款提货。这笔生意,中纺赚了12000美元,华鹏赚了12000美元,我和彼得赚了12000美元。这一共36000美元的利润,是在30万码原售价基础上,由三方各加4分钱一码,共加了0.12美元,对美商来讲,每码加0.12美元是个小数字,可对我们三方,真是一笔不小的收获!

B 第二笔生意:遇到冒牌美商——失败

第一笔生意赚到6000美元,相当我在杂志社半年的工资。我马上想到是否辞去杂志工作,全力搞贸易,因为信誉的问题太重要了,没有一张使人信得过的名片是不行的。拿着Meric公司这样一张名片,真使我吃够了苦头。有一天我从杂志社下班,去华鹏公司请教华鹏老板如何成立自己的公司。刚出电梯,在走廊上就听到一阵阵愤怒的喊声:

“你给我滚出去!”

“你欠我3000美元,你非还给我不可!”

走进华鹏公司,我惊讶地看到彼得正和华鹏老板在面红耳赤地争吵。彼得见了我便指着华鹏老板说:“他同我有合约,生意做成后,他那12000元中有我3000元。我那女朋友天天吵着向我要钱,可他就是赖着不付账!”

华鹏老板也气得发抖:“你把合同一转手,不费任何力气就拿到了6000美元!你还想从我这里拿!……如果你有本事,自己卖出去,还有话好讲。你找到朱莉亚小姐,全是她下的工夫,我有什么理由再付你钱?”

“你不付,我就找警察!”彼得忿忿地走了。

“你去找吧!警察五分局全是我的福建同乡,当心哪天把你赶走!”

平时看上去文雅的二位儒士,在金钱面前谁也不让分毫。我心里一阵阵抽紧,真没想到贸易还带上这么多污秽的东西。我正想转身离开,华鹏老板叫住了我:“朱莉亚你不要走。我正想找你呢。”他指着彼得的背影,讲:“他这种人来路不明,胃口大,本事小,以后不要和他打交道。他要不是靠我,能到哪里挣这6000块?”他把我带到一张大办公桌前,指着一份刚从香港来的传真,“我现在手头有大生意,香港A&T公司从大陆搞来一份20万吨尿素的定单,如果我们能向美商买到,每吨挣0.50佣金,就是10万美元,我公司和你四六开,你能赚4万美元!”

“尿素?Urea?是化肥吗?”我想,搞贸易新事物新名词可不少!

“是呵,大陆每年向西方采购大量化肥。去年有一个县化肥不够,农民扛着大锄到邻县,硬是抢夺别人的化肥闹出了人命。化肥是农民的命根子呀,现在这20万吨化肥,关系到一个县,甚至一个省的年产量。你一定要设法找到一家可靠的公司,能按我们的价格卖给我们化肥。”

“在我做这宗生意之前,我最好成立自己的公司,我想租你公司旁边这间空的房间,你能和房东商量一下吗?”“这事我包下来,你什么时候搬进来都可以。”华鹏老板说。

第二天,我和麦克到州政府商务处登记。麦克出示了证件,我出示了中国护照,交了手续费,仅仅半小时时间,就登记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美国是个商业竞争社会,政府鼓励各种私营中小企业、家庭公司实行竞争,获利后向政府交税。每一个人只要你是公民,或者有绿卡,或者持有工作许可证,不论肤色、年龄、性别、贫富,均可以在同一起点向政府申请成立公司,而批准也只是几小时甚至几分钟的事。但据说在大陆注册公司,必须有几十万、几百万资金注册,私人公司当然是凤毛麟角了,不少人连想都不敢想。在美国,注册公司就像登记孩子上幼儿园一样容易。拿到了公司执照,我立即去定做了一块烫金的公司名牌:“JMF America-China International Trading Co.”公司徽号是一个圆形地球。然后又去印名片、印信封。地址一看就令人舒适:曼哈顿的商业中心,第八大道519号。然后又去购买传真机、电脑、电传、电话、办公桌椅、会客谈判桌、文件柜、档案柜……再去付办公室租金、押金、保险金……在报上登开业广告。几天之内,公司走向正轨,而我也把刚挣到手的6000美元用得一分不剩。公司成立后的第二件事,就是辞去《衣食住行》记者工作。在美国,一个人被老板开除与一个人向老板辞职,均是平常的事,平均每个人的工作在两三年内换一次。如果你听说一个人在一个公司干了十年或二十年,那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刊物老板沮丧地说:“你在,我们也赔,赔得少些。你走了,我们也赔,赔得多些。所以,结果只有一条出路:杂志关门。你完成的这一期是我们的最后一期。”离开工作了九个月的办公室,心里有些恋恋不舍,也隐隐有一种恐惧感,一种失落感,就像离开了大船的小舟,独自在风浪中扬帆了。我脑子里不断地想着:现在我没有工作了……我没有一份稳定收入了!一切全要靠我自己。6000元已经全部用完,每个月还要面对一大笔账单,没有人会给我工资,这种感觉真太糟糕了。我能成功吗?我能赚钱吗?我的公司能开多久?如果赔钱怎么办?没有钱赔怎么办?这正如一名年轻的,没有经验的登山运动员,面对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咬了咬牙,横下一条心对自己说:“上了!”我始终记得在1987年初刚辞去工作时的那份恐惧感,谁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成功。我自己不知道,麦克更不知道。不过眼下,我的第一个目标,是把这20万吨化肥做成功。如果真能挣进4万美元,那么第一年就不愁了!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