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敛寒林簇,画屏展;天际遥山小,黛眉浅”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
——这里是无数人的梦里江南!
望着车窗外如诗如画的风景,苏浩咀嚼着年少时背过的诗,温故着故乡的一年四季。二十多年前,也是在这绿茫茫的六月末,他孤身一人第一次踏上火车,前往心驰神往的北京。而如今,他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带着刚刚丧母的女儿从北京乘飞机抵达省城,然后从省城坐客运汽车回来。
他女儿苏禾今年十五岁,刚刚初中毕业,此时正抱着装她妈妈骨灰盒的包,怔怔地望着窗外。她自幼生长在北京,厌倦了雾霾、沙尘暴,对这个留下无数文人笔墨的江南很是喜欢,但却高兴不起来。去年春天,妈妈病逝,不久后爸爸就告诉她,他要在江南老家盖一所房子,盖好后就定居在那儿。苏禾好几次问爸爸为什么,爸爸只是说怀念故乡的山水,想过悠闲的生活;还有,定居江南老家是妈妈的夙愿,他要把妈妈带回那儿安葬。
苏禾的妈妈江雁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出身于书香门第、古玩世家。二十多年前,苏浩与她在古玩店相识。那时的他只是一个高中辍学、一无所有的打工仔,江雁却爱上了他,不顾一切地跟他在一起。结婚十几年来,江雁擅鉴古,苏浩精于买卖,夫妻俩抚育着唯一的女儿,经营着江家世代相传的古玩店,日子过得十分静好。可谁料天妒红颜,疾病终究夺去了江雁的生命,毁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江雁生前常对丈夫说:等我们老了、女儿长大了,我就跟你回你的家乡,我们买房置地、安度晚年。而如今妻子去世了,苏浩对北京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一年前他就勾画好蓝图,在老朋友的帮助下在家乡买下一片山林,盖上一栋别墅。现在,房子盖好了,古玩店的交接也清楚了,一切准备就绪,他这次就是来接女儿回家,开始新的生活。
看着窗外起伏重叠的山林,绿茫茫的禾海,苏浩问女儿:“看南方的风景是不是比看北方的风景心情要好得多?”
“嗯,只可惜妈妈不在我们身边。”苏禾双手托着下巴,眼含泪水。
苏浩把她拥进怀里,说:“咱父女俩好好过!”
苏禾仰起头来问:“爸爸,你想我妈妈吗?”
“想啊,你妈妈是这世上对咱俩最好的人!”
“好在哪里?”
“她会洗衣做饭,会照顾我们的小禾苗,更重要的是,她跟爸爸臭味相投,能陪爸爸玩古董、玩篆刻!”
“那除了她和我之外,你还有喜欢的女人吗?”
“你小小年纪怎么学会问这种问题了?”苏浩拧了拧她那小巧玲珑的鼻子。
苏禾挑起了眉头:“哎呀,你就说说嘛!”
苏浩笑了笑,说:“没有。”
苏禾冲着他鬼笑,“其实我不介意你给我找一后妈,不过你这样说,我还是很高兴的!”
没有?这话他说得有点心虚。回到老家,他觉得什么都好,就是怕碰到一个人。他亏欠那个人,这么多年来,他回过几次乡,却始终没去打听她的事,只是很多年前无意中听村里的几个女人聚在一起议论,说她嫁给了一个很有钱的、做房地产的男人。他想,她至少物质上不会差到哪里去,那往事就这么过去吧,还去找她干什么。就这样,这二十多年来,他都没有再见过她了。现在,他就要在家乡了此残生,也不知道会不会与她重逢。
客车抵达樟城后,父女俩下了车,苏浩的发小苏涛已经开着辆面包车在车站外等着了。樟城是个小城市,但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以中药和白酒闻名天下。这里遍植亚热带树种——樟树,故名樟城。苏浩出生在这里的一个叫“苏塘”的小村庄上,不过他这次回乡要住的地方可不在苏塘。
涛子叔叔长得慈眉善目,啤酒肚,矮个子,笑容可鞠,见了面直夸苏禾越长越好看,然后接过他们的行李就往车上送。苏禾上了车,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男孩子,长得白白胖胖,正摆弄着手机。虽然上一次跟爸爸妈妈回乡的时候她还只有十岁,但她还是认出了他是涛子叔叔的儿子苏小鹏。小鹏转过头来看见了苏禾,愣了一下,瞪圆了眼睛。苏禾冲他礼貌地笑了笑,他便腼腆地挠挠头,也笑了笑,然后埋头继续玩他的手机。涛子叔叔见了,就怪小鹏没礼貌,叫他跟他们父女俩打招呼。这一路上,苏禾难改话痨的毛病,跟小鹏打开话匣子,说个没完。
车子开出城区,在国道上行了三十多分钟,经过了凌江镇,又行了一会儿,这才转向乡间修的水泥马路。接着就路过了苏浩长大的苏塘村,出了苏塘又到了山间平地。苏浩指着对面山丘上的一所乌青色琉璃瓦、白瓷墙面的小别墅对女儿说:“看!那就是咱们的新家!”苏禾见了,一扫心中的阴霾,兴奋不已,这房子她太喜欢了,依山傍水,比想象中的还要美!
这儿是低山丘陵地带,山都相对低矮。山上遍布植被,而山丘之间则是平坦肥沃、一望无际的禾田。苏家别墅就在一座山丘的腰上,俯视着稻海,倚靠着山林。别墅的设计基本出于苏浩之手,风格简约、古香古色,散发着飘逸的中国风。房子前院移植了紫薇树、石榴树、桂花树,筑了一座小假山。假山上设计了几处小巧的亭台楼阁,假山下则是一池清水,生着藻荇、养着鱼虾。后院移植了法桐、泡桐、枫杨,不过树苗只有几米而已,还没长大。在后院的西南角有一个曲折的葡萄架,葡萄架上吊着两根锁链,搭着木秋千。打开后院,一个生机盎然的菜园映入眼帘,菜园四周围着竹篱笆,竹篱笆上缠着牵牛花、傍着木槿花。
黄昏时分,太阳像个大柿子一样在西边挂着,苏浩和女儿在楼顶的八角亭子里看风景。清风徐来,绿中泛黄的禾海上荡起波浪;夕阳西下,远近的溪流、洼塘上泛着点点金光。
这儿离附近的村子都比较远,正南面的苏塘村与苏家别墅隔着茫茫稻海,但离苏家最近的一个村子却不是苏塘,而是江桥。江桥村在这个山丘的东边,与苏宅只隔着一片山林。苏浩当初这样选址是为了清静,远离乡间的纷纷扰扰。
苏禾指着大柿子太阳底下隐约可见的几个房顶问:“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啊?”
苏浩的眼神忽然黯淡了,说:“夏家村”。
“夏家村,那里的人都姓夏吗?”
“嗯,那是个开满荷花的地方!”他的嘴角情不自禁泛起一丝微笑。“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这几句诗出自南朝的《西洲曲》,是那个女人年轻时候最喜欢的诗,因为这里面蕴含了她的名字——夏清荷,而那个村子就是她生长的地方。那里几乎家家种荷,有荷田半百。在苏浩心中,夏清荷恍惚就是从仕女图中走出的模样——“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苏禾指着近处山脚下形状如圆月、湖水清澈如镜的湖问:“那个湖也是咱家的吗?”
“当然,不过这样的人工湖在咱们这儿叫塘,塘旁边其实还有个泉水窟,我挖的这个塘,引的就是泉水窟里的泉水。塘里我会倒一些淤泥进去,用来种藕、养鱼,你明年夏天就可以看到莲叶荷花,秋天就可以划小船去摘莲子,冬天的时候还可以吃到藕片,那里面的鱼我也可以随时捉上来做给你吃!”
苏禾惊呼:“哇塞!太棒了!想想都觉得美,老爸太伟大了!”
苏浩笑了,其实这一切都来源于她去世的妈妈。江雁第一次跟他回乡是在春天,对这里的一切赞不绝口,满怀憧憬地说:“等我们老了,要买下这里的一座山,山下挖一个湖,引泉水进来,在里面种满白色的荷花、养五颜六色的鱼。山上盖一所清静的房子,家就安在那里。在房子旁,我种花,你种菜;在房子里,我们可以看书、篆刻,写回忆录、写小说,做很多很多有意思的事情,直到老死……”苏浩听后,惊讶:“我们?”江雁忽然笑语嫣然:“当然是我们,你注定要做我丈夫!”
现在,苏浩把这些愿景都变成了现实,而江雁却不在了。他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十八岁那年,爸爸、妈妈、奶奶相继死在了他面前,他一下子成了孤儿。现在头发还没白,妻子又先他而去。古玩虽是他一生不倦的兴趣,但毕竟也是门生意,这么多年来他目睹了太多的尔虞我诈、坑蒙拐骗,身心疲惫了。如今除了未成年的女儿,他无牵无挂。叶落归根、反朴归真,他原本就是一个农民,在家乡过田园牧歌般的生活,或许是他下半生最好的选择。
可他女儿哪里懂这些?“少年不识愁滋味”,苏禾把两只胳膊肘抵在栏杆上,有些落寞、又满怀憧憬,“我们要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吗?”
苏浩说:“我会一直住下去,你以后考上大学了、嫁人了,想走就走吧!”
“嫁人”,这两个字说得苏禾两颊绯红,她把手放下来叠在栏杆上,“我喜欢这里的环境,可是现在我在这儿一个朋友也没有,也没事可干,会闷死的!”
苏浩笑她:“家里覆盖了网络,你还会觉得闷?还有,你喜欢的那些古董、乐器、书,过两天邮局的人就会送过来。朋友嘛,叫小鹏带你去认识。九月开学我会安排你到这里最好的高中读书,高中有那么多的课,还有考不完的试,你还会无聊?”
说得也是,苏禾想想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既欣喜又焦虑。
“但愿在这儿像以前一样开心!”说完,苏禾抿了抿嘴,眨了眨她的大眼睛,对着眼前深深浅浅的绿色哼起了轻松愉快的歌。
看着女儿脸上阳光灿烂的笑容,苏浩流露出无限的怜爱,真希望女儿能永远这样开心快乐!对这个唯一的掌上明珠,他和江雁是有点溺爱的,他们从不给她制造压力制造烦恼,什么事情他们都只是给她建议,而不是要求。他和妻子一致认为,女孩子的内心应该纯净美好,不能有太多功利思想!所以他们鼓励她去接触各门艺术,陶冶情操;广泛涉猎优秀的书籍,丰富内涵;多参加一些活动,健康成长。女儿很听话,一直在他们铺就的阳光大道上跳跃。现在她十五岁了,举手投足之间,如他们所愿,像一株朝气蓬勃的禾苗!只是,人世也有险恶的一面,人心总是难以叵测,将来有一天他也不在了,那谁能守护苏禾一生?她能不能独自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呢?还好,她还小,或许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大柿子太阳落山了,暮色四合,给天上的云朵泼了墨。万籁俱寂,天空下的江南景黯淡了下来,悠远、深沉,拉下了巨大的帘幕。天上有两只鸟,一前一后的飞着,翅膀一扇一扇,像是正在翻动的书本,页面张开、闭合,又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