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竹叶渡中学的校长办公室里,赵乃廷一件一件地签批着文件、报告。桌子左上方,放着谷雪已签名同意、学校已盖章的关于赔偿3.6万元的协议和谷雪的辞职报告。旁边的牛皮信封里,装着三万六千元人民币。辞职报告上,是赵乃廷“留职停薪六个月”的批示和签名。
“啊,这个谷雪,犟,真犟。”赵乃廷自语。昨天下午,谷雪在交给财务一万六千元后,就上楼向他递交了辞职报告。他劝她,又请陆钰山、闵主任、平时对她特好的三四位中老年教师劝她,但她只是微露伤心地淡淡地笑,却怎么也不听劝。她铁板打钉,非要离开“光荣、神圣”的教师岗位不可。
这一离,损失是很大的。今后,她的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失业保险、住房公积金,还有学校为老师交纳的两种社会保险金,谁给支付?学校应该算是不错的单位,教师这一事业编制,多少人想要还要不到呢。
啊,谁能想到,谷雪那轻轻的一拍,就拍出了一个如同山间急弯一般的不小的人生转折。
今天早上,他和陆钰山、闵主任、财务主管商议后,决定先不批谷雪的辞职,批个“留职停薪六个月”,说白了,由学校再给她交半年养老金、医保金等等,万一她在外面碰了壁,也好有条退路。
不过,或许因为谷雪在素养、能力、气质、相貌上的种种优势,她所选择的另一条路,会更加宽阔和光明。
有人敲门。赵乃廷说:“请进。”
进门的,是程沧中。
“赵校长,您好。我是程予高的父亲程沧中,哦,不好意思,来签那个协议。”程沧中略显尴尬。
赵乃廷不想多说话,他一边“啊,啊,嗯”地应着,一边把那份协议和牛皮信封推给程沧中。
程沧中看了看协议,就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家长意见”,说:“赵校长,这是我们新的意见。原处理方案的第三、第四条,删除,她认识了就行了。还有,谷雪老师的一万六千,就免了吧。听说,她家庭条件不太好。”他说着,拆开牛皮信封,取出两扎计两万元,将余下的一万六千元,推到赵校长面前。
赵乃廷默默地看一会程沧中,这位程沧中先生,面相确实善良。他站起身,取一瓶矿泉水递给程沧中,说:“您等一等。”之后,打电话。
不一会,陆钰山、闵主任来了。
陆钰山得知程沧中要免去谷雪的一万六,就甩甩头,说:“谷老师家里虽然比较穷困,但她不会,噢,我挑明了吧,她不会领您特别是您爱人和正局级离休的老丈人的情。”
“这倒是,谷老师对怜悯特反感。”闵主任补充。
“我不是来作秀的。我真的希望能够减轻谷老师的经济压力,减少这件事对她的伤害。”程沧中诚心诚意地说。
“她已经辞职了。怎么劝,也不肯回头。”赵乃廷左掌压右掌,右掌压左掌,“下周一,她就不来学校了。”
程沧中略觉意外,然后,一声叹息。
闵主任冒一句:“请问程先生,您能代表梁女士和梁老同志,删去那两条又免去谷老师的一万六吗?”
“我可以决定的。”程沧中回答。
闵主任又说:“这钱,您要免,谷老师不收,怎么办?”
陆钰山深度眼镜后的双眼,眨了五六秒。他举举手,说:“我看,程先生可以写一份捐款书,把这一万六定向捐给谷老师,捐款书暂时保密。学校保管一段时间后,再把钱转交给谷雪。”
赵乃廷说:“啊,好,我同意。这笔钱,就让陆校长代为保管吧。转交的时机是否合适,啊,请陆校长把握。”
程沧中快笔写了一份定向捐款书,还专门注明由陆钰山择机实行。闵主任开了收款证明,赵乃廷盖了学校公章,程、赵、陆、闵签名。
“啊,再议一议,合理合法么?”赵乃廷看看程、陆、闵。
“肯定合理合法,”陆钰山说,“而且,非常合情。”
程沧中告辞,陆钰山送他下楼。
底楼,是初一年级的教室。陆钰山、程沧中就走到初一(2)班的教室外,看一看。
谷雪认真、正常地在上“最后一课”,偶尔还笑一笑。她的时间掌控得很准,这堂课的内容讲完后,余下两分钟。
“同学们,”谷雪微微笑着,平静地说:“老师在前天,星期三上午第三节课,犯了一个错误,随手用备课本,拍了程予高同学的头顶,造成了不良后果。程予高请了两天假,今天下午他提前来了。我呢,就在这里向程予高道歉……”
程予高站起来,咽口气,说:“谷老师,我请您别道歉……我没有脑震荡……”
“程予高,坐下,坐下。现在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了。我应该给你道歉,因为我错了,因为我,以后也许没有机会给你道歉了。”谷雪点一点自己的备课本,“同学们,下星期一,杨老师来教你们语文课。我呢,我这个老师当得不好,所以,我辞职了。”
程予高一下张大嘴巴,眼中闪出的,是惊恐而又悲凉的光。对,真的悲凉。
教室里,忽地鸦雀无声——冷,冷,比前天那一次,更冷。
终于,颜佳和几个女同学小声呜咽、流泪了。
“耶,同学们,别难过。老师以后的新路,可能坎坷,可能荆棘丛生,不过,我会重新努力的。我希望同学们在心里,为我高兴,为我祝福。”
她刚说完,下课铃声就响了。
颜佳忍着哭声,说:“起立!”
同学们起立。
颜佳说:“祝愿谷老师,万事如意!”
同学们跟着齐声说:“祝愿谷老师,万事如意!”
谷雪眼圈红了,说:“谢谢同学们!下课!”
教室门开了,谷雪快步出门。她看见了陆钰山、程沧中,但她咬一咬嘴唇,快步向教师办公室走去。
陆钰山慢慢地甩甩头,说:“我非常非常希望,这不是她的最后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