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醒龙    更新时间:2015-12-21 10:25:40

石得宝一到家就听说丁镇长坐着车子来过村里,点名只见他一人,听说他不在,丁镇长很不高兴,幸亏石望山同他聊天时无意中提到种茶,丁镇长才缓和下来。丁镇长问石望山种茶技术能不能有所突破,让茶树一年四季都能采茶,下大雪也不怕。丁镇长还让石望山领着到自己家茶地里转了一圈。丁镇长走时什么话也没留下,说走屁股一抬就走了。石望山告诉石得宝,丁镇长亲口对他说过,天柱山茶场去年冬天就曾采过茶。石得宝晓得丁镇长这是不便说明,在通过别人做暗示,要他抓紧准备。石望山又说丁镇长同自己谈过十三哥在北京的情况,十三哥离休了,但身体不好,既怕风又怕阳光,所以很少出门走走。尽管十三哥人老了,但他还是石家人的骄傲。往后不知哪一代里才有人能做到那么大的官。石得宝在父亲的梦呓般的喃喃自语中,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第二天天一亮石得宝就爬起来,妻子听到厨房里有响动,披了衣服过去看时,他已将一碗冷饭用开水泡了两遍后吃光了。他先将邻村的村长们邀到一块儿,然后告诉他们丁镇长可能在暗示可以到天柱山茶场买冬茶。村长们一听说有地方可以买到冬茶,都说花点儿钱买个清静也值得。

依然是六人人,他们租了一辆三马儿直奔天柱山茶场而去。茶场的彭场长正好在,听到他们说明来意后,彭场长顿时面露难色。彭场长说,他们去年是采了几斤冬茶,那也是没办法,是镇里段书记下了命令,不执行就换人。结果今年茶叶产量就明显下降了,而且最好卖的谷雨茶产量降得更厉害,搞得场里几乎没有利润。石得宝以为他是在讲价钱,就主动说,只要他们愿意卖,价钱好商量。彭场长苦笑着算了一通账,采冬茶不像春夏茶只要有茶树都行。冬茶得挑好地上的好树,然后放开了采几亩地才能得一斤活牙叶,几斤鲜芽叶才能炒一斤成品茶,加上茶树被冻死冻伤,第二年减产减利,一斤冬茶少说也要两千七百块钱才不亏本。石得宝他们吓得张开大嘴半天合不拢,直到吃饭时他们才纷纷说,开始以为每斤过不了三百块钱,三百块钱他们还敢卖敢买,两千七百就简直成了天方夜谭。

彭场长留他们吃饭并喝了两瓶孔府宴酒。往回走时,他们心情才不至于太低沉。他们吃饭没有叫上开三马儿的人,那人心里有气,一路将三马儿开得风快,拦了几回也没拦住。大家正提心吊胆,忽然一阵天摇地动,等到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同三马儿一道躺在一块烂泥田里。三马儿是邻村的,邻村村长很生气,赌着气说回去后要好好将开三马儿的这人修理一番。

幸好路上的三马儿不少,他们很快换乘了一辆。坐在车上,他们又庆幸自己是翻进烂泥田,不然这会儿说不定连小命也丢了。大家像是死过一回,说起冬茶的事语气坦然多了,一个个都说完不成任务他丁镇长总不至于将他们都吃了。

正在豪情满怀时,三马儿突然一个急刹车,村长们以为它又要翻了,一个个脸色变得苍白。片刻后,车却停稳了,宣传干事老方出现在车厢后面,说是丁镇长有请各位村长。他们下了车,果然望见丁镇长的桑塔纳像一只老虎一样趴在公路当中。丁镇长从车里伸出头来,叫石得宝到他车上去,其余的人依然坐着三马随他到镇里去。

石得宝上了丁镇长的车,车内很暖和,他将沾满泥巴的大衣脱下来,正要放在座位旁边,司机叫起来说别脏了我的车。他一时不知所措。幸好丁镇长发了话让他就放在座位上,丁镇长说车子总是要被人弄脏的。石得宝原以为丁镇长要剋自己一顿,责怪他不该同村长们串通一气对付上级领导。谁知丁镇长一路上竟只字不提冬茶和与茶有关的事,只是和颜悦色地同他说着闲话,如亚秋读书成绩如何,他妻子的病完全好了没有,石望山同石家十三哥的关系密不密切等等,甚至还问他家一年养几头猪几只鸡。丁镇长越是不批评他,他心里越是忐忑不安。桑塔纳进了镇委会后,丁镇长还是不放他回到村长们中间去,而是将他一个人带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并亲自烧上一盆炭火让他烤衣服。石得宝惶惑一阵才镇静下来,他想事已至此,干脆当面将话挑明了说。

石得宝咳嗽几声,然后又喝了几口水才开口。

“丁镇长,这冬茶的任务我们完不成。”石得宝只说出几个字,额头上就渗出一层汗珠。

“我也是这样向上级反映情况的,可任务还是不能推辞。”丁镇长找了两块餐巾纸让他擦擦汗。

“你找我们话还好说,你找群众话就不好说了。”石得宝说。

“既然好说,那就别叫困难了。你放心,谁帮我抬庄我丁某是不会忘记的。”丁镇长说。

“其实你可以叫天柱山茶场做这事,那是镇办企业,有话好说一些。”石得宝说。

“我跟你说实话,那是段书记的后花园,我们都进不去,进去了说话也没人理。”丁镇长说。

“这是公事,和段书记商量一下不就行了。”石得宝又说。

“段书记有段书记的关系,他已让茶场办了。”丁镇长说。

石得宝从丁镇长的话中隐约听出,这冬茶的任务是从两条不同的线上传达下来的。这时,吃饭的时间到了,丁镇长领导着他到大会议室叫上另外五个村长到食堂吃饭。石得宝见自己身上泥巴已烤干了,那些人一个个还像泥猴子,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他上前去同他们搭话,他们都待理不理的。上了饭桌,五人自动围在另三方,石得宝想同他们坐在一起,丁镇长却拉着他坐在身边。丁镇长也让人上了酒。两杯酒下肚,有人就说他们今天能喝上丁镇长的酒是沾了石得宝的光。石得宝听出这话里的味道,便往旁边岔,说如果不是自己约他们出来,他们的确喝不上丁镇长的御酒。丁镇长任他们打嘴皮官司,只是笑,不搭腔。待到最后,他才举杯给大家敬酒驱寒,并希望大家像对段书记一样对待他布置的工作任务。丁镇长硬话软说,使大家很尴尬,酒一喝完就纷纷告辞。石得宝也要走,丁镇长当着大家的面叫他稍等一会儿,他让司机开车送他。丁镇长虽然开玩笑说,石家大垸是镇上最小的村,这像大户人家一样,老幺总得多关照一些。村长们一点也没有被这话逗笑,一个个表情严肃地走出食堂。

丁镇长的桑塔纳真的将他送回家里,半路上还捎上了他存放在路边小卖部里的自行车。石得宝第二天才发现自己的自行车被人放了气,铃铛盖也被人下走了。他感觉这事肯定是别的村长们干的。因为他们的自行车是存放在一起的。他后来抽空到那小卖部去问,卖货的女人承认是村长们干的,并且还让她给他捎话,说他是个拍马溜须舔屁眼的小人。石得宝一肚子的委屈不知从何说起。

有一天,他在砖瓦厂办公室用电炉烤火,忍不住同金玲说起这事,金玲毫不犹豫地说这是丁镇长在施离间计,目的是不让村长们团结起来对他的一些做法进行抵制。石得宝嘴上不相信领导会对下级玩手腕,心里已认了这个事实。天气越来越冷,只要预报寒潮,石得宝就去找那些村长们商量如何统一行动,采或不采冬茶,然而那些村长都避而不见。偶尔堵住一个人,也没有好话说给他听。冷嘲热讽,话里带刺,明里说他是丁镇长的红人亲信,暗地却骂他是丁镇长的干儿子。还警告说别看他现在得宠于丁镇长,等段书记从党校学习回来,准保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石得宝被这些话激怒了。丁镇长比自己还小几岁,他们居然这样骂他。他恨恨地说,不管他们怎么做怎么说,他偏偏要帮丁镇长这一回,看谁将来敢一口咬下他的**!他打定主意,只要落雪就去找金玲,让她先采点冬茶对付一下。反正金玲也没将那点茶树当回事。

回村时,他先弯到金玲家。听到家里有人声,敲门却不见答应,他推了推,门从里面插上了。他以为金玲在家做见不得人的事,再一想又觉不对,她才结婚正是恩爱得如胶似漆的时候。他明白一定是两口子大白天在屋里干好事,于是就站在门口大声说,金玲快开门,我找你有事。过了一会儿,门果然开了,两口子衣冠不整,脸上都挂着不好意思。石得宝心里痒痒的,他没有坐,直截了当地说,村里准备在她那茶地里做试验,要她在不向外扩散消息的同时做好准备工作,他强调说这几天一定要给茶树施一次肥,过两天他要来检查的。金玲一时没反应过来,似乎还沉浸在枕边的恩爱之中,她恍惚地问做什么试验。石得宝不高兴了,他不回答,只是叫金玲自己好好回忆一下。

石得宝离开金玲家的屋基场,踏上田间小路时,金玲忽然在身后大叫,说是她想起来,她这就准备采冬茶。石得宝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让她叫。路旁田里,一个正在给小麦浇水粪的老人抬起头来,问金会计在叫什么,这个时候怎么就准备采茶。石得宝掩饰说老人听错了,金玲是叫自己坐会儿喝杯茶再走。他独自走了一会儿,心里觉得再精明聪慧的女人,一旦坠入情网就会变得稀里糊涂。

过了三天,石得宝真的一早就来金玲家的茶地检查,每棵茶树底下都像模像样地撒了一些猪粪。金玲伸出手给他看,嫩红的马掌上有两只水泡。金玲还做出一副要脱衣服的样子,说她的两只肩膀都磨破了皮。石得宝晓得她有些做作,但还是心生怜悯,说他到时候会想办法替她做补偿的,金玲似乎是无意地说她这块茶地每年可产五百块钱的茶。石得宝心中有数,有意讹诈她,说那天搞大检查时,你不是说只能产两百块钱的茶嘛!金玲怔了一下,随即露出委屈的模样说自己没说这话,若说了也是说错了。她撩了撩身上的大衣衣襟,说这件呢子大衣要四百多块钱,就是用卖茶叶的钱买的。石得宝没有往下说,他怕金玲也像彭场长那样精打细算,那样这几棵瘦茶树就更值钱了。

石得宝走时要金玲留神天气预报,随时做好准备。

半路上,他碰见了得天副村长。得天副村长气吁吁地说,镇委会老方带着县里的一帮人到村里来了,正在村委会门前等,他这是找金玲拿钥匙开门。石得宝看看手表,见才九点半钟,就提醒得天副村长别在金玲家打嘴巴官司,快去快回,争取在十点半钟以前将他们打发走,免得村里又要招待他们吃饭。

石得宝走得很快,五分钟后就赶到了村委会。老方远远地迎上来,先将来人的来意说了。听说是县文化馆的人,石得宝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老方说他们是来搞文化活动调查的,同时也兼着采访,准备县里的春节文艺晚会的节目。石得宝忍不住责怪老方,说他不该将这种与他们不相干的人往村里引。老方拿出一个笔记本,指着上面的名单说,他是逐村排队往下排的,一个村一次轮流转,而他们还是排在最后。石得宝说越是最后越吃亏,年底轮上那些下来打年货的人,开销可就大了。石得宝要老方明年若还排队就将他们村排在中间,摊上七八九三个月的高温,谁下到农村,一见苍蝇多虫子多,没有电没有自来水,像蜻蜓点水一样,屁股一沾凳就回头,这样的客人接待起来才舒服。老方答应下来,同时又要石得宝给他一个面子,别让他下不了台。他告诉石得宝,县文化馆虽然是个很无聊的单位,但在那里拿工资的人一大半是县里头头的子女,上班时唱歌跳舞,画画照相,水平高点的就写诗写小说,活得不晓得有多潇洒,隔上一阵便要到下面来走一走,换换口味。有些单位对他们不重视,结果都吃了大亏。石得宝说他心中有数。他上前去同带队的蒋馆长握了握手,回头欲同那同来的六个人握手时,几个女孩都借故躲开了。

金玲还没来,石得宝站在门口迫不及待地请蒋馆长作指示。蒋馆长矜持地说等进了屋再慢慢细谈。石得宝不停地看手表,心里急得直冒火。十点过了得天副村长和金玲才匆匆赶来。金玲解释说从茶地里回来她就去小卖部买洗发液,得天副村长去找她时,两人已走岔了。石得宝小声责怪他们,说这些人若送不走,中午的饭钱由他们俩负担。

村委村有一阵子无人来办公,桌椅上都是灰尘,他们手忙脚乱地打扫又去了二十分钟。除了蒋馆长以外,那六个人瞅着椅子,好久才勉强坐下去。蒋馆长先说了一通文化工作的意义,接着又是此行的动机和目的。石得宝一看手表,竟到了十一点钟。他对文化工作没有一点认识,心里又装着中午吃饭的问题,蒋馆长一说完,他就将汇报的事推给金玲,说金玲在村里分工负责文化宣传。金玲小声分辩说村里从来就没有分工由谁来管文化。石得宝劝她说,全村就她的舞跳得最好,哪怕没分工,这事也轮不到别人。金玲反应能力不错,她套着蒋馆长的话,慢慢地说开了。讲到村里如何同封建迷信作斗争时,得天副村长插话说,村里有个瞎子算命像神仙,当年曾预言他第一个老婆不能算数,非得娶第二个老婆才能安居乐业,后来他果然在三年内结了两次婚。得天一开口就将县文化馆的人都吸引住了。金玲讲,得天副村长补充例子,会场气氛很生动。

石得宝同老方打了声招呼,说是去安排中午的饭。他去了四十分钟才回,进屋时手里提着几只鸡和一大块猪屁股。当着大家的面,他穿过会议室将这些东西提进村委会那久未起火的厨房。

不一会儿,外面又进来了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在说话的金玲和得天副村长见了她不禁一愣。得天副村长小声问她来干什么。包头巾的女人说,是石得宝叫她来为客人们做饭的。石得宝在厨房门口招手让包头巾的女人过去,他吩咐了几句后,依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包头巾的女人在会议室与厨房间来回忙着,一时出去弄青菜,一时又提着酒和干菜回来。然后,厨房里又是噼噼啪啪的柴火响。随后又有水汽贴着厨房门框飘进会议室。得天副村长又在举例子时,包头巾的女人忽然在厨房里叫起来,她要石得宝去帮忙将鸡杀了。石得宝面有难色,说他平时连别人杀鸡也不敢看,他要得天副村长去,蒋馆长不肯,要得天副村长留下多讲一些实际的东西。蒋馆长同行的一个男人去帮忙,一个女孩也跟了进去。

一阵鸡的扑腾声传得很响。石得宝还在聆听,那个女孩咚咚地跑出来,刚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蹲在地上呕吐起来。汇报当即停止了,大家都围上去问好怎么了。女孩不肯说,这时,那个男人垂着沾满鸡血和鸡毛的手走出来,好几个人围上去,那人低声说了句什么,文化馆的那些人,脸都变色的。

骚动过后,汇报继续进行。石得宝拎着开水瓶给大家添水,文化馆的人一个个都断然拒绝了。

汇报完后,石得宝殷勤地说,大家都是难得请来的客人,今天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虽是家常菜,但厨师的手艺非常不错,连省里来的人都称赞不已。蒋馆长正在表示感谢,他手下的那些人一个个起身往外走,说是家里有事得赶快回去,蒋馆长说人家饭菜都准备好了,我们就不用谦让了。那个呕吐的女孩说,就让馆长作他们的代表,留下多吃点,见大家都走了,蒋馆长也不好单独留下,拿起桌上的茶杯和提包追了出去。

老方不知其中名堂,走也不便,留也不妥,这时,从厨房里走出一个满头瘌痢的女人,大大咧咧地说,她已光荣地完成任务了。老方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哭笑不得地说,石得宝,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石得宝苦笑着回答,说这是上次开村长会时,大家研究出来的办法。金玲和得天副村长在一旁哧哧地笑,说他们猛一见到这瘌痢的女人包着头巾进来,就猜到石得宝在搞什么诡计。老方也要走,石得宝不让,他说鸡也杀了一只,索性就做了下酒菜。他让金玲将借来的猪肉和酒、干菜等都还了回去。自己拎上自己家的死鸡与活鸡,拉上老方回家里去好好叙叙。

金玲和得天副村长随后锁上村委会大门。

“你这总统府大门也不知下次是什么时候开。”老方说。

“村长,村长,撑着也不长。村里的事难办呀,干脆永远关门,村里群众的日子可能还要好过一些。”石得宝说。

“我是体会到你们的难处。”老方说。

“但有的人不这样看。”石得宝说。

回家后,妻子一会儿就将鸡烧好端到桌面上来。石得宝将一只鸡大腿夹到老方碗里。

“情况我都晓得,可我是党委中最小的官,只有看的份,没有说的份。就说冬茶的事吧!”老方说

石得宝怕石望山听见,要老方将声音放小点。

“丁镇长见段书记搞冬茶送礼非常有成效,就趁机也让大家搞冬茶,说是上面要,其实还不是自己先到上面去取好卖乖,不然上面的人怎么会想到茶可以冬天采。说是上面腐化,可谁叫你下面的人投其所好哩!说穿了,大家都是拿着公家的钱不当钱,拿着公家的东西不当东西,拿着公家的人不当人,只有拿着公家的官职才当回事。”

老方的说话得石得宝直点头。

“那你说,这冬茶我们还搞不搞?”石得宝问。

“搞,怎么不搞,搞了总对你有好处。”老方说。

“要是这样,我就不搞。”石得宝说。

“这就是你的不对,当官的诀窍只有一个,丢掉人格,捡起狗格!”老方说。

“这样说,我就更不能搞了。”石得宝说。

“我再劝你一句,与其让别人搞,不如自己来搞。你搞时还记着体恤群众,可若是换了别人,他会不顾一切地把情况搞得更糟。”老方说。

石得宝看着老方一连喝了三杯酒,他也一仰脖子将一大杯酒灌进喉咙。老方又将石得宝数说了一通,别看文化馆这帮人不值钱,但说不定哪天就派得上用场。今天看起来略施小计获得成功,实际上耽误了大事,他们一传出去时,就算实说只是一个瘌痢女人烧火做饭,二传三传就走样了。到时候上面的人不吃你们的,不拿你们的,你们工作就被动了。石得宝说他巴不得现在就有人不要他们采冬茶。老方一搁杯子,说石得宝是不是巴不得他现在就离席。石得宝赶忙赔不是,将杯子塞到老方手里,再用自己的杯子同他连碰了几下。

老方酒量不算大,六两酒就喝了个九分醉。石得宝听见他骂段书记和丁镇长都不是好东西时,便开始往他杯里斟凉水。老方说他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喝过酒了。

这时,石望山从门口进来,一见到老方就问他有没有十三哥的最近的消息。石望山只要一见到上面来的人,总要打听十三哥的消息。老方自然不晓得,但他醉醺醺地说一到冬天就死一批老同志,冬天冷了人的血脉流通不畅,十三哥这种上年纪的人,一说出问题就要出大问题。石望山对他这话很不满,他说老方这样子才会出大问题哩。石得宝也怕老方出问题,撒了席后,不让他骑车回镇上,而是在垸里找了一辆拖拉机,连人带车送回镇里。

采冬茶成了石得宝的一块心病,他一听到茶就头痛。石望山不晓得这秘密,他将猪栏里的猪粪取出来,摊在稻场边让太阳晒。天气出奇的好,早上连雾也没有,太阳扎扎实实地一连晒了五天,只是每天下山之前在一层薄雾中稍稍遮掩一阵。石得宝看着父亲一遍又一遍地用锄头在摊开的猪粪中翻动,留下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小沟。正午时,猪粪随着锄头的犁动,徐徐地冒出一股股热气。石望山已将山坳中的茶地挖成一片土坑。他等着这猪粪的彻底干燥,然后将它挑上山,埋入坑中。这是提高土壤温度的最好的办法,别人只在育种育苗时才用,但石望山年年都这么伺候自己的茶树。几只苍蝇在猪粪上笨拙地飞翔着,石望山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比前几天更暖和,寥寥的几朵白云在不紧不慢地飘移,一只苍鹰在太阳底下盘旋,那种高度不会是在寻找食物,悠闲中几分高傲的姿态只能是像人们的一种潇洒。山风从苍鹰的翅下扑地而来,顺着田野上一片通红的枫叶的指引,山风在田埂上、小河里起起伏伏地吹拂。当跳舞一般的那片枫叶迎着石望山而来时,石望山把手中的锄头举得老高老高。在他将锄举起后不久,红枫叶哗啦一声从半空中跌落地上,打了一个滚,轻轻地停在石望山的脚边。石望山根本就没看四周,毫不犹豫地解开裤子。挣了半天也没挣出一点尿,石望山就唤石得宝快过去帮忙,石得宝犹豫了一下,只因四周除了妻子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女人,他才匆匆地将一泡尿撒在那片枫叶上。石望山放心地用锄头刮起枫叶,将它扔在大路中央任由众人用脚踩。

山风一下子看不见了,满地都是阳光,田也好,地也好,枯禾枯草也掩饰不住它的肥沃,冬日的温暖正是这肥沃酿造的。石望山又开始翻动猪粪,而且频率明显加快了许多,雪亮的锄板像白帆一样从黑乎乎的猪粪上快速驶过,激起两排黑油油的浪一般的痕迹。

“明天你帮我将这些猪粪挑到茶地去。”石望山突然说。

“看样子该要落雪了!”石望山突然又说。

石得宝听了第二句话后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又要自己插手茶地上的事了。

太阳还同前一天一样让人心醉。茶地躲在山坳里,北风吹不进来,阳光却一点也露不掉,都快进入严冬,茶叶还是那种青翠欲滴的样子。石望山骄傲地说,他这地现在还可以采摘几斤毛尖。茶叶是绿的,地上的坑无论四周还是底部都是黑色的。石得宝每一担猪粪都是在石望山准确得像秤和尺子的目光中倒入其中。石望山抚摸着一棵棵茶树,吩咐哪个坑里多放一些,哪个坑里少放一些,那语气俨然是对待孩子,谁肚量大多吃点,谁肚量小少吃点。

“我小时候你这样照顾过我吗?”石得宝问。

“那时有你妈,用不着我。”石望山说。

“妈妈说过,你只爱庄稼不爱人。”石得宝说。

“那是她小心眼,能让人吃饱穿暖不就是爱吗!”石望山说。

父子俩坐在一棵茶树的两边,同时将嘴里的烟抽得巴巴响。石得宝在想着心思,石望山也有自己的心思。

“老方那天的话提醒了我,我们自己家有人在北京当大干部,自己却忘了招呼。说不定十三哥喝的茶还是找别人要的,那多没味道。明年春上,我说什么也要亲手做上一两斤好茶,送给他尝一尝。若满意,以后我年年负责供应他的茶。我想十三哥会满意的,家乡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谁的也比它不过。”石望山一个人唠叨了半天。

石得宝越听越难受,烟没抽完他就挑上扁担箢篼往山下走。

半夜里一阵燥热将石得宝弄醒,他用力推开妻子压在自己身上的半个身子。妻子以为他又要她,迷迷糊糊地说都四十几的人,怎么比年轻时还有干劲。他没有搭腔,将一只脚伸出被窝,翻身睡去。不知过了多久,石得宝忽然感觉到冷。他起床走到后门撒尿时,听到近处的山岭上发出阵阵呼啸声,紧接着外面的树木瓦脊一齐动起来,一股强大的寒风扑进门里,逼得石得宝仓皇后退几步。

寒风一阵比一阵吹得紧,偶尔有一段喘息时间,还没等石得宝迷糊上,那种尖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五更时,屋顶上响起了头几下沙沙声,转眼之间沙沙声就响成了一片。从门缝和窗缝里钻进来的风里带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屋檐下响起滴嗒声时,石得宝终于睡着了。

冷雨下得满天满地灰濛濛的,天亮得晚了许多。雨不大也不小,架势也不紧不慢,一副悠着点的痞气味道。石得宝从早晨观察到傍晚,最后相信石望山的关于落雪的预言是不会错的。这样的天气,不下点雪就不会变晴。

吃过晚饭,石得宝拿上手电筒和雨伞钻进漆黑雨幕中。路上没有碰见一个人。他径直走到金玲的家门前,敲了半天,屋里才有人说他们已经睡了。石得宝站了一会儿,本不想开口,终究还是忍不住对着门缝说,看样子雪就要下来了,得早点将箩筐、簸箕和炒锅等一应用品准备好。石得宝走出老远,听见金玲家的大门响了,灯光透出金玲的身影,她站在门口叫了三声石村长。石得宝没有拧灭手电筒,任那光柱在雨中晃来晃去,同时他也懒得回答。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好没意思的感觉。回到家里,妻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他一句。

“人家没留你多坐会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石得宝反问道。

“就这意思”。妻子说。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