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育群    更新时间:2015-11-30 13:45:34

二十多年前,一个薄雾的早晨,我离开了故乡——这片父辈们刚刚从洞庭湖围湖造出的田地。我突然获得了一双外人的眼睛来打量它:我看到了茅草屋下走出的一个中年妇女——一个我习以为常的情景,她蓬头垢面,恍惚间,却像从土地下面钻出来的——生命从土地中诞生,来得那么直接?!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荒芜——那么简陋——只是这泥土就衍生出人的生命?故乡人艰苦的生存,也许只有花鼓戏能帮人活出一点精神来,活得像个人。

而今不见了茅草房,光鲜的衣服不再沾染半点尘土。但我同样感受到了荒芜。

荒芜,并非萋萋荒草,而是一种断裂。戏,在这块土地上演,已非传统剧目。却是活生生由人出演的活剧。一面鲜活的脸孔向一张脸谱迅疾转换——

回城数日,那一个开出租车接我的小伙子的笑脸——被人谋杀了。出演丑角小白脸的是他的朋友——跟他学车的徒弟。师傅教会徒弟开车。徒弟开上了出租。看到师傅生意好,徒弟把自己生意不好的原因归咎于师傅。徒弟约来师傅,在师傅开车时,用铁锤连连猛击师傅的头部,直击得血肉横飞……

扛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徒弟在汨罗江滩边挖了个浅坑,潦草得连师傅的脚都没埋进土里去,甚至连自己溅满鲜血的衣服也懒得洗一洗,就把它塞到了自己的床下。

钱,让人如此疯狂;杀人,如此心安理得!欲望张开了它幽暗的深壑。这哪里是古老剧目容得了的剧情!爱恨情仇,与情爱无关。现代人进行的是一场金钱与物质的白刃战!是一场冷酷的杀伐!

一阵密集的鼓点:“锵、锵、锵、锵……”我看到那踮着脚尖在鼓点中奔上台的小生,口里连声喊着:“冤、冤、冤、冤……”长发甩动,披散一肩,满眼都是荒凉的光,那是一出花鼓戏中被害冤魂上路的情景,这也是那小伙子的惨况啊!在车水马龙的大街旁,我把帽子拉低当成脸谱,激越的锣鼓顿时就在耳边响起。一声断喝,我愿为惨死的小伙唱上一段伸冤的唱词,送他的灵魂上路——

只是这戏词如何编写,才是他的冤情?这剧情紧追生活的步履,舞台也是广袤的时空。只是这脸谱,三百年无须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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