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育群    更新时间:2015-11-30 13:45:22

今夜好大的月亮,我在月光中陪着父亲回家。

走过拦江堤坝,野草都退去了,歌声、锣鼓声也退远了,人群无影无踪,一江银光如带。江底的月亮是个失落的少年,天上的月亮是异乡曾伴乡愁的婵娟。走在水中央,人像风在飘。江水,一如漫漶的时光,江上雾岚轻纱里迷失的前尘,一朝消散,逝不可追。

想着这岁月深处遥远的脸谱,这乡间生长并流传的民间娱乐,泥土气息的乡谚俚语,古老的一幕飘然而至——

荆楚之地,曾经的田夫野老、荒陬蛮民,农事之余,即事而歌,即兴而舞。他们自认为是日神、火神的后裔,袍衣裙袖上染饰了艳丽的颜色。旷野草地上的一场祭祀,巫女涂抹妖冶,以色相诱请神灵。男巫扮神,女巫做人,神人相恋,歌舞狂放,尽情嬉戏。男男女女打情骂俏。

巫师傩仪迎神还愿中这张脸出现了,“击鼓载胡,傩舞逐疫”,脸应律合节,配合巫之歌舞迎神驱疫。神案戏、傩愿戏就在这张脸的演绎中成形。这张脸代表半鬼半神的世界。

脸谱,代表人的出场是远古时代逝去之后,人,经历漫长时光才成为舞台的主角。

玩灯的歌舞上,脸谱是快活的象征:龙灯、狮子灯、蚌壳灯、采莲船,一边起舞一边玩,踩着锣鼓的点子,高兴时,亮出歌喉把小调唱一唱,于是,乡间野调一唱众和。加上说白和情节,脸谱于是分出生、旦、丑,戏于是形成花鼓。

先辈们创造出这张脸后,正月里闹花灯让它隆重出场,二月里庆花朝,三月里清明祭祖,五月过端午,六月里迎神,七月盂兰盛会,八月聚中秋,九月度重阳,年末守岁,开年迎春,这张脸都在快活的人群里舞动。甚至婚礼、丧礼、做生做寿、新屋上梁、开镰割谷、新米尝鲜、赛灯、赛龙舟……这张脸也不能缺席。寂寞的岁月里,那激越的锣鼓和唱腔让人心性燃烧,那爱恨情仇让人长久地唏嘘回味,并引发深深共鸣。

居住于洞庭湖畔,人如镜中花,水中月,生命在时间的风中如阵阵涟漪而逝,总把新桃换旧符。而生命的舞台之外,留下了花鼓戏。锣鼓一声,历史的尘埃拂起,如空泛的灵魂舞蹈——那悲欢离合的剧情正是前人生活——如烟岁月的留痕。

脸谱、锣鼓、戏装,它们对于我,还是一种乡愁。在异乡边地,它成了我对这片土地最好的怀念。多少记忆在这些对比强烈的色彩和造型中隐匿。多少乡情在这熟悉的色彩和造型中寄托。如果人生没有这些描绘得火辣辣的脸谱、衣服、道具相伴,没有这些散发着泥土味的唱腔与舞蹈,没有故乡人的歌与哭,人的生存会多么简陋、荒芜!一代又一代人靠什么能够相联相系呢?异域栖身的游子又用什么来独自承受那份浓烈的乡愁?!

鼓点,敲过即消失,但声音却能在大地上长久留存。那张脸离开活生生的生命,却能把一辈又一辈人的爱憎是非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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