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傻乎乎地咧嘴笑了笑:“还有一垅。”
阿明忙说:“梅宝家还有三垅呢,快来,到我们这里来做。”
“好是好呀!”“鸭子”搔着头皮,心里像有许多小蚂蚁在爬,痒痒极了,真是恨不得立刻就跟他们去。可是,他把满满的水桶提起来,又放下,犹豫不决地蹭着两只脚。
阿明端起面盆问:“嗨,来不来呀?”
“鸭子”把一双小眼睛瞪得滚圆,又搔着头皮想了半天,终于吭吭哧哧地说:“本来我也是要来的,唔,可就是,就是……”
阿芳格格地笑了:“就是怕你妈妈拎耳朵,对吗?”一面说,一面走上前,稍稍踮起脚尖,好玩地在“鸭子”肥厚的招风耳朵上摸了摸:“嘻嘻,你不是有老姜吗?快点拿出来,我给你擦一擦拎起耳朵来就不痛了。”
“鸭子”顿时气得涨红了脸,头一犟,伸手推开了阿芳,好像护住两爿宝贝似的紧紧捂住了两只耳朵。眼看“鸭子”的一句难听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了,阿明忽然推了他一把:“不许骂人,你要勇敢嘛,你就来。”
“我就来,我就来!”“鸭子”发狠地跺着脚。停了一刻,他又显得很不好意思地从地上拎起水桶,望着大家忸怩地说了一声:“我把水桶送回去就来。”然后转身走了。
一路上,他下定决心把水桶送到田头就走,妈妈打他也不怕,拧他耳朵也不怕。
可是,他还没有走到田头,妈妈就性急地喊叫起来:“雪龙啊,快点快点,把这行浇一浇。”
没有办法,他只好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浇水,一面浇一面想,怎么对妈妈说呢?就说梅宝家没人帮忙,来不及做吗?不,妈妈肯定会唠唠叨叨地数说爸爸的腿这不能怪她,爸爸的腿不好,他确实不能像别人家的爸爸那样帮助妈妈呀!
水浇完了,办法还没有想出来。这时爸爸一拐一拐的身影在田埂上出现了,憨厚的脸上挂着歉意的微笑,径直朝他们母子俩走来。
“我来提水,你帮你娘去种吧。”爸爸温和地拿过“鸭子”手里的水桶,把小铲刀递给他。
“鸭子”没精打采地接过铲刀,人却站着一动也不动,两眼直愣愣地往梅宝他们干活的方向盯着,耳朵竭力捕捉着从那儿飘过来的断断续续的笑声。
“你看看,戆劲又上来啦!”妈妈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得生气地训斥起来,“立在那里看什么野眼呀,再看看,太阳就落下去了,天就黑了!”
“鸭子”尴尬地摸摸脑袋,只好把涌到嘴边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过了一歇,他实在忍耐不住,心想一定要跟妈妈说了,就怯怯地叫了一声:“姆妈!”
“叫啥!”妈妈很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这里可没啥好吃的,还是快点做生活!”
“鸭子”好容易聚集起来的一点点可怜的勇气,叫妈妈这一瞪眼,全都吓光了。可他还是不甘心。又过了一歇,他重又怯怯地叫了一声:“姆妈!”
“贪吃星!”妈妈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家里还有几只锅子几只碗,别的都给你吃光了,还有什么想头啊!”
正好这时爸爸提着水桶走过来了,他揶揄地笑一笑说:“不不,今天鸡生了两只蛋还没吃呢。阿龙呀,卖力地做,回去你跟弟弟一人一只蛋。”
“我不要吃蛋,我要……要……”“鸭子”吞吞吐吐地一个劲摸脑袋。
“你要什么?”妈妈有点惊异地扬起眉毛,朝他望了一眼。
“鸭子”望望爸爸,又望望妈妈,然后使劲咽了口唾沫,终于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要……要帮梅宝去做。我们家都快……快完成了,她家还有三垅呢,恐怕到天黑也做……做不完……老师叫我们互相帮助,真的……”
妈妈听了这番话,竟“噗哧”笑了:“戆货色,心倒不戆,今天也有脑子了。”
“鸭子”不知道妈妈的话是表示赞同呢,还是反对,因此可怜巴巴地微笑着,那神情像是在乞求。
突然,爸爸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说着就一拐一拐地走到妈妈跟前,蹲下来干着刚才“鸭子”没干完的活,殷勤地、笑眯眯地说:“还剩下这一点,我们天黑前就能干完了,不是吗?阿龙他娘!”
妈妈叹了口气:“唉,梅宝也是可怜啊!”
这就算是默许了“鸭子”顿时欢喜得好像上了九重天,一拔腿就跑。刚跑两步,又激动不安地掉转头来:“今天的两只鸡蛋,我都给弟弟吃了啊!”说完这一句,心里太平了,一阵风似地跑起来。
“鸭子”跑啊跑,平时笨拙的身体今天变得这样轻捷,可他还是嫌自己太慢、太慢,于是他张开两条胳膊,一边跑一边挥着,大声地叫喊:“我来啦!我来啦”
刚刚跑到田头,脚下突然被什么一绊,他“扑通”跌了个嘴啃地,赶紧爬起来一看,原来地上横着一把铁,而他自己太兴奋,太激动,根本没有看见。
“戆大!”阿明亲昵地骂了一声,孩子们哈哈大笑起来。阿芳格格地笑得把手上的泥都糊到脸上去了;“小姑娘”开心得一双清秀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鸭子’,‘鸭子’,新年还没到,你给我们拜年来啦!”
“鸭子”满不在乎地揉揉大腿爬起来了,也随着大家一起嘻嘻傻笑,好像大家笑的是别人,而不是他。
只有梅宝没有笑。她知道“鸭子”家的情况,她晓得“鸭子”的爸爸腿不好,许多农活都不能做,他妈妈一个人够累的,今晚恐怕他们家自己也来不及做,可这只傻“鸭子”还跑来给她帮忙,也不知道他怎么哄了他妈妈,出了什么鬼花样呢。想到这里,她眼圈一红,像泥塑般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雪龙呀,真难为你啦!”梅宝娘怀着和女儿差不多的心情,感动地望着“鸭子”说,“你们家做完了?”
“快好啦!”“鸭子”得意地挺着肚子,显出一副得胜将军的模样,“是我妈叫我来的。”
梅宝轻轻地、不相信地摇了摇头。远处,在逐渐昏暗下来的夕照下,“鸭子”妈妈那宝蓝色的包头巾分明还在晃动着。
“鸭子”可不管这些,他兴冲冲地操起一把铲刀:“嗨,我来培土,我种得可快呢!”
“不,‘鸭子’,你……你回去。”梅宝突然开口了,她的细弱的声音在发抖,可是口气异常的坚决。
“鸭子”刚想分辩,一抬头,望见在朦胧的暮霭中,梅宝瘦削的小脸上分明挂着两条发亮的白线。他吓了一跳:“你哭了?梅宝,你怎么哭了?”
梅宝的小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梅宝娘却理解了女儿的意思,撩起衣襟擦擦眼角说:“唉,雪龙啊,你的心意我们领啦,你还是回去帮你娘做吧!”
“鸭子”这才真正发急了,他跺着脚,发誓赌咒说:“是他们叫我来的,真的,我妈还说,帮一歇歇也是好的。”
“鸭子”说完,自己也觉得奇怪妈妈并没有说过这句话呀。可是他并不认为这是说谎当然不是。
望着“鸭子”这副搔头抓耳的焦急模样,阿明在一旁说:“婶婶,你就让他做一歇歇好了,没关系的。”
到底是自己的好朋友,“鸭子”向阿明投去满意的、感激的一瞥。可是抬头一望,梅宝还在伤心,连忙跑过去,凑到她身边,笨拙地搔搔头皮,安慰她说:“你是怕我爸爸骂我吧?嘻嘻,才不会呢。是我爸爸自己叫我来的还是他先叫我来的呢。真的,别看我爸爸是跛脚,可我爸爸比你爹爹心好。我爸爸会给我妈妈帮忙的,不信你看,他们一会儿就种完回家了。梅宝你不要哭好不好?不要哭……”
但是,“鸭子”越说,梅宝的眼泪流得越凶。“鸭子”惊愕地望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再看看别的孩子,也都收起了刚才那副喜笑颜开的神态,一个个垂下了小脑袋。他们觉得,梅宝呜呜咽咽的抽泣声,决不同于一个普通小女孩撒娇或者受屈时的哭声,这呜咽的声音里好像包含了许多东西。可是,究竟包含了什么呢?谁也说不清,连梅宝自己也说不清。“鸭子”望着望着,也慢慢低下头去,他觉得心里又难受又好受,又高兴又感动,总之,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在翻搅,好像有股滚烫的热流,从胸口慢慢淌过当然,它也正从每个孩子的心上流过,它把他们幼小的心灵沟通在一起了。
“唉,这些小囡真好啊!”梅宝娘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让我们家里人看了羞愧死他!这个铁心肝、硬肚肠的人,为几只兔子拼棚的事还讲你们小气呢。”
阿明听了这话,向穿着一身补丁衣服的小梅宝望了一眼,不由得愤愤不平地说:“哼,还讲我们小气呢,他自己最小气,连新衣服也从来不给梅宝做。我们就是不给他的兔子拼棚。”
“咦,你不是给他拼过了吗?”“小姑娘”觉得奇怪,他明明看见阿明收下了梅宝爹爹的老母兔呀!
“鸭子”一听,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脑袋一晃一晃的:“你懂啥?关了禁闭啰哪里还能拼?”他真是开心极了,想不到“小姑娘”比他还要傻。
梅宝娘听着也好笑起来:“噢,怪不得呢,为这事他还骂梅宝不帮忙,说要打她。”
“对对,他还去找过杨老师呢,”阿芳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不过杨老师也没有答应他。杨老师说,叫我们讨论一下,要不要给他的兔子拼。”
“这有啥好讨论的,当然不给拼!”“鸭子”连忙抢着说。
“可是,他要打梅宝怎么办呢?”阿芳望了望大家,担心地说,“要么,就给他拼了算了。”
“不不,不要给他拼,我不怕他打。”梅宝突然激动地插嘴说。
然而这确实是个难题:既不情愿给他拼,又不忍心让梅宝挨打。怎么办呢?
“小姑娘”想了想说:“我有办法了。喏,我们表面上答应给他拼,实际上还关禁闭。这样他就不会打梅宝了。”
“你也是戆大。”阿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这家伙,门槛精得九十六,哪能再骗得过他?上次没拼到,他老早心里有数啦。”
“那……那怎么办?”阿芳急了,“阿明你得想想办法,总不能眼看着让梅宝挨打。”
阿明眨眨眼:“当然,不让……”
可是,是不给他兔子拼棚呢,还是不让他打梅宝?阿明不是神仙,也为难了。
“鸭子”见阿明说了一半,就顺着自己的思路接下去道:“当然是不给他兔子拼棚啦!也不让他打梅宝你别怕。我就在你们隔壁,以后我每天都听好,只要一听见他打你,我就跑过来抱他的脚,咬他的手。哼,我不信打不过他。”
“哼,”阿明学着“鸭子”的口气说,“一只笨鸭子。”
“那么分家,跟那个小气鬼分家!”阿芳突然喊起来。
阿明问:“怎么分?”
“鸭子”马上又自作聪明地回答:“一人一只锅子,一人一张床。”
“那么小弟弟怎么办?”细心的“小姑娘”提出这样一个现实的问题来。
阿芳说:“小弟弟也跟婶婶。”
“那么,三个人睡一张床要睡不下的呀。”“小姑娘”认真地说,好像真的马上就要分了一样。
“鸭子”连忙急急地说:“要大床,把大床分给梅宝和她妈妈,小床给梅宝爹爹,这样三个人就睡得下了。”
阿明听得差点要笑出声来了。“小姑娘”倒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噢,那么锅子呢?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鸭子”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也要大的啰。”
“要大的也没用,”“小姑娘”摇了摇头,“你想他那么懒,梅宝烧好的饭,肯定要被他偷吃掉的。”
说到这里,大家全都哄笑起来,连梅宝娘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阿明眨眨眼睛说:“哎,有了,有了!我们为什么要让他凶呢?我们应该比他凶,凶过他头才对!我们跟他谈判,讲条件,如果他同意让梅宝出去读书,我们就给他的兔子拼棚;如果不同意,就不给他拼!”
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主意,阿芳、“鸭子”、“小姑娘”一下子全都毫不犹豫地抛却了各自原先的主张,同声欢呼起来:“好,谈判,谈判!”
梅宝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她想,如果她真的离开了大家,她又怎么舍得呢?
一股酸酸的东西又在她心头搅动起来,她低下头去,一大滴热泪落在泥土上。
晚风吹起来,驱散了一天的闷热。梅宝用力掘了一个坑,又种下一棵棉苗。这时她觉得,她把一种最宝贵的东西,也深深地种在这块土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