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鼠狼!黄鼠狼!”
“哟,这么大,简直像只猫。”
“瞧,黄的,黄颜色的!”
“不,是黑的。”
“快搬掉石头,把‘天塌’拉起来呀。”
“它还活着哪!”
“哎呀,这可怎么拉呀,它要是逃了怎么办?”
“戆货,快脱衣服,不,拿被单、被单!”
“对了,把它蒙住、蒙住!”
“哈,逃不掉啦!”
在灰蒙蒙的、晨曦微露的院子里,四个孩子七手八脚地一阵忙乱,最后还是照阿明的话,用一床被单,连头带脑地把这一团黑糊糊、毛茸茸的东西连同“天塌”严严实实地捂住了,然后又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把“天塌”掀开来。
先是露出了一条腿。腿很粗,看来再没有比它更大的黄鼠狼了。这使大家很高兴。接着又露出了尾巴。尾巴挺长,像根棍子。后来露出了身子,毛茸茸的,真是壮得很反正它已经不会动了,干脆把被单也全掀掉吧。
当猎获物的全部:脑袋、身子、腿和尾巴通通呈现在孩子们的面前时,像有一把可怕的无情的扫帚,一下子把每个人脸上的笑容,扫得干干净净。天啊,这哪是什么黄鼠狼,分明是阿明的那只老花猫啊!
确实是老花猫。鲜鱼的腥味引它上了钩。只怪刚才天太黑,加上兴奋和忙乱,谁也没有看清楚。
花猫死了,脑袋软软地耷拉在一边,身子还是热的,它的身体还没有僵硬。
阿明想到它半夜里还捉了一只老鼠一只别人谁也没有看见的老鼠。他不由得扑上去把它搂在怀里,两道晶亮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都是你,都是你!”阿明向“小姑娘”吼叫起来,“老鼠早就捉到啦,可你们不相信,还要放这倒霉的‘天塌’。要你赔!赔!”
“小姑娘”吓得连连朝后退去,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可我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我……我……”
“你输了,你……你把手伸出来!”失去花猫的痛苦使阿明简直要疯了。他决定根据昨晚的约定狠狠地打“小姑娘”十记手心,每一记都要打得他痛。
天色亮起来了,柔和的晨光降落下来。站在院子里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对面人的脸了。阿芳和“小姑娘”并肩站着,脸色都很难看无疑他们两人是罪魁祸首。阿明心中明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阿芳是女的,作为男子汉的阿明是不能打她的,所以只能在“小姑娘”一个人身上发泄怨气。“小姑娘”再怕,他也要打他。
阿芳见“小姑娘”马上就要挨打,心中有些不忍。不过,花猫被压死了,她也觉得很心痛,如果能使花猫复活,“小姑娘”挨打,甚至打她自己一百下,她也情愿。可事实上,阿明打了“小姑娘”,并不能让花猫活转来呀,那么,打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想把这个明显的道理告诉阿明,可她知道盛怒中的阿明是不会理睬自己的。再看“鸭子”,只见他也急得搔头抓耳。这个戆家伙觉得“天塌”压死花猫也有自己的一份责任,因为他心中也是同意捉黄鼠狼的呀!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一个人受罚,他觉得有些内疚,可又无可奈何。
这时阿明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根结实的粗竹根。“把手伸出来!”他又一次发出了命令。
“小姑娘”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顺从地伸出了他的一只又白又嫩的小手,平平地摊开了手掌。
阿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像在心里拼命地憋着什么劲似的。阿明悄悄朝她望了一眼,心想也许她待会儿要去报告老师,不过他也不怕。哼,报告老师他也要打,谁叫他们压死了花猫!
阿明想着,咬咬牙,举起了手中的竹根。正在这时,阿芳突然朝前一站,手一伸,说:“打我五下!”
阿明眨眨眼愣住了。
阿芳说:“‘天塌’是我叫爷爷做的,压死花猫,我也有份。大家各打五下,公平合理。”
“鸭子”大受感动,在自己的口袋里摸来摸去,忽然摸出一块老姜来。这块老姜,是昨天他帮妈妈烧菜的时候留了下来的,那上面长了一支芽,他想等找到一个小盆后偷偷地种起来。现在正好被他用上了。他拿老姜在阿芳和“小姑娘”的手心里擦了擦,说:“好了,这样打起来就不痛了。真的,一点也不痛。”
阿明还在犹豫,突然一个洪亮而粗鲁的笑声从院门口传来:“哈哈,这些小赤佬,你们起得真早啊!”
阿明一抬头,吓得手一缩,赶紧把竹根藏到了身子背后。
原来,阿明的爸爸笑眯眯地走来了。
阿明的爸爸这几天很高兴。因为过去儿子老是逃学,打也打不怕。可是现在呢,每天一放下饭碗就朝学校跑,简直把学校当成了家。“现在的老师真不简单,比我这个当家长的有办法多了!”他对许多人都这样说。昨天晚上,孩子一夜没回来,因此他特地跑来看看。
谁知一走到跟前,他正好看到了阿明调皮的这一幕。他的脸又沉下来了。
阿明心里紧张得要命。他朝四下里望望,连逃跑的地方都没有。他想这回又要挨打了。唉,挨打就挨打吧,花猫也死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痛心的事呢?
爸爸向前走了几步,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死猫,不由得弯下腰去,问:“喔,这是怎么回事?”
阿芳连忙解释说:“伯伯,是我不好。小兔子被咬死了,阿明说是老鼠咬的,我说是黄鼠狼。我们打赌,结果把花猫压死了。”
“真可惜。”爸爸怜悯地望着蜷缩在地上的小动物,“阿明是对的,小兔子确是被老鼠咬死的。可是猫已经死了,也没有办法了,以后再养一只吧。”
阿明觉得爸爸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过,顿时心里一阵激动。他不知道,爸爸为了上次踢死小兔子的事,心里一直很后悔,杨老师也批评过他对待孩子的态度太粗暴呢。
“你们就为这事打手心?”爸爸接着问,“用什么打?唔,竹根?”
他从阿明反藏着的手里拿过了老竹根,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着。
阿明觉得奇怪:一根竹根,普普通通的老竹根,有什么好看呢?他望着爸爸,只见爸爸的眉头耸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这叫戒尺,懂吗?”阿明爸爸朝大家看了一眼,慢吞吞地说,“我小时候也被老师用这种竹根做的戒尺打过手心,也擦老姜。”
“那一定很痛吧?”“鸭子”问。
“那当然,不过,擦擦老姜就好多啦。”他伸手摸了摸“鸭子”的光脑袋。
“伯伯,你……你为什么挨打呢?”阿芳好奇地问。
“唔说来可就话长啰。”阿明的爸爸微微叹了口气。
“嘿,我就是喜欢听长的故事。越长越好。”“鸭子”傻乎乎地说。
“伯伯,你讲吧。”“小姑娘”也忘了刚才的惊恐,开口央求。
“到教室里去讲。”阿芳欢呼一声,引着大家朝自己的教室跑去。
阿明的爸爸顺从地跟着阿芳走进教室。阿明望着他的背影,奇怪他今天为什么有这样的耐心。
“小时候我家里很穷,读不起书。”阿明爸爸坐下来,说了一个和别的许多故事差不多的开头。
“我给人家看一头牛。”他又说,“可是我很想读书。我有一个好朋友,就是,喏,”他朝阿芳指了指,“就是你爸爸。”
“那时,你们家里有几亩地,勉强能供他上学。我们两人很要好,就像你们两人一样。”他看了阿明一眼,又按了按“鸭子”的肩膀,“我们就合念一本书。每天放了学,他就来教我。渐渐地,我也认得不少字了。可我总是羡慕人家能坐在课堂里,因为我从来没进去坐过。我在放牛时从教室的后面走过,听着里面的读书声一阵阵传来,心里真是痒极了。有时我想,只要能让我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一会,我也就满意了。
“一天我实在熬不住,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的朋友。他一听,就对我说,‘这好办,明天我帮你放牛,你顶替我到学校里去读书好了。’我说,要是被老师发觉了怎么办?他说,老师是近视眼,看不清楚的,再说,也没那么巧。
“第二天,我真的去了。谁知,刚一进教室,大家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还有人朝我指指点点的。我急得要命,想溜出去,可是又不甘心,我是想上课才来的呀!于是,我就硬着头皮忍住了。来上课的是校长。原来的任课老师请了假,他是来代课的。校长是个瘦瘦的大烟鬼,瞪着一双小眼睛,特别凶。开始因为大家怕校长,教室里很安静,我也听得很起劲。但过了一歇,我前排的一个同学忍不住了,一次又一次地回头看我,还和边上的同桌偷偷咬起耳朵。校长终于发觉了,命令他站起来,头上顶着一本书到墙边去‘立壁角’。这个同学害怕了,就把我检举了出来。大烟鬼校长听了,走上来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一直把我拖到了教室外面,拖过了长长的走廊,拖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二话没说,转身就去拿戒尺。
“就在这时,窗口有个人影一闪,接着,扔进来一块老姜。我抬头一看,正是我的好朋友。他做了个手势,叫我用老姜擦在手上。
“我乘大烟鬼不注意,赶紧捡起来擦了几下。
“后来开始打手心我记不清打了几下,反正每一下都是麻辣辣的。整整一天我的手心都是麻辣辣的。
“我把校长恨透了。因为我认为就是他不让我读书。半夜里,我悄悄地爬上房,从天窗里爬进去偷出了他那打人的戒尺和那根鸦片烟枪。我把它们绑在砖头上沉到河里去了。
“可从此,我再也不敢到学校去了。有时割草放牛经过,也远远地绕着走。但是绕得再远,那整齐好听的读书声音仍往我的耳朵里灌,我的心里仍然禁不住痒痒得难过……”阿明的爸爸说到这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他又换了一种语调说:“可现在,你们的老师多好啊!又不打又不骂,还会到家里来请你们去读书,还让你们养兔子……”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阿明,阿明!”玻璃窗外出现一个中年妇女的脸,“哟,你阿爸也在。”
阿明忙去开了门,人们一拥而进。都是本村的伯伯、叔叔和娘娘、婶婶们。
“阿明呀,队长说你们养的兔子是优良品种,今天我们带兔子来拼棚拼棚:配种的意思。啦!”人群中不知是谁嚷嚷着说。阿明抬头一望,真的,人们手里都抱着大白兔。
阿明心里一阵高兴,悄悄地向爸爸看了一眼,把人们带到兔棚那儿去。
“阿明他阿爸呀,你们阿明读书读得真好,真有本事。小小年纪,就会养外国兔子了。”一位婶婶跟在后面大声夸赞说。
阿明听了这话,脸倏地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唉,他简直一辈子也没有这样惭愧过呀,他真是连头也不敢抬起来了。他想,爸爸过去想读书但没有条件,而现在自己有条件了,却没有好好读书……
可是,夸奖声还是不断地包围着他:
“唉,现在的小人是不简单!”
“那当然啰,是读书人哟。”
阿明只好用不停的忙碌来掩饰自己的惭愧;不过,他也确实是忙极了。兔子一只只递过来,四面八方的人喊着“阿明、阿明!”当然,他的心里也很得意。“鸭子”、阿芳和“小姑娘”都很得意,孩子们一下子成了英雄。
“唔唔,还是读书好,读书好。”一位老太公伸出颤抖的手,爱抚地摸着阿明的头发说,“现在养外国兔子,将来长大了养外国牛。”
所谓“外国牛”,就是奶牛。公社牧场里养了好多荷兰种的奶牛,它们一身花花点点的,这儿的人把它们叫作“外国牛”。阿明知道这奶牛的真正名字,想要纠正,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这个勇气。因为他觉得自己读书读得太少了,根本不是老太公说的这个样子。
他低下头去,把老太公的兔子塞进棚里,突然心中升起一阵悔恨。他想,如果他真的是像大家所夸奖的那个样子,该有多么好啊!可是他为什么不这样呢?他过去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阿明,阿明!”又有人叫他。
他转脸一看,见是梅宝的爹爹。
梅宝的爹爹这是第二次来找阿明了。第一次,别人都还没想到要拿自己的兔子来拼棚,他就已经打听到了,像阿明他们养的西德长毛兔,毛的收购价格提高了,一斤毛可以卖30元。一只兔子一年可剪四次毛,如果每次剪四两的话,一年的净收入就是48元。那么,养十只兔子呢,就是480元。另外还有奖励的布票、粮票,这笔账算下来真是可观啊!更何况,由于毛价的提高,这种兔子本身的身价也高了,有些地方小兔子可以卖到几十元一对。他想,即使不剪毛,把生下来的小兔子卖掉,这笔钱也够他赚的了。
当然,毛也好,小兔子也好,都得先获得这个品种西德长毛兔。所以,他头一个悄悄来到养兔小组,求阿明给他的兔子拼棚。他满以为还像上次用小兔子换鱼那样,小孩子好说话,谁知阿明给他吃了个闭门羹,拒绝得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没有办法,他只好又去找杨老师。杨老师没有拒绝他,也没有同意他,只是说,这是孩子们自己的事,她将建议孩子们讨论讨论这件事。今天,他不知道杨老师有没有和孩子们讲过,也不知道孩子们是不是已经讨论了这件事,可他看见大家都抱着兔子来拼棚了,就也急急忙忙地抱着老母兔跟了来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把钞票先赚了去呀!
“阿明,嘿嘿,嘿嘿,”梅宝爹连着干笑了几声,“你真行啊,真行。今天我这只兔子,也给拼拼棚吧,啊?”
阿明一见这张讨厌的脸,就想起了可怜的小梅宝,火气立刻冒了起来,气呼呼地回答说:“今天不收了。”
梅宝爹一听这话,马上又赔着笑脸转向“鸭子”。“鸭子”不等他开口,就挥挥手说:“去去去!”
没有办法,他只好又去求阿芳。阿芳说:“阿明是组长,这事我不管。”
最后,他只好又转到了阿明跟前,好话说了几箩筐。阿明最后把兔子收下了。
不过,阿明并没有把梅宝爹的老母兔关到他们养的长毛公兔的棚里去,他把它单独关了“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