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
唉，该死的上课铃，哪有竹林里的鸟儿叫得好听？当然，也不如夏天荷塘里的蛙鸣，秋天草叶下的虫吟，甚至连一只癞蛤蟆的叫声都要比它动听得多。如果不是为了梅宝，阿明和“鸭子”是决不会乖乖地自己跑到学校里来的。可是今天，他们已经足足上了三节课。要知道，三节课就是三个四十五分钟，加起来足足一百三十五分钟，也就是两个多钟头。而在这两个多钟头里，手不能动，脚不能动，连眼睛都只能望着一个方向。这难熬又难熬的滋味，真是只有天知道。
现在是第四节课。第四节课就意味着“自由”和“解放”的即将到来，可这也是最最难熬的时刻。像往常一样，阿明的肚子这时开始咕噜噜地叫唤起来，而“鸭子”的饥肠叫得更加厉害。他们真不明白，梅宝为什么那样喜欢待在教室里读书。难道她不饿吗？难道她不喜欢玩吗？难道书本上的这些字，比小兔子，比蚕宝宝，比老花猫还要可爱吗？
阿明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抬起眼皮，望着教室门口。他知道，随着铃声一齐出现在门口的，将是漂亮的杨老师。因为这一节是杨老师的语文课。
奇怪的是，今天杨老师并没有踩着铃声走进教室。当那长长的震耳的铃声不停地响起的时候，教室的大门的左侧杨老师每天从那儿进来的地方，是空的；当那长长的震耳的铃声由强变弱，最后颤栗着即将消失的时候，门口仍是空的。阿明兴奋起来，同时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一、二、三、四……”他在心里默默数着，他希望当他数到“二十”的时候，杨老师还没有来。可事实上，他数到了“四十”，教室门口还是空空的。这时铃声已经完全消失，教室里开始出现了轻微的骚动。有的伸伸胳膊，有的搔搔头皮，有的把下巴抵在课桌上，还有的抬起屁股，伸长脖子，让自己的身子突然高了半截。坐在外排的同学把腿伸到了过道里；坐在里排的同学便将身子横靠在墙壁上，发出一声轻松的、没有意义的叹息……总之，看起来至少有一半的同学怀着和阿明一样的心思，希望杨老师真的不来了，好松一松筋骨。
当然，女孩子们是比较守规矩的。和女孩子一样守规矩的是“小姑娘”。“小姑娘”坐得笔直，两手放在背后，双目直视前方，就好像老师已经走上了讲台一样。阿明觉得好笑，从练习簿上撕下一张纸，折了一支箭。“嗖”地一下，箭飞出去了，准准地落在“小姑娘”的后脑勺上，引起一阵喝彩；可是“小姑娘”只是将脖子扭了几下，依然一本正经地坐着，一动也不动。“真像个木头人！”阿明无趣地咕噜了一声，转过身子又开始想别的点子。
“阿芳，阿芳，快去看看，为什么杨老师还不来！”在一片哄乱声中，有人发出了这样的提议。不过这提议马上遭到了好多人异口同声的反对：“不要去看！”“哼，瞎起劲！”“多管闲事。”在所有的反对声中，“鸭子”的粗喉咙最响，似乎这一看，就会把本来也许不来的杨老师马上请来了似的。
至于阿芳自己呢，她也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去看一下呢，还是坐在这儿等？因为她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在阿芳犹豫的时候，“鸭子”以为她被自己吓退了，感到非常得意，便弯着腰，呼地一下蹿到了阿明的位子上；见并没有人阻挡他，于是他又呼地一下，从阿明的位子上蹿到了另一个位子上。这样呼呼蹿了几次之后，他干脆直起腰，大模大样地来到讲台跟前，摸起黑板刷，咚咚地敲了几下，接着又捏起了一支粉笔，学一个抽烟的老师那样，尖起嘴巴，吐出一口假想中的烟雾。
这个精彩的举动博得台下一阵哄笑。阿明在下面喊起来：“好，‘鸭子’，再来一个！”于是“鸭子”又尖起嘴巴，昂起头，向天花板上呵气;几乎与此同时，阿明就用手敲着书桌唱了起来：先生先，屁股尖；
吃筒烟，冲到天！不少调皮鬼，也和着阿明的节奏蹬脚捶桌地合唱了起来。教室里的秩序顿时乱了套。
“鸭子”开心得浑身的骨头都像轻了几斤，又连连呼出几口“烟雾”，做了个鬼脸，然后探头探脑地朝教室外面跑了出去。
突然，“砰”的一下，“鸭子”感到自己的脑袋碰到了一个凉冰冰的硬东西上，抬头一看，见是一只铁丝笼子，笼里装着两只雪白的小兔子；再一看，抱着这只铁丝笼的不是别人，正是腋下夹着课本的杨老师。杨老师微皱着双眉，两只好看的眼睛正奇怪地望着他。
“鸭子”吓了一跳，头一缩，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脑袋，然后转过身，噔噔噔地朝教室里跑去，那撅起的屁股一摇一摆，活像一只在黄鼠狼的追逐下仓皇逃命的笨鸭子。他狼狈地绕过讲台，蹿回自己的座位。于是一阵比刚才更响的哄笑，从教室里爆发出来。
不过这哄笑声只持续了一刹那，大概还不到五秒钟吧，就像突然断了弦的琴声一样，嘎然而止了抱着兔笼的杨老师，带着惯常的亲切的微笑，走上了讲台。
兔笼像一个焦点，倏地聚拢了全班几十双天真的、充满好奇的目光。
“同学们……”杨老师明亮的眼睛环视着整个教室，温和地开始了她的讲话。
课堂秩序出奇的好，没有一点轻微的窸窣声，也没有谁低头做小动作，甚至连极盼着松一松筋骨的阿明，刚才出了洋相的“鸭子”，也没有因为杨老师的突然出现而感到失望和懊丧确切地说，是还没来得及，笼里的兔子就已经深深地吸引了他们。他们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希望能听到一些关于兔子的新鲜好玩的事儿。
但是杨老师的讲话却和兔子没有关系。她表扬了梅宝。她向大家叙述梅宝在怎样困难的条件下坚持读书，希望大家向梅宝学习。
在杨老师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班级有三个人低下了他们的脑袋。第一个当然是梅宝，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老师会表扬她；她好像觉得从杨老师的嘴里说出的那个名字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和她名字相同的不相识的女孩子。不过在她黄黄的脸颊上，依然升起了红晕，同时她像含羞草一样垂下了眼皮。她不敢直视任何一个同学向她射来的目光这些目光都是怀着深深的敬意和钦佩的神情的。当她在家里挨打的时候，从来没想到同学们会这样看她。
至于另外两个同样不敢抬头的人，当然就是阿明和“鸭子”了。因为他们非常懂得老师说话的惯常规律，表扬过后就是批评等着挨批评吧。
“同学们，就在我们的班级里，赵梅宝为了坚持学习，不得不把书包藏在竹林里；可是有的同学呢，为了逃学，也把书包藏在竹林里……”
杨老师说到这儿，稍微停顿了一下。阿明觉得心怦怦跳起来，不由得乜斜起眼睛，朝坐在自己右面的“鸭子”望了一眼;而“鸭子”呢，此刻也正可怜巴巴地眨着眼，向他的朋友投来无可奈何的目光。
两个人一起吃批评总比一个人要好过，阿明这一望，倒使“鸭子”轻松了不少，虽然阿明自己并不轻松。
“比如，赵明华和赵雪龙两位同学……”
要来的终于来了。现在，他俩谁也顾不上望谁，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这两位同学就是这样把书包藏在竹林里，不想来读书。不过，我现在了解到，他们躲在竹林里还并不是光想玩，他们还在养小兔子，想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儿。可他们弄错了，养兔子和学习并不是两件矛盾的事……”
这似乎不像批评，阿明觉得心定了一些；“鸭子”已经仰起脑袋，傻呵呵地望着杨老师了，因为他把“有意义的事儿”那句话听得很清楚既然老师也说有意义，那还为什么要低头呢？
“我认为，养兔子是个很好的想法，”杨老师继续说下去，“下学期我们的常识课就要讲到兔子了。今天我到胜利牧场去参观，顺便买来了一对兔子，打算在我们班级成立一个养兔小组。”
“你们看，”杨老师说着把兔笼的小门稍微抽开了一点，好让大家看得更清楚，“它们的品种叫西德长毛兔。等它们长大了，每隔三个月就能剪一次毛。这种毛质量特别好，可以出口，为我们国家换取外汇……”
杨老师说到这儿，几乎从每个座位都发出了一种轻微的、兴奋和赞叹的声音。她用手势制止了大家，接着往下说：“我们还要让它们繁殖后代，在这里推广这个品种，为发展农村的副业作出贡献。所以我说，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儿。不过，要养好兔子，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这是一门学问，我们只有好好读书，掌握了科学知识，才能把兔子养好。养兔小组请赵明华同学负责，愿意参加的同学可自愿报名，至于饲养兔子的技术问题，老师也不懂我也没有养过兔子，因此愿意和你们一起学。”
杨老师说到这儿，嘴边露出了微笑。这微笑好像是一阵和煦的春风，轻轻地吹拂着全班每个人心中希望的幼芽。阿明更是兴奋得满脸通红，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真奇怪，这一堂课过得这样快。老师的每一句话，他都生怕漏掉，都记得特别清楚。当下课的铃声响起时，杨老师再一次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我们读好了书，不但能懂得养兔子的学问，还能懂得比养兔子更多更多的学问，长大为建设祖国作出贡献。”
阿明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把老师的话想了又想。他不知道比养兔子更多更多的学问是什么，是关于天上飞的鸟，还是河里游的鱼？是关于清晨降下的露水，还是夜晚闪烁的星星？或者是竹林里的嫩笋，榆杨树上的新叶？哦，还有那金色的蜜蜂，洁白的蚕宝宝，桃花的骨朵，梨花的嫩瓣，风和云，雷和电，天空，大地，太阳，月亮，田埂上的一棵小草，地缝里的一条香烟虫……这一切的一切，阿明是多么想知道啊！难道书本上都有吗？
破天荒第一次，这天下午，在宣布放学之后，阿明和“鸭子”没有像逃跑的野兔一样冲出校门。别的许多同学也没有走，大家团团地围着阿明确切地说，是围着杨老师交给阿明负责的一对兔子。不过这已经使他感到意外和满足了。就像梅宝没有期望得到表扬一样，他也没有想到会得到这一对属于他负责的、可爱的小兔子。
“阿明，让我摸摸！”
“不，我先摸!”
“呀，这笼子这么硬，小兔子冷吗？”
“阿明，应该垫上一些干草，给它们铺一张软软的床。”
“喔，它们撒尿怎么办？还晒不晒被子呀？”
“阿明……”
光是这些乱哄哄的喊声，就足以使阿明陶醉了。现在他兴奋得晕晕乎乎的，好像在梦中。应该说，他是有资格作一个组长的。在这么多声音的包围中，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不许大家胡乱去碰小兔子。他怕这一对孱弱的小生命会经受不住。不过最后他还是允许每人摸一下，但必须轻轻地摸。当然他自己也摸了一下，这是在每个人摸过之后。
他曾经无数次地摸过他那对死去了的小兔子，也摸过鸡、鸭、花猫、老牛、小羊、黄狗……他喜欢用这种方式来爱抚一个生命，除却扎人的刺猬或者咬人的毒蛇。可是他从来没摸到过这样温顺柔软、绵密浓厚的兔毛。当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小兔的背脊上时，手指上的快感顿时像闪电般传导到他的心中，他觉得他的心在震颤，在发热。噢，这是……是西德长毛兔啊！
最后，小兔子被安置在校园后面一间弃置不用的工具房里。这是杨老师指定的地方。阿明很起劲地带着大家把工具房打扫得干干净净。
“阿明，小兔子要饿啦！”刚刚扫完地的阿芳，抹着红红的脸蛋上的汗珠，关心地望着阿明说。
“给小兔子吃什么呢？”“小姑娘”紧跟着问。
“鸭子”觉得这个问题提得太可笑，就挥挥胳膊，抢在头里答道：“吃草，吃青菜，吃胡萝卜，嘻嘻，这也不懂！”
“谁不懂啊？”“小姑娘”有些委屈地说，“可这是西德长毛兔呀难道外国人和我们吃一样的饭吗？再说……再说这还是长毛兔哩。”
“长毛兔是要吃麸皮的。”不知有谁这么说。
“还吃谷糠哪。”又有一个自作聪明的声音补充。
这些充足的理由和建议，使养过兔子的阿明也搔着头皮有点拿不准了。
于是阿芳提议去问杨老师，可是马上遭到了否定：“杨老师不是说她自己也不懂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