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宝用手指抹了一下眼睛说：“我把书包放在竹林的壕沟里，后……后来……”说到这儿，她突然顿住了，犹豫了一下，又悄悄地叹了口气，接着用很轻的声音说：“后来他们骂我拖……拖油瓶，我只好把书包拿走了。”
“是阿明他们骂的？”不知道为什么，杨老师猜得很准。
梅宝点点头，但是马上又摇起头来：“啊，不不，他们起先并没有骂我，他们还叫我同他们一起养兔子呢。是我不肯，他们才骂我的。”
“原来是这样，”杨老师微笑了，“他们好几天没来读书。阿明的父亲告诉我，说汪海涛的外婆看见他们躲在竹林里玩，我还以为他们尽捣蛋哩，想不到他们还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原来他们喜欢小兔子！明年我们的常识课上就要讲到兔子了，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回去组织一个养兔小组，叫阿明他们都来参加，你也来参加。为什么你不愿意参加呢？梅宝，兔子很好玩呀。”
在杨老师说这些话的时候，梅宝一直抬着头，呆呆地凝望着深蓝色的天空中那一弯柔弱的月牙，一声不响。风在她的头顶悄悄地吹着，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子在低低地鸣叫。还有一只夜莺在远处唱着动听的歌。
“梅宝，你在想什么？”杨老师问。
“我在想，我还能读书吗？”梅宝轻轻地说，依然一动不动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可怜的孩子啊，她的一颗心完全被沉重的忧虑压倒了。她看不见枝头开放的花朵，也听不见草丛里清亮的虫鸣。美丽的夜景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真正的冰雪世界。月亮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扑进她的视野。
杨老师扳过她的身子，伸手替她掠了掠额前蓬乱的头发，然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点点头说：“能，一定能！”杨老师在望着梅宝的时候，她的美丽的瞳人里迸射出亲切热情、同时充满信心的光芒来。这种光芒好像一股神奇的液体，无声无息、一点一滴地浸入到梅宝那一颗稚嫩**、但是已经经受过许多苦难折磨的小小的心灵里。像是牛奶灌进了饥饿人的肠胃，梅宝觉得有一种力量在自己的身体里滋生起来；同时，她觉得还有一股液体却堵在她的嗓子眼里，酸酸的，热热的，她很难把它吞下去。她想哭。
“梅宝，把你所想的一切都告诉老师，好吗？你只要说出来，有什么困难，老师和同学们都会帮助你的。”杨老师望着梅宝，继续说下去。她的声音是这样柔和、悦耳，又是这样深沉、真挚。像她一般年龄的姑娘，没有谁会如此深情地对一个小孩子说这样的话，除非她是一位真正的老师。
梅宝翕动着嘴唇，忽然想起了妈妈。自从她亲爱的亲生的爸爸死后，除了妈妈，没有人像杨老师这样望着她跟她说话。但是妈妈的目光是辛酸的，妈妈的声音是凄楚的，妈妈在给她爱的时候，同时也掺进了忧郁和悲哀的成分。而杨老师的爱却是温暖的，明朗的，好像春天里的太阳，给小梅宝带来的是希望、勇气和一种值得信赖的力量。
感动的泪水从梅宝的眼眶里涌出，她抽抽噎噎地说：“老师，我们家养……养兔子可不是为了好玩。爹爹要赚钱的。每天叫我割……割草，打扫兔棚，喂……兔子，还有别的……许多许多事。我做得慢一点，他……他就要打我；草割得少了，也要打、打，用小竹竿打。有时还……不给我吃饭。上次阿明叫我和他们一起喂兔……兔子，我……我其实很……很想去，可我不敢。我没空，我怕爹爹打我。我不怪……不怪阿明他们骂我。我只怪爹爹，他太……太凶了。他不但叫我做事，还不许我读书。看见我做……做作业就把本子抢去撕掉。今天我不当心，让一只老公兔跑了，他就把我的作业本，还有语文书，统统抢去撕掉了。他赶我出来寻……寻兔子，如果寻不到就不许我回去。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寻到。我想他不会饶过我，再也不许我读……读书了，呜呜……”
梅宝说到这儿，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她从来没有这样放声哭过。这是第一次是的，即使在妈妈面前也没有这样哭诉出自己心头最隐秘的痛苦和担忧。她索性让眼泪像夏天的急雨一样，无拘无束地流淌下来。
夜莺不再啼叫，南风吹拂得很轻很轻。躲在不远处的阿明和“鸭子”，把这一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在他们的心中，刚才那种内疚和悔恨，就像一颗小小的种子，突然胀大和发出芽来。唉，他们真是难过死了，比上次死了兔子还难过，比被绑在凳子上扛到学校去读书还难过。阿明多么想一下子冲出去，抱着老公兔跑到梅宝面前，说一声：“梅宝，我错了，你打我吧！”这是真的，如果梅宝愿意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手心，让她尽情地打。同时他还要把自己所有的宝贝统统拿出来，给梅宝看。要是梅宝喜欢他的蚕宝宝的话，他将让她挑拣其中的任何一条。甚至于只要梅宝高兴，随便吩咐他做什么，他都肯去做，哪怕……唉，哪怕每天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室里受苦。至于“鸭子”呢，他愿意让梅宝拧他的耳朵就像妈妈生气时拧得那么痛一样。
可是事实上，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时间仿佛静止的海水一样凝固不动。月光勾画出一幅感人的图画：周围是灿烂洁白的梨花，杨老师坐在树下，她心爱的学生依在她的膝前。
“可是我想读书，我真想读书呀！”梅宝低下头去，一把把地揪着地上的红梗菜，于是一股浓郁的清香夹着苦味散发开来。
“我想把小泥鸭子卖掉，攒下钱来赔爹爹的兔子，”她说，“在小船上，还有香菇，我刚才在河边采的。我也去把它卖了，再买颜色给小鸭子涂上。老师，你说小鸭子能卖掉吗？”
梅宝说完，仰起小脸望着老师。在她模糊的泪眼里，有天真、希望的光芒在闪烁。杨老师的眼圈红了。她竟没有能像一个老师那样流畅地回答学生提出的问题，而是深深地吐了口气，好像要把积郁在心中的一种苦涩的东西统统吐出来似的。她的胸脯微微起伏着，可以看出那里跳动着一颗多么不平静的心啊！
然而，春夜是多么宁馨美好，透过清亮的月光，可以看到远处的田野里柔和而丰富的色彩：蚕豆地鲜嫩的翠绿，小麦地深沉的青乌，油菜地轻快的金黄……还可以看到河边参差不齐的树影，那是幼嫩的小水杉在愉快地成长。河岸上清秀瘦长的茅草，织成了绿茸茸的地毯那儿正是她第一次来家访时流连忘返的地方。但这时涌现在她心头的，再不是一些优美的诗句，而是一股汹涌的感情的波涛。不过，搅起这股波涛的力量，并非那迅猛的可以席卷一切的台风，而是一个天真细弱的声音：“老师，你说小鸭子能卖掉吗？”当她凝视远方的时候，她觉得这个声音在响；当她遥望天空的时候，她觉得这个声音在响；当她……唉，仿佛那流动的微风里，那混合着红梗菜的苦味和梨花的清香的夜空中，处处回响着这个声音。
“梅宝，老师过去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困难，错怪了你。老师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她用微微颤抖的语调吐出了这几句话，这几句像鱼刺一样卡在她喉咙里的话。
但是这几句话却把梅宝弄得惊慌失措起来。是的，在她短短的十二岁的生命历程中，从来没有一个人向她说过：“对不起”、“请你原谅”更何况老师呢。难道一个老师也会向自己的学生说“对不起”、“请你原谅”吗？但是杨老师说了，清清楚楚地说过了，而且是对她梅宝说的。她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比杨老师的话本身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是，杨老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把它放在梅宝小小的手心上，说：“你不要去卖泥鸭子了，兔子钱老师替你赔。”
“这，这……”梅宝吃惊地望着手里的钞票，慌乱得不知说什么好。十元对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数目，她甚至从没有摸过这样的一张画有天安门图案的崭新的钞票，虽然她的算术学得非常好。
“今天晚上，你就不要回去了，”杨老师继续轻轻地说，“和我一起睡，我们好好谈谈。”
她说着，伸出自己好看的手臂，想把梅宝搂在怀里。可是梅宝却下意识地往后缩着。“啊，不，不……”她连连嚷着，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是这样脏，身上尽是泥巴，头发上尽是灰尘，怎么能和干净漂亮的杨老师在一起睡呢？
可是梅宝并没挣脱老师的手臂，相反的，这两条手臂把她越抱越紧了。一种温暖的、好闻的芬芳气息向她扑来。
“这是没关系的，”老师紧紧拥抱着她，小声地、激动地说，“你虽然衣服很脏，可是你有一颗多么美好的、上进的心啊！走吧，跟老师去吧，老师喜欢你！”
“杨老师！”梅宝呜咽着叫了一声,倒在老师的怀里大哭起来。
不知名的秋虫在草丛里鸣叫，鱼儿在水里打跳，寂静的夜里处处洋溢着生命的活泼和欢欣的气息。这时候，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那满是洁白的花朵和细小的嫩叶的梨树枝后面，两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瞪着这感人的一幕。
这是阿明和“鸭子”。泪水慢慢地从他们圆睁的眼眶里滚出，像一颗颗清亮的、晶莹的露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