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角寨少年藤牛,紫红色的脸上生着一副又黑又浓的挑眉毛,显示出猎户后代的英武和强悍。他经常望着绵绵大兴安岭出神,向前走十五里就是野人谷,从记事起他就觉得那里很神秘,但他和别人一样,就是不敢去野人谷。这时,在鹿角寨里人人会唱的一曲民谣又在藤牛耳边响起来:“野人谷,黑苍苍;隔三步,有一狼;挖参佬,不敢去;老猎户,不敢闯。”十六岁是一个富于幻想和敢于冒险的年龄,藤牛决定实现早在两年前就萌生的念头——独闯野人谷。
初生牛犊不怕虎,藤牛走进了野人谷。
映入眼帘的是树、藤葛、灌木、野草。蔓草丛里有一条忽隐忽现的小道,小道两旁长着桦树。走不多远,发现道旁树下有一堆不土不灰的布团,藤牛摘下肩上的双筒猎枪,用枪管一戳,那布团脆如纸灰,里面竟滚出几根雪白的股骨和一个骷髅头。他吓了一跳,这家伙怎么会死在这里呢?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没人收尸?啊! “挖参佬,不敢去;老猎户,不敢闯。”果然如此,这里是没人敢来的,藤牛立即从皮鞘里拔出雪亮的匕首,紧紧地捏在手里,他似乎感受到一种险恶的信息。
两头猎犬冲在头里走,远远地只看见两个点儿。藤牛向前走着,他突然心里一冷,因为有人轻轻地用双手搭在他的肩上,随之一股腥臭味冲进他的鼻子。狼!藤牛脑子里立即闪出了老狼奸猾的形象,这其实是爷爷讲过千百遍的老故事了——山中老狼吃人自有它的一套功夫,它悄没声儿地从背后接近人,然后支起身子,用前脚搭在人肩上,然后随着人走,如果那人回头一望,狼就张开大嘴,“卡巴”一声咬断人的喉管,那人也就完啦。藤牛不敢跑,不敢停步,不敢向后张望,他立即耍了一个“下马蹲裆式”,猛旋一百八十度,一刀飞刺过去,一个灰黄的东西往地上一倒,旋又翻身逃跑。果然是狼,肚子下拖出一截肠子,隐入路边丛莽。狼没有嗥叫,藤牛也没有开枪,双方都怕引起对方群体的惊动。
藤牛是猎人的儿子,血管里流着猎人那蛮勇的血。他继续向野人谷的纵深走去,前面有一道三十米高的土岗子横着,两头猎犬蹲在上面,一头浑身黑如墨晶,最是勇猛,曾与一头两百公斤的野猪搏斗,被咬去一只耳朵,故名叫“独耳黑”。另一头毛色浅黄,叼野鸡、衔野兔很是得心应手,名叫“黄毛”。当藤牛快走到土岗子时,两头猎犬纵身跳到坡那边去了。藤牛也急步冲上土岗子。
土岗子外面是一片开阔的林地,三面环山,草莽丛生,独耳黑、黄毛正与两只大灰狼咬架。敌我双方个对个干,狼嘴龇出白牙,猎狗呜呜地攻。狼嘴里有狗血,狗嘴里有狼毛。藤牛举起了双筒猎枪,瞄准,但是他不敢扣扳机,因为是霰弹,必然会误伤猎狗。黄毛一个虎跳,夹颈咬住灰狼,扭住倒地滚作一团,黄毛咬去了一块狼皮,那狼嗷嗷地跳到一边。另一头狼咬住独耳黑的腿,独耳黑咬住狼的头顶皮,狼和狗都不肯松嘴,猛挣扎,草叶乱飞,灰土飞扬,地上蹬出了一个坑。黄毛丢掉了那只败阵的狼,回过头来帮独耳黑,它一嘴咬住狼尾巴,弓腿猛拉,把那条狼拉成个“一”字。藤牛冲下土岗子,举起双筒猎枪的柄,猛砸下去,“卡”一声钝响,狼脊梁骨断裂了,口吐鲜血,独耳黑和黄毛同时松了嘴,大灰狼软瘫瘫地挺尸了。另一只狼还在乱转,藤牛冲着它放了一枪,至少有一半霰弹珠子嵌进了狼身,那狼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然后趴下,旋又拱起后腿,将尾巴竖成旗杆,嘴巴啃草,突然发出动人心魄的狼嗥:“啊呜——”在远处的山坳里反射出阴森吓人的回声,叫到第三声时已绵软无力,“扑”一声瘫下去,蹬腿死了。
藤牛无心去睬那条射死的狼,而是举起匕首拾掇断脊狼。他先在狼颏上勒开口子,顺刀推到肛门,然后用脚踩住狼腿,不过十个动作,便剥下了一张完整的狼皮。这手艺是爷爷教的,但他感到自己比爷爷有出息,因为鹿角寨里活着的猎人没有一个敢进野人谷,而他——十六岁的藤牛,竟在野人谷里打了狼,不信?有狼皮为证。藤牛折好狼皮,塞进猎袋。他的心已飞到鹿角寨,这张狼皮定要悬挂在寨口老槐树下,这可是野人谷的狼皮——一面狩猎英雄的旗帜。还得把那个白亮的骷髅头也带回去,一并悬挂在老槐树枝桠上,不为吓人,而是要向鹿角寨全体村民表明:
骷髅——弱者的铁证!
狼皮——勇敢的象征!
让鹿角寨的小伙子们眼红我吧,嫉妒我吧!咱藤牛可不是松包!
想到这,藤牛系好猎袋,猎刀进鞘,掮上猎枪,站起身来准备回家。突然间,他看到一百米外的秋草丛里矗起一个个尖尖的狼脑袋,估摸不下二十个。独耳黑和黄毛四肢发抖,在他胯下钻出钻进,绕腿乱转。狗是有灵性的畜生,它们知道敌情的严重,显然害怕了。却说那二十多头狼的身子隐没在蓑草里,高昂着头,竖着尖耳朵,伸着长嘴巴,形成月牙形散兵线,发出轻轻的沙沙声,似一条弧形的浪推涌过来。出于自卫本能,藤牛摘下双筒猎枪,刚举起,又放下,他不敢射击。记得爷爷曾说过,狼成群,敢啃熊。而且一枪霰弹只能撂倒一二只,他立即作出决定——逃。
藤牛旋身上坡,独耳黑和黄毛也狺狺呻吟着随脚跟上来。他想骂一声孬种,但没出口,他知道,两条猎狗去攻二十多条恶狼,必定会被撕成碎块的,看来,狗也知道这一点。藤牛在土岗子顶上不停步,就顺坡冲向野人谷的谷道,但他像突然间被施了定身法似的来了个急刹车,吓得脸发黄,眼发黑,耳朵嗡嗡响,因为这边坡下也有二十多条狼,成“一”字形排在那里。那些狠毒的狼眼瞪着他,好像在说: 你能逃得了吗?藤牛心里明白,他被狼群包了“饺子”。而土岗子外蓑草丛里的狼群沙沙地包抄过来,两翼的狼已开始爬坡。藤牛心里清楚,在两分钟内,他和两条猎狗将被撕成碎片,一块一块地被埋葬到四十多头恶狼的肚子里。啊,“野人谷,黑苍苍;隔三步,有一狼;挖参佬,不敢去;老猎户,不敢闯。”这原是猎人们用血肉编出来的歌谣哪。
“爷爷——救命哪……”
“爷爷——救命哪……”
藤牛想回到鹿角寨显英雄的炽热愿望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他也早已忘记了猎人的体面,竟流出了眼泪。爷爷远在十五里外的鹿角寨,自然不会听见藤牛的呼叫。藤牛也知道爷爷不可能来救他,他只是宣泄着心中巨大的恐怖。山坳里传来了藤牛呼救声凄厉的回音。独耳黑和黄毛像抽了筋似的,倚在藤牛腿上,索索发抖。
眨眼之际,坡两面的狼群开始向上移动,这些野兽似乎受着一种无声的指令行动。狼群忽从天降,使藤牛想起刚才被击毙的那只狼——弓腰、竖尾巴、衔草、狂嗥,一直到断气。爷爷说过,狼是通过嚎叫来传递信息的,那么,眼前这么多狼,不就是那狼垂死时呼喊来的复仇者吗?
面对死亡,藤牛至少冷静了三秒钟。爷爷说得对,“单狼冷斗,十狼围攻”,独狼遇人会暗施小计,冷不丁咬断人的喉管。成群的狼则无所顾忌,会正面包围把人撕食。三狼伏熊,五狼败虎,狼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靠它的暴虐性绵延了种族。
藤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俗话说,“狗急跳墙,猫急上树”,他瞥见五步之外有棵高达七米的木胡树,就两个弹跳冲到树下,像猴子似的一口气爬到离地四米的三叉桠上。独耳黑和黄毛刚反应过来,一阵惊恐,也奔到树下。它俩支起后腿,前爪扒挠树身,昂头惨叫,目露恐惧的光。它们想爬上来,但狗是不会爬树的。藤牛占据了安全位置,心里也冒出了主意。他屈起拇指,搭上中指,探进嘴里,打出一个响亮的唿哨,同时扬起右手,向野人谷长长的谷道一指,大吼一声:“独耳黑,快逃!黄毛,快逃!”独耳黑灵敏,一下子反应过来,赶忙往土岗子下冲,它差不多是滚下去的,一下子撞倒了三条狼,突破了狼的防线。狼群停止向上爬,也纷纷往下滚,七八条狼刚从坡底下爬起来,就围住独耳黑。一只狼咬住独耳黑的尾巴,另两只扑向它的脑袋。
“独耳黑,快逃啊——”
藤牛喊得很响,独耳黑听得懂,猛一窜,蹦起一米半高,虽然半截尾巴留在狼嘴里,但它蹦出了包围圈,在野人谷道上流星般地跑了一百米。二十多条狼蜂拥过去,刚刚合成包围圈,独耳黑又耍了一个“蛤蟆蹦”,逃出包围圈,狂逃而去。
黄毛胆小,犹豫片刻,使它遭到灭顶之灾。它在树下惊慌失措地绕了两个圈子,蓑草丛里的狼爬上来了,黄毛不知是垂死挣扎,还是吓昏了头,竟瘟头瘟脑地冲进狼群,不等它进攻,七八只狼铺天盖地压向它,每只狼咬住黄毛的一个部位,弓起后腿往外撕拉,从树上望下去,犹如一朵苍灰色的梅花。在狼的呜呜声中响起了黄毛的惨叫。藤牛开枪,霰弹像一张网罩住了狼群,两只狼倒毙,六只狼向四面散开,但是黄毛不见了,它被撕成六块,叼在六只狼嘴里。另有几只狼去嗅倒地同伴的尸体,其中一只衔着一段绳子似的东西,那是黄毛流出的肠子。
吃完黄毛的六只狼走了过来,追赶独耳黑的二十六只狼也从野人谷谷道上奔过来。独耳黑是死是活,藤牛不敢猜想。他居高临下,数着,共有五十只狼。
五十只狼显然是一个氏族的,它们不叫不咬,有的在远处蹲着,恶狠狠地望着木胡树上的藤牛,有的趴在地上休息,有的走走停停,有一只狼竟想爬树,自然爬不上去,只得绕着木胡树兜圈子。藤牛还有七颗子弹,但是他没有开枪。远处有一只特别肥大的狼,蹲着,瞪着眼睛。藤牛是山寨娃儿,自然见过各种兽类的眼睛,狗、马、驴、牛、老虎、豹子……狗眼是热情的,牛眼是憨厚的,虎眼是威严的,而树下这狼眼呢?冰一样冷,蛇一样毒,十足的兽性。藤牛望着这只狼,心里直发怵,“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它也许就是狼王吧!藤牛举起枪,“砰!”火光一闪,大狼倒了,附近的狼只稍稍挪了挪步,并不作鸟兽散。
静静的野人谷里潜伏着杀机,藤牛明白,这些狼吃不到人肉是不肯散去的。树隙里射进一道红光,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藤牛在狼的监视下吃了干粮。他自知插翅难逃了,但是心里不解气,于是打开猎袋,解开狼皮,用细绳子捆扎在一枝横桠上,犹如一面旗帜,狼们瞪着,然而竟一动也不动。
夜幕笼罩了大兴安岭,星星在深秋的天幕上闪烁。木胡树下似有很多萤火虫在游动,那是一双双狼眼,闪着蓝幽幽的光。藤牛真的后悔了,狼们不散,他只有死路一条,因为野人谷里是没人来的,那谷道上烂在衣服里的骷髅就是一个证据。藤牛又渴又冷,他把狼皮裹在身上,又用猎绳拦腰束住,同时将身体牢牢地捆在木胡树的一条枝桠上,就是死了,也不至于掉下去,他不愿意把自己喂狼,黄毛被撕成六块的场面把他看惨了。藤牛透过黑魆魆的夜色,透过幽幽的野人谷谷道,遥望十五里之外的鹿角寨,心里焦急得要出血,爷爷现在一定急得跺脚了啊!
夜渐渐深了,狼开始嗥叫,不知是继续呼朋引伴,还是为吃不到人肉而焦躁?远处传来很响的怪声,“啊呜——啊呜——”,深沉有力,声音从东边漫过来,向西边延伸过去,哦,这是东北虎的吼声。藤牛是鹿角寨里唯一的初中毕业生,他比村民们更多地知道鹿角寨以外的事情。现在,他已经钝化了恐怖的感觉,留给他的只是一个生与死的难题。他屈曲双腿,蹬在木胡树的三叉桠里,背倚枝干,思虑神游,木胡树、狼群、野人谷、大兴安岭、中国、世界、宇宙……他忽发思古之幽情,感慨人类的祖先,在那古老的土地上,在那百兽奔驰的自然界,他们被猛兽吃掉过多少人,也斗死过多少猛兽,剑齿虎、猛犸象、独角犀、巨鳄、森蚒……
藤牛睡过去,又醒来;醒一阵,又迷糊过去,不知做了多少噩梦。当他再一次睁开眼时,天亮了,身子酸麻得不能动,脑子里糊里糊涂,一时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突然,他感到四周沸腾起来,人声、枪声、狗叫声、火焰喷射器的嗤嗤声、灭火机的呼呼声,在一片嘈杂声中,藤牛觉得自己像在云层里飘荡。当他被人从树上抬下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白胡子的爷爷,第一个感觉是独耳黑舔他的脸,藤牛不知是醒是梦,他被烟熏得一阵咳嗽,晕了过去。
原来独耳黑摆脱狼的追击,连夜奔回家里。鹿角寨村长判断藤牛这个冒失鬼去了野人谷,就立即向公安部门求援,在独耳黑带领下,连夜出发,独耳黑果然把人马带向野人谷。为了安全,全部人马等天亮才进谷,他们先用枪扫荡恶狼,继之使用火焰喷射器,随之使用灭火机,以防止引起山火。野狼部队被打败了,它们在文明人面前丢下了二十一条被击毙和烧焦的尸体。藤牛被安置在马上,死狼全部驮回去。走出野人谷谷道时,公安局的带队人回头望望,像诗人似的说:“这是大自然里少有的兽力的集结,这野人谷比景阳冈还叫真,真是名不虚传!”
藤牛在半道上被马颠醒了,他瞪着眼,傻了似的。快进鹿角寨了,他猛地抓住爷爷老树根似的手说:“那野人谷的狼皮,撑起来,是我打死的……”大家明白他的意思,一个猎人在树边折了一节树枝,拴上狼皮,像旗帜似的举起来,藤牛望着狼皮,眼里涌出欣慰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