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作者:胡学文    更新时间:2015-11-05 13:19:02

秋天到了,风粗了许多。两旁的黄叶猎猎作响,仿佛一面面旗帜。偶有一两片舞落,吻归于大地。

乔丁抓着公交车上的吊环,盯着窗外。看惯了的一切,细瞅,每天都不一样。就像公交车,昨天张贴的是“禁止携带易燃易爆危险品上车”,今天已换成“民警提示:小心扒手”。看来,最近一段小偷又多了。前几天报上登一则消息,贼入室盗窃,连主人的喝水杯也没放过。盗亦有道,那些家伙恐怕听都没听说过,别的更是枉谈。他们不过是一堆杂碎。

六号,是他做义工的日子。他只在这一天进入那个地方。他适应了新的秩序,或者说新的秩序适应了他。

午休的间隙,杨护工告诉他,李护工去世了。来的突然,他惊愕地盯住她,似乎验证她是否出现口误。他上个月看望李护工,她还说,那对男女只要再露面,我一准能认出。他呆了好一会儿,才问什么时候,杨护工说上个月二十几号。一个人的离去是多么容易,他伤感地抽抽鼻子。杨护工压低声音,那对男女没来,来了我也能认出。他哦了声。杨护工仍以为他在等那一对近于传说中的男女,所以说得那么诡秘。

像过去一样,他走进窄巷时,使劲蹉蹉脚底。李护工鼻子灵,他踩了什么脏物尚不自知,她一下就能闻出来。她是个洁净的人,可能与她多年的护工工作有关。门仍如过去那样掩着,不知现在她的哪个子女搬了进来。他伸出手,又慢慢缩回,李护工不在了,他还有进去的必要吗?他看着那个门缝儿——她的咳嗽声常从那儿溅出来。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他想起第一次与李护工见面的情景,她抓着他递过去的照片,惊呼,天啦,她还活着!他想起李护工是怎样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膊说,她是我从门口捡的,我一手带大的呀!他想起李护工评价她的声调,她咬过别的护工,没咬过我。因为她,免了两任院长呐。他想起李护工叙述她逃走的那个夜晚时,忧伤如何漫上她苍老的眼睛。

李护工走了,带走了自己的秘密,也带走了凤凰的秘密。

那天晚上,他对吴欢说想出趟门,缩在他怀里的吴欢只是哼唔了一声。半年没出门,车站竟有些陌生。他目测了好一会儿,方从这陌生中辨出什么。没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别人。耳边荡甩的只是嘈杂。售票员问他去哪里,他随意说了一个地名。直到火车启动,他也不清楚自己到那个地方干吗。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盯视着飞逝的风景,目光却扫着对面的少妇。她上车便不停地发信息,偶尔抬头,眼睛浸满忧郁。

后来,他闭了眼,仿佛被对面的忧郁扎伤。茫茫尘世,黑夜白昼,每一颗跳动的心掩藏了多少秘密啊。他想起远去的她,想起岳母,李护工,杨护工,包括吴欢——也许他不知道罢了。秘密是生命的一部分。从早晨到正午,从正午到黄昏,秘密随生命生长,成为饱满结实的果子,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可总有一天,果实会干瘪坚硬,划伤碰触它的人。他一度认为岳母的秘密是肉体的纵欢,而他则关乎心灵。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傲慢——岳母内心藏着什么,外人如何知晓?岳母的秘密同样散发过香气——于她而言 。

是的,从青涩到成熟,从柔软到坚硬,是有一个过程的。而她,与凤凰相伴的她却没有这个过程,一开始便如蒺藜扎在她心上,也扎着他。她的秘密始终是苦涩的——那也离开了她, 也终将离他而去。

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旅行——一次告别之旅。那一切正静卧在记忆的角落里,有如尘埃。

下了火车,他马上买了返程车票。他送走了她,也许她仍会回来,但那是另一回事了。他和她守着各自的世界,彼此凝望和祝福。并非结束,而是以他们只能接受的形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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