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学文    更新时间:2015-11-05 13:18:52

白底黑字,那几个字瘦长瘦长,像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门牌毫不起眼,院子却幽深,快走到头了,拐个弯又是一番天地。孤儿院只是其中一个部分。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个角落,每一片草地和树荫。他嗅着陈年的气味,寻找着她遗落的故事。那棵最粗壮的老槐树,是她的领地,没人上得去,她猴子一样自如上下。她高兴的时候,生气的时候,都要躲到树上。那次,那个送孤儿院一车西瓜的老板捏她耳朵,她咬他一口,然后逃到树上,呆了整整一天。她说脏话被罚饿,她偷护工的包,藏在其中一个树杈上,被扭青嘴,却不承认。在那幢风雨剥蚀的白楼上,上演过惊心动魄的一幕。因同学嘲笑她的耳朵,她把那个又高又壮的男孩打成乌鸡眼,男孩父母兴师问罪,她拒不道歉,后冲出众多逼她就范的大人的包围,逃到白楼顶,威胁跳楼。谁都不想输给她,于是她跳了,摔折一条腿。跳楼事件影响甚大,院长因此被免。那个陡直的烟囱也是她常常造访的地方。大人们必须登梯子才能够着扶栏,没放过梯子,因为没人爬过。她能壁虎一样吸附在上面,若是抓住扶栏,还能腾出手嗑瓜子。一个老人因目睹她爬烟囱,突发心脏病。老人的亲属一度封锁了大门。惹祸挨罚在她是太平常的事。让人头疼,却又毫无办法——没有效力的办法等于没有。

他是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那个证件的,并不是她的。它和她众多的证件混在一起,那么地委屈。他凭着它,一步步追寻到这里。

他滴血的心被无形的大手攥住,疼得难以呼吸。如果他早一些知道……能怎样呢?早一些知道也许是另外一个结果,那天晚上,他会跟着她。那天,她并没去干活,光顾的是在建的高楼。她憋得难受,只有那样才舒服一些吧?以她的身手怎么会失足?他认为是他,是他毁了她。

负疚时时啃噬着他。遇见吴欢之后,他渐渐从阴影中走出,但并没有放弃他和她的仪式。他从未告诉过吴欢,那是他自己的秘密,以前他不认为这是对吴欢的欺骗和背叛,现在仍然是。他只是在心上开了一小扇门,通向另一个世界的一小扇门。他去那里走一遭,最终要返回这里。去那里洗濯忧伤,回这里平静生活。他习惯了,三千多个日子都是这么做的,可一夜之间,日子突然断裂。

连着数日,每个下午他都到孤儿院。除了和那些孩子玩耍,就是在小道上行走,或者去李护工那里。以至于杨护工都很惊讶,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想到这儿上班。他笑笑,不答。他像丢了魂,只能在这里找到;或魂快要丢了,必须在这里寄放。

那天,他并未向岳母说什么。那个秘密是属于他自己的,就算说了,她会像在别的事上那样灵犀通透么?毕竟,他和岳母藏的是不同的秘密。对岳母重新卷起的忿怨在他离开时已经淡去,他能拿岳母怎样?他不能拿岳母怎样,也不能拿自己怎样,只好一趟一趟往孤儿院跑。

可到这儿究竟要干什么?是抓住越离越远的她?还是等待那一对男女?是凭吊已然逝去的一切,还是整理陷于混乱的生活?

他不清楚。

他知道这不对头。每天晚上,他尽量早早回去,尽量从那个世界拽出,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家庭。如果赶得上,他必定随吴欢去岳母那里吃饭,努力和岳母说笑。但已不像过去那样,他从那扇门出来,一切被严严地关在身后。无论他怎样努力,还是带了些什么。那个世界的灰尘和气息。他从吴欢阴郁的眼神里觉出来,尽管她什么也没说。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一到下午,他被看不见绳子牵着,犹豫一下都不可能。

那天,他刚到那儿,杨护工就告诉他,一会儿记者要来采访他,院长让他做好准备。他不解地问,采访我?为什么?杨护工说,不采访你采访谁呀?甭说你牺牲自己的时间照看孤儿,单你买东西花多少钱呀?他忽然慌了,不,不。杨护工说,你谦虚啥?早该让你风光风光的。他仍然摇头。他花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钱——他和她的,更多的钱是她的。杨护工说,孩子们都知道了,要拍你和他们在一起的照片,瞧,他们兴致比你还高。他扫一眼,静静正用彩纸叠鸽子,青青则忙着画画——准是凤凰,他教她的。他有些难过,他要让他们失望的。唤起他们的兴趣和希望是多么不易,但他不能够……说什么?那是能说的吗?就是胡编乱造也不能,他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出现在别的地方。

他逃离。他打算去李护工家,中途忽又想,记者会不会追到那儿把他堵住?记者不会撬他嘴巴,可他面也不想和记者见。转向。他关掉手机,打车到鸭嘴山脚下,拾级而上。他爬到最高的朝阳亭,从那儿可俯瞰皮城。他久久坐着,任肥硕的西风吹荡。

黄昏,他下山时打开手机。短信炒爆的豆子般蹦跳。数个未接电话提示,全是岳母的,几条短信也是岳母发的,内容一样:你在哪里?速回电!他颤了一下,打过去。岳母的声音并不焦急,而是冷冷的,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外面,什么事?岳母依然冷冷的,你回来看看吧。他马上想到吴欢。他甩着大步,后来就奔跑了。坐上出租车,才想起打吴欢的手机。关机。

果然是吴欢。她被车剐了一下,不是轿车,是电动自行车。骑车的人怪她横穿马路,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就走掉了。她动不了,是路人帮她打了岳母的电话。岳母陪她检查了,只是轻伤,并无大碍。但她走不了路,她吓坏了。吴欢躺在床上,依然一脸惊悸。他怜爱地抓住她的手,她眼睛顿时水濛濛的。他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岳母没说什么,但目光浸着责备,重重地荡过来。他低下头,面对岳母,他终于心虚。岳母让吴欢晚上就住下,这是岳母另一种责备方式。他问吴欢,你行吗?似乎他给她注射了力量,她下了床,来回走了两圈。他看岳母,岳母说,那你就照顾好她。

他们是走回去的。

他洗了澡,陪吴欢看会儿电视。睡觉前,吴欢突然说,我今天去店里了。他觉出她话里的意味,问,有事?她说同事要买酒,陪同事去的。他哦一声,说这几个下午他都在外面。她问,孤儿院吗?他点头,解释,护工请假,别人照看不了那些小孩,我去帮个忙。她问,你真喜欢那些小孩?他的心一紧,怎么想起问这个?她说好奇嘛。他说他们其实蛮可爱的。她问,明天还去吗?他迟疑一下,但语气很干脆,不去了。过一会儿,又补充,以后还像过去那样,一月只去一趟。

吴欢蜷在他怀里睡了,像一只怕冷的小猫。她多年的习惯。即使在睡梦中,他也能觉察出她身体细微的抽缩,能听清她梦中的呓语,知道那是欢乐的,还是做了噩梦。她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她什么都跟他说。一次岳母和他谈到吴欢,用了一个词:傻女子。他是那么疼爱这个词。他的傻女子。

现在他的傻女子出了问题……是他让他的傻女子出现反常之举:她被剐,竟然没给他打电话。陪同事去店里,同事并不是不认识那儿。没完没了的询问,她对他的事从不过问。她怀疑他了,因为他混淆了曾经分得很清的两种生活。如果不能在两个世界自由穿梭,只能关上其中一扇门,。

他大睁着眼,与黑暗对峙。关上,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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