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恶人下场同归于尽 邻居有难舍身相救

作者:林继明    更新时间:2015-11-04 03:50:12

三姨太在审讯室里昏过去了,吴涛一无所获让打手连夜继续拷打自己先家去了。她的住所在虹口日侨区的一幢单独的复合式小洋房内,共有两层,她住楼上,楼下是客厅,一名贴身警卫长期睡沙发担任保卫工作。她匆匆洗完澡总感觉浑身不痛苦,心里悬了只沉重的秤砣一般七上八下怎么也无法入眠,柜子里有清酒,她倒入酒杯抿了口,辣辣的似乎有些晕,解下浴巾浑身水珠擦了擦扔下,躺在床上泛起一股酒后的波澜。

床底下爬出个人来抓住她的脚腕,她跳起来一看原来是中岛,刚想喊中岛是练武之人,扑上去堵住她的嘴,一手扬起刀威胁道:“不许出声,否则我一刀宰了你。”

中岛是来杀她的,宇喜多井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了,让中岛来行刺是因为他们两个人本来就有私怨,自己容易推脱责任,中岛接到任务很兴奋早就想杀了吴涛,一小时前他潜入这栋大楼,吴涛不在时楼是空的,他藏在床底下等待时机。吴涛明知自己落在他手上必死无疑,但在这时刻顺从是她唯一的选择,反抗马上死,惶恐的不知他要玩什么把戏,任凭中岛将她堵上嘴吊在天花板的灯架上,此刻她非常希望中岛是个健全的男人,她可以利用魅力去感化他,可他是一个残缺的男人,复仇的目光让她彻底的绝望,中岛抓起一把锋利的短刀说:“尊敬的英子小姐,记得我曾经对您承诺过,要将您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我是个守信的人,今天就让我来完成这个伟大的事业吧。”吴涛拼命的作着无效的挣扎,她在喊救命,连她自己也听不见,粗糙的中岛涣然一新变成了一名认真负责的外科手术师,动作出奇的文雅和轻巧,浅浅的一刀从胸部开始划出一个红色的弧圈,鲜血如煮开的热水冒出泡来,她疼得浑身抖动,连求饶的机会也没有,而她现在只想求中岛没有再折磨,来个干脆尽早免去她的痛苦。

吴涛有个警卫在楼下保护着她,半夜起来上厕所,似乎听见楼上有些细微的呻吟,会心一笑重新躺沙发上睡觉,这是常有的事,女主人一个人在楼上自我陶醉,他眼睁睁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心血来潮的想去偷看这个西洋镜,蹑手蹑脚爬上楼梯,楼梯尽头就是女主人的房间,门没有关严实透出一道光亮,里面传出男人的说话声,他深感奇怪,如果是女主人暗中偷男人应该从楼下经过,而自己就睡在客厅里不可能不发现,警惕的掏出枪轻轻推开门,眼前的场面令他震惊,女主人被赤条条吊在房梁上浑身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一个男人背对着他正在欣赏,毫无疑问那是凶手,他举枪用日语喊道:“别动!”中岛在他推门的一瞬间也察觉到后面有动静,就在对方出声的瞬间一个转身将手中的刀飞了过去,正中警卫的胸口,警卫倒地前朝他连开两枪,中岛饮弹朝吴涛笑了笑闭上眼睛,吴涛奄奄一息的仍然活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大脑很清晰,就在警卫突然出现的时候她被希望唤醒,只维持了几秒钟便瞬息变化的再一次陷入绝望,这简直比中岛折磨她时还要令她恐怖,因为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人会发现她,生命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她低头看着早已麻木的胴体,在求生的欲望下,她毫不在乎可以带着千孔百疮的身体继续活下去,一股清风从她侧面的窗户外吹来打得帘子噗噗作响,她转头望去,四方的天空微微泛起红晕,她知道太阳升起了,可是自己再也看到它。

第二天清晨,宇喜多井醒来就想起中岛任务完成了没有,赶到办公地找遍了他也不见踪影,没有人看到过他,宇喜多井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驾车前往去吴涛的住所探看究竟。

吴涛的那幢小洋房静得可怕,四周的几家零零星星的有人出来上班,他的车停泊在距离她的小楼十几米远的小树林内,坐在车内观察不敢贸然靠近。不一会来了辆宪兵司令部的三轮摩托车在她家门口停住,下来两名宪兵敲门,半个小时前,三姨太熬不住酷刑交代真相,审讯的人拿了供词去向宪兵司令汇报,供词内容完全与线人的情报一致,司令立刻差人去叫吴涛到宪兵司令部来,宇喜多井见宪兵来了,而且很急的样子,直觉上可能白敬斋的三姨太招供了,这在他的预料之中的事。吴涛家的大门被宪兵撞开冲了进去,没多久宪兵慌张的跑出来上了摩托车飞也似的离开了,宇喜多井认为出事了,但他无法判断吴涛是否活着,中岛在不在里面,如果他被抓住多少是个麻烦,他没有离开静观其变,一阵隆隆的汽车马达声,宪兵司令的座车在几辆架着机关枪的三轮摩托车簇拥下浩浩荡荡的开过来,一队人下车随着宪兵司令悉数涌入,不多时,开来一辆救护车,医生在宪兵带领下入内,紧接着从里面抬出三个人,宇喜多井认出是一具血淋淋的身体是英子,另一个正是中岛和英子的警卫,三个人看起来都死了,他长长的松了口气,驱车按照计划去宝顺分行视察工作,来了个电话是以宪兵司令的名义让他回办公驻地,他一点也不惧怕,关键人都死了能把他怎么样?

他的车开回自己设在梅花弄的办公驻地,大门口的警卫齐刷刷被拿下换成了一队宪兵把守,几名宪兵气势汹汹的围上来逼他交出武器,宇喜多井盛气凛然的道:“混蛋,我是堂堂帝国的大佐,你们岂敢如此无礼?”一个军曹立正行了个军礼说:“对不起,将军有令我们只能执行。”宇喜多井无奈的交出配枪,在宪兵的保护下被请到大堂。大堂里宪兵司令正中上座,双手撑着军刀一脸怒气,两旁是宪兵整齐的站立着。宇喜多井走进去装腔作势地笑脸相迎道:“将军阁下光临有失远迎……”还等他奉承完,宪兵司令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吼道:“你好大的胆子!”宇喜多井早有回话,平静的问:“将军阁下何出此言?”宪兵司令道:“我接到举报,你擅自将中国人带进松江仓库泄露了帝国的机密,听说是为了替两名中国人杀了五名洪帮的人,有没有这事?”宇喜多井一脸的委屈道:“将军不要听信谗言,昨天下午英子小姐来我这胡搅蛮缠,我问她要证据,她拿不出气呼呼的走了,您要不信,我愿意与她对质。”他故意这么说,以示自己并不知道吴涛的死,宪兵司令无话可说了,英子已死,他实际上对所谓宇喜多井泄露机密之事一无所知,也不能将精心布置在他身边的线人亮出来,宇喜多井见他沉默不语乘机进言道:“将军阁下,英子小姐知道我和您有些工作上的矛盾,故意设圈套来离间我们,我们俩无任谁倒台都将是大日本帝国在上海的巨大损失,请将军明察。”宪兵司令怒道:“你以为英子死了,你就可以逃脱吗?”宇喜多井故意惊讶的问:“啊,英子小姐死了?怎么死的?”宪兵司令不想再看他表演了,手里还有三姨太的供词,尽管他很清楚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供词是靠不住的,根本撼不动在帝国陆军中人脉深广的宇喜多井,只能用来碰碰运气,他提高嗓门下令道:“把犯人带上来。”两名宪兵抬着担架上来放地上,一条帆布连头到脚盖着一个人,宇喜多井上前揭开帆布一看果然是白敬斋的三姨太,遍体鳞伤笔直躺着,见到宇喜多井认识,不停的喊着:“我没有杀人,我什么也不知道......”宪兵对司令道:“她疯了,录完口供又不承认了。”宇喜多井哈哈大笑问:“将军阁下,这就是你让我看的证人?屈打成招谁不会,你随便给我一个人,我半天就让他招供是你儿子如何?”宪兵司令呵斥道:“放肆!”宇喜多井认为自己没有危险了,决定反守为攻,神气活现的讲起大道理来:“将军阁下,我想请您注意,这位太太是白敬斋的三姨太,而白敬斋是东京内阁批准发展的大东亚经济纽带的合伙人之一,他在上海对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作用不可估量,目前他正与我们陆军部门合作创办了一家融资银行,大东亚圣战需要资金,你们把他的姨太太打成这个样子,万一他不干了,你们能够为我再找一个金融专家来吗?好,今天的事我会向陆军部长汇报,将军阁下,你好自为之吧。”

宪兵司令自知理亏木头人似的的坐着,现在就是把线人叫到这里来指认宇喜多井泄露机密,恐怕也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更何况那个人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不能轻易暴露,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输光了的赌徒,那是英子将他带进这场纷争的,以为真的可以把宇喜多井扳倒,他冲到躺在担架上的三姨太面前,变了形的躯体犹如一具腐尸,她喊不动了,头耷拉着流出口水,宪兵司令口袋里掏出她的供词,气急败坏的撕成碎片扔在她身上,大吼一声“八格”扬长而去。

周教授颅内淤血经过了一年多保守治疗状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正常时一样可以自由活动,外面逛逛管管闲事回家吃现成饭,坏的时候就躺在床上老伴伺候着,特别严重的上医院就诊,医生还是这句话,手术是最有效的方法,可是他们没有钱,本来就没有多少积蓄看了几次病都花光了,两个老人的教师退休金在通货膨胀的压力下难以为继,所幸儿子在一家报社工作添了些薪水,但也多了两张吃饭的口,周太太的人脉关系很糟糕,特别是在这楼里与房东刘秋云积怨已久,左右街坊邻居也躲着她,有次郝允雁烧了好吃的送过去被周太太不冷不热的谢绝,背后还说不吃嗟来之食。郝允雁对刘秋云说:“周太太就是嘴巴硬,其实也没有什么坏,人家现在有困难我们应该帮帮她。”刘秋云一边剥着毛豆壳一边说:“我也没说她坏呀,她先不理我,我去贴她冷屁股做啥?”郝允雁说:“可不是啊,昨天我送菜下去也被她回绝了,弄得我好尴尬,不过人家毕竟是读书人爱面子,没钱的苦我是有体会的,这样吧,下个月开始周家这两间房的房租我替他们付。”刘秋云一扔手上的毛豆没好气地说:“你现在算有钱了是吧?两间的房租一月五百块哪。”郝允雁说:“我哪算有钱,不瞒你说,我这钱的来源随时会没有。”她收住话怕说了嘴。”刘秋云抢过话说:“那就好好多积点钱吧,丈夫买药要花钱,囡囡学费也贵得来要命,现在的法币越来越不值钱。”郝允雁触景生情叹口气说:“这日子何时到头啊,每家都有难处,不过周太太在我困难的时候也时不时的送菜送汤给我。”她笑了笑又说,“秋云姐,做人可不能太计较了,你看我们这楼里就只剩三家邻居,大家都应该像家人一样才对,我知道你现在房租少了两家收入少很多,所以他们家的房租就暂时我来替他们付一年吧,你也不要对他们明说,周太太来付房租时就说大家免租一年。”

郝允雁目前在白敬斋那每月可拿到五千块,丈夫买药和家里的开销除去还剩一千多,都给她存了起来,如果她准备负担周家五百块房租的话,意味着自己每月就少储蓄那么些钱,这是笔不小的额外支出,但她觉得是自己良心让她做的,在给丈夫积德。

月底的时候,周太太扎了五百块放抽屉里对老伴哀声叹气道:“这破房子房租真太贵了,我们一下付两间,老头子,是不是让天天与他女朋友同我们一起挤挤,把另外的退了啊?”周教授说:“你想得出,人家女孩子和我这糟老头睡一房间像话吗?你就给我太平点,别老没事寻新花样了。”周太太火噌的窜上来大声道:“你说话倒轻松,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不知道柴米贵。”两人吵了老半天到晚饭的时候,儿子和他女朋友没有回家,天气冷,他们吃完了将饭菜闷在饭窟里,周教授跟老伴吵一下午吃完饭支撑不住就睡了,周太太坐立不安的走到弄堂口迎着寒风等儿子。天渐渐黑下来,到十点钟的时候仍不见儿子踪影,她急得双脚跳回家嚷嚷着:“你这老头子就知道睡觉,儿子失踪了也不着急。”郝允雁本来是睡下了,发现丈夫尿床便起身替他擦洗换垫子,听到楼下周太太在喊叫,下楼问:“吆,这么晚你这是怎么啦?”周太太哭丧着脸说:“我儿子他们到现在还没回来,这是到哪去会不会出事啦?”郝允雁也没有主意,只好安慰几句说:“别想那么坏嘛,也许他们与大学同学在一起没时间通知你,人都那么大了,放心吧,这回黑灯瞎火的没有车,明天一早保证会回来。”

周太太根本不会想到,她的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现在正蹲在巡捕房黑漆漆的监狱里,下午的时候,周晓天的那家报社突然闯进来一队巡捕,宣布他们“扰乱法租界社会治安。”把十几个人带回警局。最近大批上海进步人士利用租界这个日本人管辖之外的孤岛进行散发传单、讲座,以及在报刊上发表抗日宣传文章,日本上海领事馆非常恼火,向法租界和英美公共租界提出了抗议,要求他们恪守中立承诺,法英美三国在这方面不希望过早的与日本国发生摩擦,于是立即行动起来,按照日本领事馆提供的报社名单进行查封,周晓天所在的那家进步报社首当其冲。第二天上午,郝允雁接到白敬斋电话让她去白府,她自然将照顾丈夫和女儿的任务交给了刘秋云,说:“秋云姐不好意思啊,老麻烦你。”刘秋云撇撇嘴说:“还这么客气干嘛,都快四年了,我什么时候不肯过?你就放心去吧,晚上回来睡觉不?”郝允雁边打扮边说:“不一定呢,看工作有多少。”刘秋云背后白了她一眼,心想你这装到什么时候,也不去戳穿她,敷衍道:“那我就负责囡囡睡觉喽,反正她也长大不要我陪。”

郝允雁照例打扮得像位贵夫人一样走了,楼下周太太正眼泪汪汪的在煎中药,郝允雁问:“周家姆妈,你儿子回家了吗?”周太太立刻抽泣道:“没有,这孩子到底哪去啦?把我急死了,他阿爸昨天突然又头晕躺着起不来,真叫我怎么办啊?”她顿了顿想到儿子一个可能的去处,又问,“对了,上次天天失踪是被以前住楼上住的沈先生救到家里的,这次会不会也在他家,你有他家地址吗?”郝允雁耐心跟她解释道:“上次是沈家阿婆去世,沈先生到这来报丧正好在这路口撞见你儿子昏在地上,这次跟他毫无关系怎么会去他家?再说我与他也不熟没有他家地址。”

他们正说着大门外传来摩托车声,进来两名中国巡捕劈头就问:“周晓天的家在哪?”周太太怔了怔,上前答道:“我是他母亲。”巡捕道:“那好,你儿子周晓天涉嫌扰乱社会治安在我们巡捕房里接受调查中,有什么进一步情况我们会再来通知你们。”周太太慌忙问:“什么扰乱社会治安?我儿子一向规规矩矩从来不闯祸的。”郝允雁也问:“警察先生,这到底怎么回事?对了,他的女朋友也被抓到巡捕房了吗?”巡捕道:“对,还有一个据称是他的女朋友。”周太太拉住巡捕又问:“那我现在是否可以跟你们过去看看我儿子?”巡捕生硬地回答:“不行,这案子还没有调查清楚,起诉他们时会安排你们见面的。”巡捕交代完转身走了,郝允雁安慰了一阵后才匆匆赶往白府。

这一耽误时间白敬斋在家里等得不耐烦了,见面质问道:“现在叫你过来好像都很不情愿嘛,老子今天难得放自己一天假这大半天给你浪费了。”

白敬斋最近确实非常的繁忙,主要是宝顺分行的业务,宇喜多井这些天在松江仓库负责印刷假钞,然后运到宝顺分行来洗钱,这是日本陆军部主导的一次扰乱中国金融市场的阴谋,用假钞通过银行兑换成真钞再套购黄金,更深的背景是因为日本陆军部目前军费极度紧张,而海军在攻入上海时,率先掠夺了大批民国法币,所以试图通过扰乱中国的金融市场,让法币严重贬值不再被人信任,继而推出日本军票取代法币,这件事的知情者仅限于陆军部门少数高级官员,连东京内阁也不知情,更是对海军部封锁消息,因为一旦法币严重贬值,海军手上的大量法币将成为垃圾。白敬斋也不知道内情,心里是怀疑的,宝顺分行一向是日本华中地区驻华军队的印钞机,只有出来没有进去的时候,可是最近源源不断崭新的法币入库,帐目都叫唐辛亥记录,不让他这个老板过问,今天又有一大批法币在宇喜多井的监督下运抵宝顺分行,他知趣的请了个假回家找郝允雁消遣来了。

郝允雁心里仍想着周太太儿子的事,想让神通广大的白敬斋帮忙弄出来,便说:“我们楼里的周家挺可怜的,七十多的周教授大脑有淤血没钱手术,只能躺在床上喝中药,周太太年纪大身体不怎么好,两人都需要照顾,我来的时候巡捕房派人通知她家,说儿子和女朋友被巡捕抓去涉嫌扰乱社会治安,这要是判了刑叫他们家日子怎么过啊?敬斋,你在法租界有些人脉的,能否帮着说说情?”白敬斋不屑地回答道:“我有个屁人脉,去年跟法国领事馆的参赞闹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家伙坏着呢。”郝允雁说:“后来不是都解决了吗?听说你们还有生意上的往来,白敬斋思索良久后说:“去说情必定要通过肖恩,但他这个人很贪婪,如果是贪钱倒也罢了,他贪的是色,前次我在工部局遇见他,没聊几句他就眉飞色舞的提到了你。”郝允雁说:“你去试试嘛,别把人家看得那么坏。”

第二天白敬斋请肖恩吃西餐,席间谈起请他帮忙巡捕房救人的事来,肖恩耸耸肩说:“法租界是法治地方,一切依法办事,我可无能为力。”接着装腔作势的举起高脚杯欣赏了回,抿了口赞叹道:“这红酒口感真美,世界上怕只有白老板的太太能与它媲美,所谓英雄配宝剑,美女配美酒,白老板,其实今天你应该把你的郝带来一起聚聚,别老是金屋藏娇。”白敬斋明白他说这话的含义,故意避开说:“参赞先生,你我已经有很多合作的项目,如果你这次能够帮白某,白某就欠你份人情,以后会让利反馈给你。”肖恩笑着摆摆手说:“不不不,我们是按规矩合作,不想沾你的便宜,不过……”他切了块牛排放嘴里嚼着,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白净斋十分了解他要的是郝允雁,而肖恩也相信白敬斋是听得懂的。白敬斋不知该说什么了低头吃他的牛排,肖恩以为这的暗示起了作用,做了个鬼脸拍拍脑袋说:“我差点忘了,这个周末俱乐部有舞会,白老板要是赏光,请带郝小姐一起来参加如何?”他饮下杯中酒,身体前倾神秘兮兮地小声说:“我有个俄罗斯女人,比那个玛格丽特更漂亮,身段一流。”白敬斋连忙说:“别别,我不感兴趣,让我多活几年。”

白敬斋是不会同意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做这笔肮脏交易的,这事就算无果而终。郝允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周家鸡犬不宁的哭喊声心如刀割,这令她想起丈夫刚刚被诊断出植物人的时候,自己没钱给他治病走投无路,周太太虽然是个极度自私又小气之人,人家在她困难时伸出过援手,送的东西固然没有多少,这片情让她终身难忘。那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她被楼下周太太的惊呼声中吵醒,穿上衣服跑出来,周太太开着门在哭喊:“谁救救我家老头子啊。”郝允雁听了毛骨悚然,奔下楼去问。

周太太说:“我家老头子刚才对我说,我很难受很难受,说完就一头栽下昏过去了啊。”

郝允雁见状马上冲上楼去敲刘秋云家的门,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周教授被送往广慈医院急症室,那里有他以前脑部淤血的病历记录,医生经过会诊遗憾的向周太太宣布,病人脑部淤血已经大面积扩散无法逆转,只有最多几天的时间,周太太急了,忙恳求道:“那医生给他手术吧。”医生很干脆的回答道:“没有必要了。”周太太听后顿时昏死过去。因为是凌晨时分,周教授暂时按放在急症室,医院不接受没有希望的病人,郝允雁是随车过去的,连忙打电话叫来白敬斋开车将周教授送回了家,周教授时儿昏迷时儿苏醒着,走的时候他不安的问:“医生都怎么说了?配了很多药吧?贵不贵?”——所有医药费都是白敬斋给支付的,周太太一边谢一边哭得死去活来,周教授似乎有点感觉自己情况不妙,问起儿子周晓天的事,郝允雁悄悄的只身前往巡捕房监狱,请求放了周晓天,哪怕假释几日让儿子守在病危的父亲床边也行,但遭到巡捕房的拒绝说没有先例。郝允雁再去找白敬斋,让他打电话给宇喜多井请求他出面,宇喜多井了解下来周晓天的报社是家反日最积极的钉子户,不想帮这个忙,推说自己在法国巡捕房里没有熟人,郝允雁现在是“病急乱投医”,突然想到了欧阳雅夫,关洁曾经告诉过她地址,便摸索着找到欧阳公馆。关洁正在院子里和上官露以及二妈抱着各自的孩子晒太阳,一见到灰土灰脸的郝允雁既惊喜又奇怪,来不及多想放下女儿跑了过去喊道:“允雁妹你怎么来啦?”郝允雁最不想见的就是到她,一见她哪怕是听到她的名字就会联想到关阿狗,她稳住情绪直截了当问:“欧阳先生在吗?”关洁说:“他在店里,你有事?”郝允雁说:“周教授不行了,他儿子正关在法租界的巡捕房里,我想让欧阳先生找找关系把他弄出来,暂时出来几天也行,周教授怕活不过这几日了。”关洁打电话把欧阳雅夫叫了回来,欧阳雅夫看到郝允雁很高兴,热情地招呼道:“郝小姐光临,欧阳不胜荣幸,请,请,到客厅里一叙。”关洁推推他说:“瞧你兴奋的,人家今天是有要事。”欧阳雅夫说:“有再大的事也不能大冬天的在院子里说吧?”郝允雁没心情叙旧,开门见山把来此的目的说了遍,欧阳雅夫多少有些失望脸上没有表现出来,抓起电话打了几个在商会的朋友,返回的答案都是无能为力,他一脸的无奈,因为这是郝允雁第一次求他办事就没办成,怯生生地说:“真不好意思,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巡捕房找他们商量商量?”郝允雁问:“你认识巡捕房里的人吗?”欧阳雅夫摇摇头说:“我从来不和这种人来往的,不过为了你,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找他们谈谈。”郝允雁说:“那就算了,我早去过,人家把我推了出来。”欧阳雅夫想起白敬斋,说:“你找过白老板了吗?他的人脉比我广,都是上层人物,什么工部局啊,法国领事馆啊,对了,他最近跟日本人也走得热,合作开了分行呢,这个汉奸。”郝允雁没工夫听他瞎扯,站起身说:“那就这样吧,谢谢欧阳先生让你大老远跑回来,我走了。”

郝允雁又一次陷入绝境,关洁忙说:“等等,我得去看看他,和你一块回家吧。”关洁虽然讨厌周教授整天鬼头鬼脑的样子,但毕竟人家曾经因为帮助他才被流氓砸成脑震荡,隐隐的觉得这也许就是那次遭遇的结果,自己有责任去看望他。郝允雁冷淡地回道:“你自己先过去吧,我还有些事情。”关洁以为她不愿意与她同路也不计较,她一进来的时候就不那么的热情,这种因为关阿狗的原因彼此产生的隔阂是一时无法消除的,她将女儿交于上官露照顾自己坐黄包车走了。

其实郝允雁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早把她们之间的恩怨忘得九霄云外,这个时候她有一件大胆的事要做,就是去找肖恩,白敬斋告诉过她,巡捕房里的事找他这个法国领事馆参赞一定能够办到,只是这人心怀不轨,白敬斋舍不得她没有办成。而这一刻,郝允雁决定舍生取义,周太太曾经帮助过她,这个人情是要还的。她热血沸腾,心里在想,能够让周教授在生命垂危中看到自己的儿子,或许病情会奇迹般的好转,自己这点小小的牺牲是值得的,丈夫不会怪罪她。郝允雁对女人贞操的观念在丈夫受难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总认为自己的身体比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还珍贵,它只属于丈夫,偏偏她的命运让她走到了悬崖上,白敬斋的出现终于改变了她,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不幸,她麻木了。

肖恩从领事馆出来用欣赏的目光望着她多少有些意外,满脸堆笑的用中文道:“您好,郝小姐,找我有事吗?”郝允雁低着头,仿佛仍然在进行痛苦的抉择,肖恩笑笑道:“你有事就尽管说。”郝允雁抬起头没怎么正眼看他,内心无比的惆怅和纠结,终于开口说:“我有件事情要麻烦你。”肖恩忙说:“这里不方便,我们去对面的咖啡馆坐下慢慢说好吗?”郝允雁坚决地说:“不,你先听我说什么事,如果你办不到,我立刻就走的。”肖恩说:“好,你现在说,没有我办不到的。”郝允雁仍然没有看他,望着别处说:“我有个邻居的儿子和女朋友被你们的巡捕房关着,是前几天抓进去的,说是扰乱社会治安,我想让你帮忙救出来,越快越好,他父亲病危。”肖恩怔了怔,因为他刚才就在领事馆里同领事商量这件所谓的扰乱社会治安案件,这是只烫手山芋,如果放了这批人等于得罪日本人,按照日本人的意思司法起诉,怕有损法国的中立形象,这回郝允雁正巧提起这事,他问:“那俩人叫什么名字?”郝允雁问:“你回答我能放还是不能?”肖恩心想,抓了十几个悄悄放走两个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回答:“当然能够放,不过……”他试探性的手搭在她手臂上,语气暧昧地话锋一转说,“不过,你得给我一个帮你的理由。”郝允雁甩开他干脆的说:“如果你能够救他们出来,条件就开吧。”肖恩迥然对这意外的收获欣喜若狂,可这嘴上还说不出口,假惺惺地笑着说:“能够帮郝小姐办事是我的荣幸,明天保证放他们俩出来,不过这领事馆打电话不方便,我们现在去俱乐部吧,我当着你的面打电话到巡捕房如何?”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来到法国俱乐部,肖恩带着她进入一间有电话的卧室里,宽大的房间酒柜上放满了各色洋酒,一张铺着降红色床罩的大床格外醒目,也特别的刺眼,肖恩装腔作势的请她做沙发上,打开一瓶红酒倒了两杯放在她面前,然后操起电话用中文往巡捕房打电话,郝允雁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释然与自豪感。

肖恩搁下电话张开双臂笑着走过去说:“万事大吉,明天上午他们将恢复自由,巡捕房不再过问他们的刑责。”郝允雁回了一句:“那谢谢肖恩先生了。”肖恩举起酒杯递过去说:“你拿什么谢我呢?”

郝允雁沉默不语,心快跳出喉咙,法国香水向她扑鼻而来,它掩夹带着几个世纪前的腐朽,席卷了她的灵魂。

白敬斋晚饭也没有吃,在大堂里走来走去忐忑不安,直觉告诉他今晚似乎会发生什么不测,看到郝允雁今天着急的样子他也想帮忙,可他打过几个朋友电话谁都不愿意淌日本人的浑水,三姨太知道他在担心郝允雁,提醒道:“老爷你不如打个电话到她家问问看在不在。”白敬斋抓起电话就打,是郝允雁的女儿接的电话,说姆妈下午出去没有回来过,刘阿姨在楼下周家,白敬斋崩溃了,鬼使神差的驱车赶往法国俱乐部。

冬季的天色暗得快,郝允雁离开法国俱乐部的时候已经漆黑一片,她回头望去,门口霓虹灯勾勒出一只巨大的高卢鸡,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张牙舞爪的向她啄来,恍然中,脚一崴从台阶上跌到在地,她趴在地上没有马上起来,刚才救人的自豪感在屈辱下磨损,她内疚,她自责,她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一个有力的手臂将她搀扶起来,郝允雁一看是白敬斋,哭着道:“我不用你管!”说完往远处一瘸一拐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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