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妈就像敬神佛似的待着这个美丽的女子,把家里打扫了又打扫,擦了又擦,更燃起薰香弄得满屋清烟缭绕,使这个平常的渔家小院平添出一种恰似庙堂般的肃穆感来。
张大妈使出浑身解数要讨这个女子的欢心,用最拿手的菜肴饭食来款待她,我和润沁自然是大沾其光了。
幸好,张大妈为人比一般的村妇要谨慎稳重得多,她竟能够管住自己的嘴巴,守住了这个秘密,因此,我们才有福气可以安安稳稳的与这个女子生活在一起。
与这个神秘的女子呆得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习惯了她的沉默寡言,及她的那种独特的清冷而孤傲的神情。
她除了独自呆呆地想心事,对周围的一切几乎都不感兴趣。我们常常试着引逗她说话,她却总不接茬,可是,等她一旦开口说话时,又总是提出些让我们为难的要求来,比如,她想骑马了;再比如,她想跳舞了……
这些古怪的要求可能与她过去的生活习惯有关,我和润沁猜想这些可能会是她过去经常性的一些行为,因此,她才可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可惜,这里没有办法满足她的要求,不然,倒可以借助这些习惯性的行为刺激她的记忆,说不定还真能让她想起点什么来呢。
就在她获救的第二天下午三点来钟左右,不速之客终于登门了,他是当地派出所的一名刑警,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黑黑壮壮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看便是个神勇的人物。
看见他朝我们走来,我的心就开始打起了战鼓,仿佛他便是那个即将带走她的可恶之人。我全身的肌肉紧绷着,所有的神经处于一级战备状态,准备随时要跳起来与他恶斗一场般的对他严密戒备着。
他先热情的与我们一一握手,然后就开始自我介绍道:“我姓王,大王的王,单名一个亮字,亮就是明亮的亮,挺好记的吧。你一定就是周润沁周女士,我看了你填写的报案记录。这位应该是你的先生吧,请问尊姓大名?”
“秦光。”我幽幽不快地答道。
“秦始皇的秦,光明的光。”润沁热心地补充解释道。
“真有意思,看来我与你还挺有缘的呢,我的名字叫王亮,你呢,你叫秦光,我俩的名字合起来不刚好组成秦王和亮光这两个挺有名的名词吗,哈哈……”他似乎为了缓和气氛,减少陌生感而故意开起了玩笑,他的这一着还挺灵的,至少润沁和陪他来的张大妈都跟着笑了。
只有我还依旧板了个脸,令他感到有些失望,但他马上正色道:“言归正传,今天我来是因为她,”他用手指着正在床上休息的那个神秘女郎,问润沁,“她就是你们救起来的那个人吗?”
“就是她,她失忆了。”润沁忙不迭地点着头答道,大家的目光都齐聚到那张床上。
“去看过医生了吗?”王亮问道。
“没有,她不肯去。”这回倒是张大妈抢着答道。
“没有医生下的结论,就判断她得了失忆症,是不是太武断了!”王亮边说边用他那如电的目光扫视着我们。
听了他这番自以为是的话后,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暗喜,现在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蛮夫蠢汉罢了,我先前也太过多虑了,他不可能是那个可以带走她的人。
王亮要大家围着他坐下,他让我来复述一遍在海边遇见及救回她的全过程。由于我对他的敌意有所缓解,所以能够轻松自如的与他进行交谈了,他认真地听着,还取出一本笔记本在上面快速地记录着。
“看来这事还真有些蹊跷,不过,放心好了,万事开头难嘛,只要找到一丝线索就可以顺藤摸瓜一查到底了,俗话说‘雁过留声,人过留痕’,现在看似半无头绪,其实总还是留着一些蛛丝马迹的,不然,这人怎么可能凭空冒出来呢。你们与她相处也几乎有一天的时间了吧,怎么样,有什么值得参考的情况吗?比如她说过什么,有过什么不寻常的举动,还有,你们有她带来的东西吗?”
润沁从衣柜里取出那条精美的裙子,交给王亮。他接到手里,马上认真地研究起来。他先从外到里仔仔细细地检查着,然后又拿起裙子对了光观察了一番。他的认真劲儿又开始让我感到不安了,我生怕他会瞧出点什么明堂来。
这条裙子润沁已经精心的清洗过了,却还散发着一股异香。在白天的自然光中,它显得更加漂亮了,那种紫罗兰般的紫红色异常的光鲜亮丽,却又不失雅致,款式精美而繁复,有许多同色系的蝴蝶结和蕾丝,还点缀着无数颗大大小小的各色珍珠,简直巧夺天工,堪称是一件工艺佳品。
“这条裙子挺漂亮的,对吧?!”王亮拿眼瞥了润沁一下,好像特为要印证一下自己的眼光似的,看见润沁不住的点头时,他才又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做工精良,面料优质,这么一条华丽的裙子肯定价格不便宜,看来这位小姐的出身一定不凡。可惜,她现在还睡着,不然见见她本人,或许可以得到一些更有用的线索。除了这条裙子以外,她还有其他的东西吗?”
“还有一双鞋子。”润沁再一次打开衣柜,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布包,这布包是她问张大妈借了针线用自己的一条短裙子改制的。打开布包,她从里面取出了那双小巧玲珑、缀满珠宝而熠熠生辉的紫色缎面的高跟鞋,递到了王亮的手里,他顿时激动得两眼放光。
“我就说嘛,她肯定是出身不凡的,看,果不其然吧!你们看,光凭这双鞋子上装饰着的这些个珠宝,就可以证明我的观点的确不差了!”王亮兴奋地说道。
“你凭什么就这么肯定呢,那条裙子不也是同样的精美绝伦,为什么你就不能肯定呢?”润沁不解地问。
“那条裙子的确不一般,但我却不敢肯定那上面的珍珠是否是真货,因为现在的养殖珠实在太多了,而且里面也不泛高品质者,所以,以家珠冒充野生真珠的情况才时有发生,真是非专业人士不能辩其真伪也!
“但是,这些就不同了,这些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真宝石呀!看,这是蓝宝石,这是红宝石,这是钻石,这是变石,这是紫水晶,哦,这里还有月光石和玛瑙,而这些比蓝宝石色彩淡一些的应该是海蓝宝石,这些装点成绿叶的是橄榄石。这些宝石的质量看起来都很不错,颜色艳丽而纯正,晶体匀称又透明,光泽度好,而且个体也不小,这里面有名贵的,也有档次低一些的,不过,能用这些东西来装饰鞋子的却委实不多见,只怕当今的英国女王也不会如此奢侈!”王亮自鸣得意地说道。
“没想到王警官对珠宝竟然如此精通,实在了不起!”润沁由衷地称赞道。
“这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干我们这一行,知识学得越多越扎实越可以顺利的展开工作。”王亮的高兴劲已过了,代之的是一脸的严峻,他皱起眉头说道:“现在,有了这些线索,也只能让我们猜测出她的出身可能是很尊贵的,但却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相反,倒让我更加迷茫起来了,让我感到这个案子的分量的确不轻,感到挺棘手的。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谢谢你们的合作!”他说着,站起来把手伸向我,我被迫与他又握了手。
张大妈送王亮出去,润沁随即把那条裙子和那双高跟鞋又放回到了衣柜里。我记得润沁曾经对我说过,那个神秘的女郎本来是急于要穿回自己的衣服和鞋子的,是润沁苦口婆心地劝阻了她,告诉她在这里穿这样的服装不合时宜,天气的炎热且不去说它,主要是它们的样式及品质太过招摇,太引人注目了,弄不好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和祸端。也不知她到底听明白没有,反正后来她还是听从了润沁的劝告,同意继续穿着惠安女的服装。
“你刚才干嘛没把她的项链拿给那个警察看?”我不解地问润沁。
“干嘛要拿出来,那些东西太贵重了,没有她的同意,我无权处理!告诉你,那些东西除了我和你及她本人知道外,就连张大妈也不知道呢。知道什么叫着财不外露吗,就是指这!像这样名贵值钱的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招来祸端!”
“你怎么就晓得那些东西是贵重之物呢?”
“正因为我有所怀疑,才用衣服和鞋子去抛砖引玉的。现在,不是已经得到证实了吗,我自然就更不会把那些东西拿出来了,要拿也要等回到上海以后,交给我们那里的侦探去研究!老实告诉你,我对这个小地方上的侦探的水平可不怎么信得过。”润沁那一副老于世故的狡猾神情,令我感到非常惊讶,我看见了她的另一面,这是一个崭新的她。
为了称呼上的便利,我和润沁随着张大妈,开始将这位神秘的女郎唤作“妹妹”,她也许并不能真正理解这个词的内在含义,但她还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称谓,这也正是失忆症令她失去自我的可怜之处。幸好这个称谓是褒义的,不但没有欺辱她的意思,相反还带着特别亲昵的意味,我们是把她当成了嫡嫡亲亲的小妹妹来关爱的。
有了这个称谓后,我们都喜欢用最最亲切的口吻一声声的唤着她,以求能够让她露出那倾国倾城的笑颜。
王亮走后不久,妹妹就醒了,我庆幸她没有遇上王亮。
哪晓得晚饭之后,王亮却杀了个回马枪,他似乎过于敬业了,我本该对此表示赞赏的,因为这正符合我做人的准则,只是偏偏这时的我已被爱冲昏了头脑,任何男性都成为了我的假想敌,因此,我们没法成为朋友。
王亮看见妹妹的当儿就愣在了那里,惊讶得两只眼睛都几乎快要弹落出来了。见此情景,我愤恨地走过去挡在了妹妹的前面,他方才发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忙不迭地掩饰着说:“晚饭都吃了吧?对不起,我又来打扰了。下午没见着当事人,心里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我的工作信条是——今天的事今天了!”
润沁一边称赞他,一边给他让座,张大妈忙着给他沏茶,他接过茶,客气地谢了又谢。然后,他坐在桌子边上,眼珠子死死地盯着手中的茶杯凝视了好一会,我知道他这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果然,等他再次将目光扫向我们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然是泰然自若了。
“言归正传,我想同这位小姐谈谈。”他放下茶杯,起身去招呼妹妹,“小姐,请坐过来一些。”
妹妹坐在床边冷冷地看着他,并没有赏光的意思,弄得王亮很是尴尬,令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的心里却好一阵幸灾乐祸,偏润沁替他解了围。她将妹妹牵引到桌边,让她在靠近王亮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然后,她自己也挨着妹妹坐了下来,其目的显然是为了要让妹妹宽心,因为王亮是妹妹获救后见到的第四个人,而这人又长得五大三粗,一副赳赳武夫的模样,会让人有一种不安全感。
我也在润沁身旁的那张空位子上坐下了,这样便与妹妹坐了个面对面,我的另一边坐的就是王亮,现在,这张小小的圆桌已经被我们四个人坐得满满当当。张大妈又不肯错过凑热闹的机会,她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了门口,似有把守门户之意。
这时,我觉得这间屋子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气氛,有些像是置身于法庭之中,只是不知道现在谁是威严的法官,谁又是那个被告?当然,张大妈作为听众的身份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小姐,我叫王亮,是负责办理你案子的警察,希望我们能够合作愉快!”王亮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说道。
妹妹并不理会他,只管坐得笔直地看着他,两只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表情,这时的她简直像极了一尊爱美神的雕像。她纹丝不动,对王亮的话一点兴趣也没有,仿佛根本就是事不关己,没有人晓得她此时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小姐,你是不是真的失忆了?是不是真的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你的脑子里面对过去的事物,是不是真的完全是一片空白了?你难道真的想不起来一点相关的内容了吗?比如,某个生活的场景、某句话、某个人名或者地名。”
王亮只管提了一大堆的问题,却不管我们可怜的妹妹是否能够理解。
妹妹倒是认真的在听着,不时,还侧过脸望向润沁,眼睛里满是求助似的困惑,她大概是想让润沁为她解释一下这个笨蛋大个子叽里咕噜说出来的这些话的意思,她知道这些话是针对她说的,只是他的语速太快了,令她一时难以理解。别说是她了,就是我听着王亮的那种本地口音很重的普通话,也觉着很吃力。
“他在问你的姓名和以往的经历,问你是不是可以想起来这些事情,比如一个人的名字,或者一个地方的地名,再或者是一些生活场景的片段。妹妹,你是不是真的一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难道过去的一切真的已经成为一片空白了吗?”润沁拉着妹妹的手,语气轻柔地为她做着解释,紧接着,又向她提出了问题,并且满怀希望地看着她,用眼神激励她试着想一想。
妹妹听明白了润沁的话,竟真的闭上眼睛开始思索起来。她那种专注的神情却引得我心里直发毛,我担心她又要因为用脑过度而昏厥过去了。
大家紧张地注视着妹妹,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起来,静谧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张大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她走到妹妹的身后,不安地揉捏着自己的老胖手,那样子似乎是在做着为保护妹妹随时会挺身而出的热身运动。
妹妹脸色苍白,眉头紧锁,额上沁出了细小的汗珠,她的双手死死地攥着润沁的一只手,长长的指甲几乎掐入了润沁的皮肤里,润沁咬着牙拼命地隐忍着,这时,她俩的身体都在颤抖。
我不忍心再去看妹妹那痛苦的表情,便把目光转到了那个该死的王亮身上,只见他虽然坐在那里,但身体却完全倾向妹妹那面,屁股几乎都离开了椅子,他的那两只眼睛更是闪现着饥饿的老狼发现猎物时才有的那种兴奋又渴望的光芒,看起来就好像要扑向妹妹,把她当作到口的猎物那样一口给吞下去似的。
妹妹开始发出低低的呻吟声,听见这种近似于受伤的小兽所发出来的求救声,我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全身的神经和肌肉都进入了紧急的战备状态,我知道妹妹现在正处于崩溃的零界点上了,她随时都有可能昏厥过去。
“船要沉了!船——沉了!救我!”妹妹猛地睁开了眼睛,惊恐万状地跳起来,两只手在半空中划捞着,就好像是一个正在水里拼命挣扎着的落水者。终于,她筋疲力尽地往边上瘫倒下去,刚好倒在了王亮的怀里。
我立即跳起来,一个箭步奔到王亮跟前,打算要从他的怀抱里把我的至爱抢回来。王亮惊慌失措地抱着妹妹,他尚来不及从这一突发的事件中明白过来,却又本能地要护着这个自投罗网的猎物,他就像一只护食的公狗那样龇着牙目露凶光地瞪着我,我没有后退,此时,我已成了一只要与之决一死战的愤怒的公羊,虽然我没有钢牙和铁爪,但却也有一对锐利的尖角。
张大妈这时也扑到了,她与边上的润沁一起合力,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妹妹从王亮的怀里解救了出来。她俩把妹妹扶到床上去躺下,张大妈又急忙跑去端来盆凉水,然后绞了湿毛巾敷在妹妹的额头上,不时,张大妈就会拿眼睛狠狠地去瞪着王亮,那样子就像恨不得马上把他撵出去才好。
此时,王亮已然成了我们所有人的敌人,是他令妹妹又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是他坚持着要去揭开这层我们谁也不忍心去触碰的伤疤,是他的残忍,是他那可恶的工作给了他这种特权,我不由得在心里把他杀死一千次一万次来泄恨!
“她总这么昏过去吗?看来,她的头部一定受到过什么严重的损伤,她一定经历过一次比较严重的脑震荡,极有可能就是在遭遇沉船事故的过程当中受到的伤害。刚才她不是提到了船吗,她一定就是来自于那条失事的船!太好了,这才是一条值得重视的线索!”王亮自言自语着,他为自己自以为是的推理而自鸣得意,两眼大放着兴奋之光。他的那种充满野性的活力看着让人心惊,直觉告诉我——对此人要大加戒备了!
“这条线索就好比是打开房门的钥匙,有了它,我们才可以进入迷宫去探个究竟,它就是希望的曙光,看见它,黑夜就快要退去了。太好了,明天一早,我就去调查一下附近海域船只失事的情况,你们就等我的好消息吧,相信不久我们就可以解开谜底送她回家了。打扰了,各位,好好照顾她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晚安!”王亮喋喋不休,自顾自地大说了一通,我们此时哪有心思去睬他,他自觉无趣,便告辞而去了。
张大妈跟着去关锁了院门,回来的一路上她都在狠狠地咒骂着王亮。在这个善良的老妇人的心里,不但把妹妹敬为了神佛,只怕更是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来看待了,如今,王亮竟敢冒犯了妹妹,这无疑也是冒犯了她,令她不得不采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去对抗他,她的行为虽然愚笨了些,但却正合我意,令我顿时便对她肃然起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