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七章 七

作者:匝瑜    更新时间:2015-09-11 09:45:32

平日要是一个人,午饭就开在书房,简简单单吃一点就睡觉去了,今日总算有个客人,就开在客厅。

李尚思摆手让李齐沆不要多礼,就自顾自配合着家人脱下官服换上长衫,又喝了两碗茶,这才坐下和李齐沆说话。李齐沆刚才在一边看着,李大人神色肃穆,应该是有些心事,既不敢问也无法问,只好肃立等着。

李尚思看着家人往上端菜,微微摆了摆手,“自己人,简单点儿。”李齐沆赶紧躬身受饭。李尚思定了定神,把朝中事先放一放,冲着李齐沆笑了一下,“昨晚睡得可好?”

李齐沆咧了咧嘴,“一宿没睡。”这句话把李尚思的兴致逗起来了,自己本来问的就是废话,一般回答当然是“睡得好、睡得好”啥的,这个愣小子一宿没睡就没睡吧,还不会客气,李尚思笑了,“是不是觉得老夫家里床板太硬啊?”

李齐沆看见李大人开自己的玩笑,有点尴尬,赶紧低头作揖,李尚思捋了捋胡子接着问,“一宿没睡想什么了?想明白了吧,要是没想明白可以再待一晚想一想啊。”朝中事太沉重了,李尚思接着开开小玩笑。

李齐沆更尴尬了,挠了挠头又咧了咧嘴实话实说,“不用再熬夜了,俺想明白了。”

“哦?”李尚思笑了,伸手拿起筷子示意李齐沆,“来、吃吃,边吃边谈。”李尚思心里李齐沆想着应该想通了,留在这里再读三年,把事情撇清一点就算过去了。

李齐沆跟着拿起筷子,照准一块肉夹了过去,“晚辈想明白了,俺不考了,回家呀。”这块肉味道很好啊。

“哦?”李尚思把到嘴边的肉放下了,心里奇怪,这个不考了也行,留下读书不是更好吗?再回家去干什么?这不是和不考的初衷相反吗?难道真的有这个事情吗?李尚思拿眼睛问李齐沆。

李齐沆看见李大人问自己,不好意思了,人家都停下不吃了自己还在吃,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心眼一转也就明白李大人的疑问所在了,理了一下思路娓娓道来,“晚辈在这方面确实没有什么亏欠的,不过他们这样胡乱编排确实让晚辈想明白了。那年大灾晚辈一家全都死光了,晚辈只能投靠舅父家。舅父家中也只剩下舅母和孙女二人,那年春雨才四岁,晚辈十岁。”李齐沆想起当年的惨状停了停接着说,“只有这样俺们祖孙三代三个人相依为命,吃树皮、挖草根熬过了灾年。过了三年老舅妈也去世了,只剩下俺们两人,俺十三,春雨七岁。”李齐沆想起当年为难的样子真的是心酸,“俺去种地,春雨在家养鸡、做饭,其实就是两个孩子,就是这样互相支撑着糊里糊涂活了下来。”真的是不敢回头想,“前两年晚辈考中廪生,搬回县城里的老宅去住,自然是一起搬过去。”

李齐沆叹了口气,“这样才有了风言风语,这也怨自己过于粗心。别人看见好像伤风败俗,其实在俺们看来纯属自然而然。”李齐沆吸了口气挺了挺胸,“多谢这些风言风语!晚辈想明白了,十多年来俺们就是这样相依为命活下来的,以后也会这样相依为命活下去的。临走的时候,春雨跟晚辈讲不要忘了那两棵大树。是的,晚辈是不会忘记的,一棵是春雨,一棵就是晚辈,永远在一起。”

说打这里李齐沆站了起来,向李尚思深施一礼,直起身子来慢慢说道,“晚辈辜负大人了,晚辈要回家和春雨成亲。”

李尚思吃惊地看着李齐沆,心中震动!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惨的故事!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孤苦挣扎的孩子!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纠缠的命运!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深情的表述!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决绝的决心!

李齐沆被李尚思看得有点儿发慌,唉!辜负了李大人的期望,不过,真的不能舍弃春雨,李齐沆再施一礼,“大人,晚辈荒唐,心中十分惶恐。”

“啊、啊,”李尚思回过神来摆摆手,“你坐你坐,嗯——你做的——这个——未尝——不对。”李尚思点点头,又轻轻摇摇头,把身子往后一靠,沉思起来。

从昨晚上看,李齐沆就不应该是这个官场上的人,从现在看,他是个真性情的人。在官场上怎么会允许有真性情呢?大家学的是圣贤书,张嘴就是圣贤道理。就像昨晚上自己想起的朱熹,一边说着“存天理灭人欲”的道理一边扒灰,就是如此还被称为圣人!再说现在,张居正也算是几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儿时神童、少年得志、中年就成了托孤重臣,无论学问还是办事,都没啥可说的。嘿嘿,搬出一本本书、说出一番番道理来教育今上要勤俭,而自己却挥奢无度。等到今上成人,发现张先生说的一套、做的一套,怎么会不生气?张居正自然身败名裂。

唉!不说了,都是这样!对于绝大数人来说,当官么,就是图了舒服自在,搞得那些道德杠杠来卡自己岂不是自找麻烦?李尚思想到这儿心里也是苦笑了一下,这个年轻人不做官就不做官吧,他就不是这块材料,何必牛不喝水强按头,到时候里外都不好何必呢?

真性情有真性情的好处,不当官也可以做别的事。李尚思也不管李齐沆干坐着,自己望着窗户接着想自己的事。今天朝上通报播州都指挥使衔宣慰司杨应龙叛乱的事情搞大了,贵州巡抚江东之提调都指挥使杨国柱讨伐杨应龙,结果三千军队全军覆没,杨国柱战死。首辅赵志皋和大家已经议定罢免贵州巡抚江东之。

播州位于四川、贵州、湖北间,山川险要,广袤千里。自唐杨端之后,杨氏世代统治此地。杨应龙世袭之后骄横跋扈,作恶多端,据报,杨应龙的居所雕龙饰凤,又擅用阉宦,实在是图谋不轨之迹过于彰显了。今上还是慈悲为怀过了,申饬一番杨应龙就上表称罪要改过自新,如此慢慢势大竟然引苗兵攻入四川、贵州、湖广的数十个屯堡与城镇,搜戮居民,奸淫掳掠,明显是要图谋整个西南。

朝廷也是没有办法,在朝鲜与倭寇开仗,这边只好先放一放,以守为主,四川巡抚谭希思于綦江、合江设防禁锢乱区。现在朝鲜战事明朗,朝廷想让江东之剿灭叛乱,没想到竟然全军覆没。唉!江东之轻敌冒进,朝廷也是托大了。

现在看朝鲜战事已然胜利了,自然要彻底解决杨应龙了。今天朝上先定下了策划,集中川、湖、贵三省兵事,再调刘綎及麻贵、陈璘、董一元等北兵南征,大军分进合击,彻底解决杨应龙。

人事是关键,首辅赵志皋的意思是让前都御史李化龙任川贵总督,郭子章任贵州巡抚,四川巡抚呢,首辅赵志皋有意于我,倒是吏部尚书大人不太愿意。以前私下呢,话里话外想让我在他告老之后主持吏部,开玩笑说,李尚思在吏部提拔人事肯定不会受贿,因为他家里的钱比朝廷都多,谁拿再多的钱他也看不上。

李尚思想到尚书大人的玩笑话苦笑了一下,接着想,尚书大人既然有意让我接班,自然不愿意我去四川,不过当着吏部左侍郎的面又不能说提拔右侍郎,只好说最好让李化龙兼任四川巡抚。

尚书大人的意思很明显了,自己要是去了四川,从右侍郎到巡抚,算是跨了一个大台阶,他这样拦着那就是自己要很快告老、准备把吏部交给自己了。可是首辅赵志皋觉得四川的事情是第一位的,特别是这次调动川、湖、贵的兵事,只有吏部的人才能熟悉这些人事,所以还是属意于我。当然,吏部天官是又清闲又风光,首辅赵志皋也不好过于坚持,就说票拟等圣裁吧。

今上多年不朝,外人说是怠政,其实不然啊。今上不朝自然有些不妥吧,不过呢,一个大概是不愿意看见咱们这些假门假事的道学先生,李尚思又苦笑了一下,再一个是很愿意相信阁属的,每次递上票拟,圣裁无不中的,十分令人佩服。这次呢,看样子恐怕还是要去四川啊。吏部尚书的事只好以后再说,说不定再也没机会了,那也没办法,谁也想图清闲,身不由己啊。

李尚思轻轻摸摸了桌面,舒了口气,既然要去四川,而且是准备打仗,现下四川糜烂多年,有些事情恐怕一时不好下手、就是下手恐怕也不好找得力的人手。这个李齐沆应该有用处,既然是性情中人,那么完全可以托付一些事情。这次说不考了就不考了,看来也很决断,不是迂腐之人,肯定是可以办事的。

好了,就这样吧,如果需要就去四川历练历练,也算帮了老夫的忙。如果再想读书,那也不晚,还年轻,来得及。

李尚思想了一圈转了回来,收回心思冲着李齐沆笑笑说,“吃饭吃饭,你看都快凉了,老夫光顾着自己想事情了,慢待你了。”

李齐沆赶紧作揖,“晚辈让大人操心了。”

李尚思摇了摇筷子,“哪里哪里,别想那么多了,先吃饭。”二人低头吃了一阵子,李尚思问李齐沆,“你可知道范蠡?”

李齐沆笑笑,“这个当然知道,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功成身退、致力商贾,成了巨富,人称陶朱公,是天下商人的老祖宗啊。”

李尚思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不过呢,范蠡并不是天下商人的老祖宗。”

“哦?”李齐沆来了兴致,“晚辈不知,请教大人指点。”

李尚思又摇了摇筷子,意思是不用那些客气话,“范蠡辅佐勾践兴越灭吴,自然是满腹经纶,不过这些经纶恐怕都是治国安邦的道理,他如何能知晓商贾之理呢?”

李齐沆笑了,“治国安邦是大道理、商贾致利是小计,范蠡既然精通大道,小计自然不在话下。”

李尚思也笑了,“那你看看这些读书人,大道理懂得很多,为什么大多还是没钱呢?”

李齐沆也感觉到了李大人在漫谈,虽然肯定有所指,不过很轻松,自己也就随便一些,“大人说的也是,不过也有例外,就像大人您,是又有学问又有钱。”

“噗嗤”一下,李尚思一口汤就喷了出来,一边咳嗽一边笑着一边拿筷子点着李齐沆,“你这个小子,就会胡说。”旁边的家人听得也乐了,一边笑着看李齐沆一边收拾桌子。

“老夫这些钱都是家严留下的,说实话,老夫自己也不清楚这个生意是如何做的、怎么这么有钱。”李尚思接着喝汤,“商贾有商贾的道理,这方面,老夫远远不如薛管家,嗯——你见过薛管家了?”

“是,见过一面。”

李尚思想了一下,以后二人说不定还要接触更多,趁此机会多说几句,日后好相处,“嗯——其实不止一面啊。见了你之后薛管家给老夫来过信,信里一方面说新举人如何如何人才出众,另一方面又把当年的事情说了说,说当年都是他的不是,而且很后悔,说早知今日,当年还是要想办法留住孩子,就是留不下也要想办法帮一帮。”

听了这话李齐沆在心里转了转,“这番话应该是真的,一个是李大人没必要为了自己这个小人物来编瞎话,再一个,那天见薛管家,人家很诚恳,隐隐也有些愧疚之意。”想到这儿李齐沆赶紧说,“其实也是好事没办好。”

李尚思听了点点头,行了,很明事理,有了这样的看法就好了,日后两人就好见面了,到此为止吧,这个事情也不用再纠缠了,把话题转回来,“据老夫所知,范蠡也是学了一些商贾之途的。”

李齐沆听着新鲜,范蠡那么大的学问,还用专门去学这些东西?“晚辈孤陋寡闻,请大人教诲。”

李尚思点点头,“你可知道计然、晋国的计然?”

此时时候已然不早了,要在平日李尚思都去睡觉了,家人看见二人吃完了,把桌子收拾了又端上茶水,顺便问李尚思要不要去午休。李尚思正在兴头上,平日里和同僚谈话都要兜圈子互相试探,和学生们谈话都要把自己摆高了才行,今天和李齐沆,既然这个家伙不考试了,那就不是自己的学生了,说不是学生也算半个,说是自家晚辈也只能算半个,这种关系很有意思。李尚思让把茶水端到书房,还要接着聊,于是二位来到书房,还是昨天的座位坐下,接着聊。

李齐沆接着刚才的问题回答,“晚辈知道一些。司马公《史记·货殖列传第六十九》所记:昔者越王勾践困于会稽之上,乃用范蠡、计然。计然曰:‘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见矣。故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推此类而修之,二年国富,厚贿战士,遂破强吴,刷会稽之耻。范蠡叹曰:‘计然之策,十用其五而得意’。”

李尚思端着茶碗喝水,“还不错,能背下来。还有吗?”

李齐沆不好意思了,“再多的晚辈就不知道了。”

李尚思放下茶碗,“司马公的《史记》,功莫大焉,现在治史,言必称《史记》,真是非《史记》不言、非《史记》不取。殊不知《史记》也有很多脱漏,甚至有很多错误。”

李齐沆第一次听到有人批评《史记》,感到新奇,竖起耳朵仔细听。

“《史记》中关于计然的事情就记载的太少了、过于简略了,这样就可能引起一些误会。《太平御览》卷九百二十四所记:计然者,蔡邱濮上人,晋三公子,姓辛氏,名文子,博学无所不通。”李尚思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翻开找见推给李齐沆。李齐沆一看,李大人所说的一字无错,心中十分佩服,“大人博闻强记,晚辈佩服。”

李尚思笑笑摇摇手,“哪里哪里,老夫没有那个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个计然乃是晋三公子。咱们曲沃是晋国封地,对于晋国的事情,老夫比较上心,多看一些,也就记住了一点儿。”李尚思谦虚了一下还是很高兴,接着说,“三家分晋,晋国国祚灭绝,计然乃晋国公子,流亡江湖。传说他自小非常好学,通览群书,博学多才,天文地理无所不通。不过外表平庸、貌似愚钝,不肯主动自荐于诸侯,所以尽管才冠当世,却不为天下人知。”

李齐沆侧耳细听。

“计然遨游海泽,号曰‘渔父’,尝南游越,范蠡知其贤,卑身事之,请受道,藏于石室,乃刑白鹬而盟焉,以师事之。范蠡请见越王,计然曰:越王为人鸟喙,不可与同利也。”

李尚思喝口茶润润嘴接着说,“你刚才所说《史记》中范蠡所说计然之策,十用其五而得意’,也有人说是七策。”一边说着一边又抽出一本书翻开递给李齐沆,等李齐沆看见了自己也想清楚了,“一,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二,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三,财币欲行如流水;四,务完物;五,择人任时。流传下来的就只有范蠡说的这五策,没说的二策或者五策就不得而知了。”

李齐沆捧着书一句一句看下来,心里是太佩服了,就是这些东西大人还能记住。再说佩服的话就没意思了,还不如开开玩笑,“大人您这计然五策大人了然于胸,还说不懂商贾之理。” 

李尚思听了李齐沆打趣的话也笑了,“背书和办事完全两回事,薛管家不知道这个计然七策、十策的照样会做生意,老夫再会背也是不会做啊。”李尚思笑着喝口茶接着说,“后世又演化出计然十八策,其实就跟计然毫无关系了。”又抽出一本书翻开找见一边推给李齐沆一边说,“这个老夫就不会背了。”

李齐沆接过来一看,计然十八策:

生意要勤紧,懒惰则百事废。接纳要温和,躁暴则交易少。 

议价要订明,含糊则争执多。帐目要稽查,懒怠则资本滞。

货物要整理,散漫则必废残。出纳要谨慎,大意则错漏多。

期银要约定,延迟则信用失。临事要责任,放弃则受害大。

用度要节俭,奢侈则用途竭。买卖要随时,挨延则机会失。

赊欠要识人,滥出则血本亏。优劣要分清,苟且则必糊涂。

用人要方正,诡谲则受其累。货物要面验,滥收则售价低。

钱账要清楚,糊涂则弊窦生。主心要镇定,妄作则误事多。

这些都是顺口溜的生意经,和计然当然没有关系,李齐沆笑着一数,“十六策啊?不是十八策啊?”

“哦?少了两策?这学问没学完、做生意岂不是要赔大方了?”俩人哈哈哈笑了起来,李尚思很久没有这么畅快了,再多说说,“其实这个计然到底是谁?范蠡后来功成身退、这个计然哪里去了?《史记》里边没有记载啊。”李尚思一边发问一边引导李齐沆的思路。

李齐沆一听这个话音儿知道李尚思还有话说,“好么《史记》都没写您倒是知道,感情您的意思是您比司马公还要高明是不是?行,您显摆学问就显摆,不过确实有意思。”李齐沆打起精神仔细听。

“当时与范蠡一同辅佐勾践的还有何人?”

这个太知道了,李齐沆张口就答,“文种,勾践灭吴称霸之后,范蠡功成身退,去越奔齐前曾劝文种,越王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文种不听、以致被勾践所杀,兔死狗烹。”

李尚思点点头,该退身就退身吧,四川的事情办完了找个机会也告老吧,“不错,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当初,帮助越王勾践复国灭吴的重要人物除文种、范蠡之外,还有大夫舌庸、苦成、皋如、逢同、柘稽等人。其中舌庸、苦成、皋如、逢同等人已经荒不可考了,唯有柘稽一人有些记载。”李尚思还是在书架上抽出书来翻开递给李齐沆。

“《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中也写到:举国政属大夫种,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行成,为质于吴,二岁而吴归蠡。《国语·吴语》曾言道越王被困于会稽之时,诸稽郢曾二度被派遣出使吴国,说服吴王,保全越国。”

“‘柘稽’与‘诸稽’实乃同一个词,‘柘’、‘诸’古音相通,都读作近于‘直’,所以老夫认为,《史记》中的‘柘稽’,就是《国语》中的‘诸稽郢’。”

李齐沆点点头,不过有一点疑问,指着书问道,“这个诸稽郢的郢字,该如何看呢?”

李尚思点点头,李齐沆肯动脑子提问题,是好学生,一摆手二人从书架前转回来重新落座,一边喝茶一边接着聊,“你可知道浙江有个地方叫诸暨?”

说实话,李齐沆真的不知道,不过脑子一转想起来了,现在说的是吴越之事,当和这些相关,“越国的国都?”

李尚思心里说了句“孺子可教”就接着说,“诸稽郢、诸稽郢,诸稽是越国的国都,郢是楚国的国都,用两个国都合为一个人名字,是不是有些奇怪?”

李齐沆点点头,自己读过的书也算不少了,从来没见过。李尚思问完了也没想着等李齐沆的回答,因为谁也没见过这样起名字的,“老夫推测,这个人也许是在楚国待过,后来到了越国,为了隐瞒身世,就给自己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三家分晋,晋国国祚绝祀,为了避难,晋国后人流落江湖,所以讲,这个晋三公子,可能就是诸稽郢。”

李齐沆越听越有意思,李大人读史不泥古,这种想法真的是自己前所未见,真的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看到李齐沆脸上兴奋的表情李尚思更加有兴致了,“你把‘郢’和‘然’两个字读一读。”

李齐沆小声读了读,“‘郢’、‘然’,‘郢’、‘然’,咦?”

“对啦,‘郢’不就是‘然’字的一音之转吗?所以,诸稽郢在流传过程中就被人叫做了诸稽然。而《史记》中所讲的‘柘稽’,应该是脱落了这个‘郢’字或者‘然’字。这是司马公脱落的、还是传刻丢失的就不好说了。但是,再往后传写,就把诸稽然的第一个字‘诸’也丢了,诸稽然就变成了稽然,计然。”

李齐沆太佩服了,李大人的这一套推论下来,隆地乖乖,老母鸡变成鸭子了,虽然言之成理,不过也觉得勉强了些。李齐沆心里所想当然逃不过李尚思的眼睛,没办法,就这么点儿史料,全信他们的就读不通,自己想些什么,它们又不支持,唉!李尚思无奈笑了笑。

李齐沆也明白史料缺乏的为难之处,看见李大人笑得尴尬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不过,这个计然如何成了范蠡的老师,后来又如何了?”

李尚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背了一段书,“《太平御览》所写,计然者,蔡邱濮上人,晋三公子,姓辛氏,名文子。”

李齐沆眼珠子乱转,“文子、文种,文子、文种。”李齐沆一下子站了起来,“大人您是说计然就是文种?”

李尚思捋着胡子笑了,李齐沆看着李大人笑了,脸上有点儿无可奈何的表情,心里说,“您这也太会联系了吧?”

李尚思当然明白李齐沆心里想啥,好,给你来点儿硬的吧,“第一,《国语·越语上》开篇云:‘越王勾践既栖于会稽之上……大夫种进对曰:‘臣闻之贾人,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史记·货殖列传》中计然,‘旱则资舟,水则资车’,这两个说法完全一样吧?计然、文种两人说一样的话?”

李齐沆听得有些发愣,李尚思接着说,“第二,《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越王勾践将杀文种,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种遂自杀。范蠡所言:‘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难道计然、文种都有七策吗?”

李齐沆真的有点儿不相信了,不过这么巧合是不可能的,李尚思接着说,“第三,《国语·吴语》,越王派诸稽郢到吴国去媾和,伍子胥坚持要灭越国,谏吴王曰:‘不可许也。夫越非实忠心好吴也,又无非摄畏吾兵甲之强也。大夫种勇而善谋,将还玩吴国于股掌之上,以得其志。’”

李尚思把刚才递给李齐沆的一本书拿过来翻开找见这句话指给他看,“‘大夫种勇而善谋,将还玩吴国于股掌之上’,这句话怎么解?”李齐沆读了两遍有点儿不解,疑疑惑惑地抬头看着李大人,李尚思再给他一点提示,“诸稽郢到了吴国,伍子胥却说‘大夫种勇而善谋,将还玩吴国于股掌之上’。”

“对啊!李齐沆一拍大腿,诸稽郢和文种就是一人啊!伍子胥的意思是他来了就不能放走啊!原来计然就是文种啊!是咱们山西人啊!”

看见李齐沆兴奋的样子李尚思也捋着胡子笑了,不过还是要谦虚几句,“一家之言、一家之言。有些推断也有些勉强,不过实在是找不到更多的史料了。”

李齐沆一听,李大人的话还是很中肯的,“真的是啊,不过大人的治学方法晚辈闻所未闻,即便这个计然就是文种的推论是错的,大人的学思也是别开天地,发人深省。”

李尚思点点头心里想,这个李齐沆倒是真的与众不同,一般人都要吹捧几句,他却是实话实说,李齐沆没有对自己的结论多加肯定,而对自己的治学思路大为佩服,其实这才是最重要的,看来这个李齐沆还是不错的。

李齐沆想了想,“大人的推断基本上都能说得通,就是一样,范蠡去越存身,临走还去劝过文种,说是越王勾践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文种不听才被杀。《太平御览》所记,事前计然曾对范蠡说过越王为人鸟喙,不可与同利也。难道事后他自己忘了吗?”

李尚思一听直点头,“这确实是个问题。唉!不过有些事情能看明白做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急流勇退并不是很容易办到的。你决定不考了,未尝不是一种急流勇退,也许就对了。”

李齐沆听了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默然。正在这时,一个家人进来了,看见二人正好停下了说话,就上前禀报,双手递上一张请帖。李尚思接过一看,首辅赵志皋晚上请客,单请。李尚思把请帖随手放在一边心里想,看来去四川是定下了。略一沉思,“齐沆啊,既然你下定决心不考了,那就回去办你自己的事去吧。”李尚思当然不会说出你去和外甥闺女成亲这种有违天伦的话出来。

李齐沆脸红了红,李尚思看见了也当没看见,“你要走就早走,回去除了你自己的事之外,多留心一些这个、这个计然之策,没事的时候可以多去李家大院和薛管家多聊聊。”说到这儿李尚思停了停,看了看窗外又扭回头来接着说,“李家大院现在也快成了薛家大院了吧、不过呢,老夫将来告老也不愿意在城里住,到景明山找个清静地方盖上几间茅草屋就行了。”

李齐沆听出李大人的话里有些怅然,估计是没有子嗣、身后凄凉吧,不过这个事情不能明说,李齐沆不知如何作答。李尚思放下自己的惆怅接着说,“要走你明早就走吧,老夫晚上还要去首辅家里一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自己睡自己的、走自己的,不用再来和老夫道别了。这会儿啊,我得去睡一会儿。”李尚思一边站起来一边冲着刚才送请帖的家人说,“你去山西会馆把李举人的行李拿回来,省得他再去跑。再去雇一辆车,不能去曲沃就去太原。”李尚思一边说一边走到了书房门口,“再去账房支三百两银子给李举人带上。”

李齐沆吓了一跳,想要说太多了,还没等开口就看见李大人头也没回冲着身后摇了摇手,回后院睡觉去了。

李齐沆也回到自己的房间歇息,不大会儿的功夫家人就把行李取了回来,李齐沆心里挺高兴,省得自己跟那些人解释,真的是解释不清。家人跟他讲已经雇好了一辆骡车,只能到太原,远了人家不愿意去。说好了就这一位客人,路上不许再拉客了,也不许捎货,轻车快走。车钱已经付了一半,另一半回京之后再到府上领,不用李举人操心了。李齐沆也不知说点儿啥好,只好道谢算啦。

晚饭的时候李尚思已经走了,家人在客厅摆了两个凉菜、两个热菜,只有李齐沆一个人吃,都是小盘子,李齐沆吃完就回房间歇息了。

这一晚上比昨晚不同,昨天脑子里是雷鸣电闪,今天已是雨过天晴,无论好坏已然是这样了,李齐沆想了想春雨,还是心跳,不过昨夜一宿没睡,很快也睡着了。

四更天家人来叫,李齐沆一问李大人已经上朝走了,李齐沆心里有些埋怨自己贪睡,应该早起和李大人告个别。家人打来热水洗漱完毕,还是吃了一碗肉臊子饸饹面。

骡车早已经在门口等上了,趁着李齐沆吃饭的功夫,家人把行李安置好了。李齐沆吃完上车,走吧,回家去。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